中國作家網(wǎng)>> 緬懷杰出詩人雷抒雁 >> 正文
得知抒雁離去的消息還是感到突然,沒想到走得這么快。前幾天他從醫(yī)院回家過年,經(jīng)一位醫(yī)師施治,精神明顯好轉(zhuǎn),說話也有了底氣,攙扶之下亦能下床行走,且多日無法進食之后,吃了一枚荷包蛋。我和步濤談及,以為或許能發(fā)生奇跡,如果繼續(xù)醫(yī)治下去,或能緩慢恢復體能,我們也知道,其實這很難。
抒雁于十年前患直腸癌時,在中日友好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他身體雖然術(shù)后有些虛弱,但精神狀態(tài)卻沒有垮,有著堅強的意志和求生欲,談起疾病也豁然明達,沒有那種愁眉苦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幾乎被嚇死的小家子態(tài)度;蛟S是以身試刀,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線上掙扎的親歷體驗,他對世事看得更開,更為透徹。在明明滅滅的無影燈下,他的生命之燈又點亮了。他和我談及對病痛的感受,對生命的思考,讓我感到,這已經(jīng)是另一個雷抒雁了。隨后,他將這些體驗和感受寫成分行排列的文字,被我索來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這就是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獎的組詩《明明滅滅的燈》。獲獎辭亦是我寫就的:雷抒雁寫在病床的詩是他寫作生涯的又一次突破和超越。這組作品不僅僅呈現(xiàn)血的溫度與真的聲音,更是在生存和死亡、疼痛與麻醉、焦慮與平靜的兩極動蕩中,突現(xiàn)了對生命的深入理解和透徹。是愛,是美的事物給了他頑強的生命力。瞬間感覺的捕捉,詩思的敏捷,使他在死神的腋下溜走的時候,也帶來了不可多得的作品。
一般說來,癌癥術(shù)后存活十年,該沒有什么大問題了。但近幾年他間有身體不適時,仍每年做化療一次。他還時而抱怨醫(yī)生,身體有點問題總往癌癥上想,總是化療,讓他無可奈何。在常人看來,他是健康的,他一次次地走南闖北,出國訪問,帶隊采風,都頗有精氣神。故這次逝世有詩友打電話說:“去年在長治采風還活蹦亂跳的,怎么就沒了呢?”
其實,他去年下半年以來身體就明顯有問題了,日見瘦弱,有時咳得難以忍耐,像有什么東西卡在嗓子眼兒,呼吸進食均不暢,又查出膽結(jié)石,時而入院,時而出院,看起來似乎時好時壞,其實已病入膏肓。他性子執(zhí)拗,有時也不大信任醫(yī)生,開幾付中藥,也只揀自己想吃的服用,不想吃的則棄之不顧。去年年底之前,已生理機能紊亂,任何東西入腹即瀉,有點有氣無力、奄奄一息了。
半個月前,步濤打電話來,說他剛從抒雁處回來,他的情況不好,癌細胞已充滿肺部,腦子里也有了,我說那我馬上去看看他。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協(xié)和醫(yī)院。只見他躺在病榻之上,身上插著輸送營養(yǎng)液的管子,瘦得皮包骨頭了。他的手還伸在被子外,和我相握時,我發(fā)現(xiàn)小臂似乎已沒了肌肉,細弱不堪。我一到,他則睜開了昏睡的眼睛,說:救命的人來了!聽得我心里酸楚,眼眶發(fā)濕。我讓人把床搖起來一些,握著手和他聊天,他竟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和我聊了近一個小時。它的表妹和朋友對我說,你比藥還靈啊,他一直閉目昏睡不說話,你一來就精神啦。抒雁則說:那得看誰來。是啊,我們是相交40年的老朋友了,彼此相知,雖見面并不多,平時各忙各的,但見面時總要聊聊心里話,談談詩,可謂相知者,誰都知道誰是怎么回事。
從醫(yī)院出來,我的心情很沉重。親友們心里都明白他恐怕只是挨日子了,但都不愿意說出來,我自然也不會張揚。后來步濤和我說,他心里恐怕也知道自己來日不多,該處理的后事都已處理停當,已心無掛礙。只不過,他走得這樣突然,卻在親友的意料之外。昨日下午,我和同吾、小雨一起去他家中吊唁,一開門,發(fā)現(xiàn)抒雁已經(jīng)薄薄地懸在靈堂的墻壁上了,臉龐微側(cè),眼鏡后的目光仍頗有神采,似乎又在不經(jīng)意地訴說著什么。他被素雅的鮮花簇擁著,那么多的親人守著他的在天之靈,一批批朋友接踵而來,默哀,悼念,他仍活生生地活在親友的意念之中。
抒雁的妻子馬莉含淚訴說著,抒雁13日下午還感覺良好,和親人有說有笑,并坐在床上隨著馬莉一起做了幾招體操動作,晚上分別時,還一一與孩子握手告別,馬莉臨出門時還招手相望。可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和家人竟一一握手,讓馬莉后來想起有些不對勁兒,也沒有想到那竟是永別!14日1時31分,抒雁安詳?shù)刈吡,馬莉說是平靜逝去的,沒有折騰、受罪。一位相知的朋友、詩人,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71歲。年齡并不大,令人哀傷、感嘆。
我和抒雁相識是在1973年,《解放軍文藝》復刊不久,我被調(diào)到社里詩歌組幫助工作,半月之后抒雁也調(diào)到散文組幫忙。那時我剛24歲,抒雁大我?guī)讱q,也正年輕。看那時我們穿軍衣的合影,還眼睛清純,頗有朝氣,均住在總政西直門招待所。幾個月時間朝夕相處,寫出詩來也互相商討,研讀社里的藏書,相互影響、促進,情感日深。我記得當時他將一摞讀書摘抄古人論詩的卡片給我看,我也曾抄了一批。那時我們倆經(jīng)常出去走走,看看北京的胡同,他告訴我一個胡同的陜西話發(fā)音,與普通話陰錯陽差,頗為不雅,不禁相視大笑。有一天夜里,我突發(fā)胃痙攣,疼得在床上打滾兒,他連夜和社里領(lǐng)導聯(lián)系,半夜兩點將我送到醫(yī)院,折騰得他和副社長張文苑一夜沒有合眼,現(xiàn)在起起來,仍為之感念。
1975年,因為李瑛有寫作任務,我再一次借調(diào)到《解放軍文藝》與抒雁一起編詩。記得我在部隊時寫詩有了點進步,李瑛先生對抒雁夸了我?guī)拙,他便給我寫來長信訴說,并希望我能寫出更多的好詩來,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大抵也是有了一點兒部隊生活感受,在那樣的年代也算是有了點部隊生活氣息吧,但得到鼓勵,情感則更親近些。后來又來北京和他一起工作,又是幾個月相處,他是我當時最先熟悉的青年詩人,親近的朋友。記得當時我的夫人抱著剛滿半歲多的兒子來京探親,他把他的宿舍倒出來給我一家居住,他則出去打游擊,一住二十來天,如今我的夫人說起來還頗為感慨。
1976年,我從部隊回鄉(xiāng)休探親假,抒雁也去黑龍江體驗生活,我曾陪他去五大連池建設(shè)兵團的農(nóng)場住了幾天。我們倆應出版社滿銳先生之約準備合作寫一部長詩,我曾寫了部分初稿,后隨著時局變動而作罷。其間抒雁同我一起回了我的老家海倫。記得我們坐在東北小城的熱炕頭上,午飯時喝著當?shù)禺a(chǎn)的高粱土酒,他竟喝醉睡了過去。待睡來,見滿桌菜肴說:“怎么打了個盹,繼續(xù)喝吧!奔胰藙t告訴他,這是晚飯了。后來幾次說起此事,他都說你老家的酒太厲害啦。
1977年初,我被抽調(diào)到《解放軍報》文化處工作,數(shù)月后又去了《詩刊》。這期間我們?nèi)越煌芮,我常常是他詩作的第一讀者,并把優(yōu)秀之作推薦給《詩刊》發(fā)表。后來我調(diào)到《人民文學》,他則轉(zhuǎn)業(yè)到了工人出版社。再后來他調(diào)至《詩刊》任副主編,繼而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我們則都在作協(xié)所屬的單位工作,可都忙,倒不如年輕時,有朋友來京他拎著茅臺一塊兒聚會喝酒了。但每年作協(xié)開全委會,或評獎時,我們都會在一起聊一晚上。
抒雁這一生大體上是順利的。雖然也曾有過坎坷,轉(zhuǎn)業(yè)時沒頭蒼蠅一樣到處碰壁,但最終總算有了接收單位,安穩(wěn)下來。自然,他也有過春風得意的時候,有過被人“修理”和“修理”別人的時候,那些年殘酷的政治斗爭中傷害與被傷害,總會留下后遺癥,令人痛苦。偶然他也碰上點兒撓頭事兒,我們見了面,他則說:“唉,我就這點兒毛病,有時也是……”,不禁搖頭嘆息。
退休之后,他依然活躍,精神健旺,新作不斷。身體似乎已無大礙,東奔西走,亦能沉下心來,寫了一部《還原詩經(jīng)》。他將《詩經(jīng)》翻譯成新詩,作為詩人譯詩,自然譯得更美。他打破了儒家千百年來對詩之禁錮,認為“詩有邪”,還原“詩”之文化母語的地位,其對《詩經(jīng)》的重新闡釋,被認為是解放了被禁錮的民族詩性靈魂,解決了讓民族的靈魂自由歌唱的問題。
抒雁是以寫部隊生活的詩成名的。他的第一部詩集《沙海軍歌》,是李瑛先生推薦給北京出版社于1976年出版的。他曾獲得過全國中青年詩人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優(yōu)秀詩集獎。但他得以聲名顯著、在全國引起轟動,幾乎盡人皆知的作品,卻是紀念張志新的政治抒情長詩《小草在歌唱》,使他成為頗令人矚目的重要詩人,至今已30余年,朗誦會上仍聽得人淚流滿面。一首詩能有長久的感染力已頗為不易,多少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詩章有如爆竹,炸響一下自己也就毀滅了,其后已令人無法卒讀,甚至作者自己也羞于再提及。抒雁的詩之所以有長久的魅力,首先在于其真誠地面對世界、面對自己。他以自己的懦弱來襯托先行者的堅定和無畏,確是有感而發(fā),動人心弦。他的另外一些政治抒情詩也有這樣的特點,是真情實感,是將自己的靈魂融入其中的有獨到感受的寫作,沒有空泛的抒情,和那種只重題材而沒有詩質(zhì)的作品判然有別,他給中國的政治抒情詩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是繼往開來的發(fā)展。
其實,抒雁的一些小詩和短章也寫得很漂亮,很有內(nèi)涵。艾青曾寫文章稱贊他露珠一樣清淳的小詩。一些早期的作品,也被作為高考的寫作素材予以采用。但因他政治抒情詩的名氣過大,乃至于一些好的短詩也被其光芒所掩。
我和抒雁曾一起擔任過魯迅文學獎以及另一些全國性評獎的評委,在我的感覺里,他是非常重視作品質(zhì)量、惟求公正,面對不正之風拍案而起的正直者,蔑視蠅蠅茍茍、“功夫在詩外”的鉆營者;但對真正的好詩則大加贊賞、拒理力爭,正是有這樣的評委,才基本保證了評獎的藝術(shù)水準,雖然評獎的結(jié)果并不都能盡如人意。而在一些研討會上,誠然對寫作者應予以鼓勵,但他絕不說違心的話,對作品說實話,其實對寫作者與自己都是一種尊重,那種滿口溢美之詞的胡吹亂捧,恐怕作者都會認為是敷衍之詞,都感到難為情。
去年四月,中國詩歌學會換屆,抒雁被推選為會長,他是很想為學會做點兒事,開創(chuàng)出新局面的。只不過因為身體狀況欠佳,一些想法尚未能實施。但他定下一些規(guī)矩,不允許任何人以學會的名義為自己謀利,重要的事情都經(jīng)班子集體研究決定,明確了財務制度。比如班子成員不拿或少拿一點兒電話交通費,卻給每日頂班的工作人員長了工資。評獎中初評委因工作量大,評委費高于終評委。為有的城市詩歌節(jié)題寫會名,所給潤筆費也交公,自己分文不取。他盡量想為大家做一點兒實事,做個干凈的人,為人所敬佩。
雷抒雁原名“雷淑彥”,因自己不喜歡后兩個字,且又有點兒像女人的名字,故自己改為同音字“抒雁”,延用至今。
詩人逝去了,親友們都深為哀痛。這幾天我常接到朋友的短信、電話,為之惋惜,見面談起也淚花迷眼,在今天,71歲走得也是太早了點兒?扇藗冇涀×怂脑姡切﹦尤说脑娬铝袅讼聛,仍有著不竭的生命力。
小草是不死的,年復一年,總會泛出新綠,人逝去,可小草仍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