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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迷藏(李舫)

http://m.134apc.cn 2013年02月21日19:27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天地為證,一個人的靈魂到底能走多遠?

  西北中國的黃土高原依舊峰削壑立,西北故鄉(xiāng)的眾神領地依舊雪霰紛飛,哪一刻該是秋風落照五陵原,哪一刻該是千種秘密古宮井?哪一刻該是少年心事化作一江水,哪一刻該又是時雨時風時又驕陽?

  潔白的玫瑰、鵝黃的山菊、紫色的勿忘我,鮮花忘情怒放,淡淡的芬芳澄澈寒冽,雷抒雁燦然微笑。

  如果說時間也有顏色,從十年前這一天開始,雷抒雁的生命就變成了白色。

  “新世紀的開端,對于我,卻并不妙!痹谝黄⑽闹,對于不妙的生命,他樂觀地寫道。在2003年,與許多不幸的人一樣,他被診斷為直腸癌。12月31日,在麻藥的昏睡中,他被推進了手術室。此后,便是病魔輪番的轟炸,以及他與病魔的陣地爭奪戰(zhàn)——化療、放療,“總之,一切艱難的治療都經(jīng)歷了!

  十年后的今天,讓人扼腕不已的是,在經(jīng)歷了所有的磨難之后,他還要經(jīng)歷最后一道關卡——無奈。

  昏暗的霧霾干擾著目標的判斷,枯索的窗欞框住了四角的天空,這個詭譎的冬天,對于不滿71歲的雷抒雁幾乎危機四伏。1月18日,因持續(xù)的高燒,雷抒雁不得不住進醫(yī)院。醫(yī)生說,高燒的原因為“不明”——對于他這樣已有十年病史的癌癥患者來說,這幾乎是一個充滿了讖語的告知。

  1月29日,協(xié)和醫(yī)院西區(qū)櫛比鱗次的高樓里,幾盡曲折,我們終于找到他——北樓四樓二十四床——至今想來,這是否又是一串充滿讖語的數(shù)字?嶺南人以“四”與“死”為諧音,為避諱“死”,甚至對一切與“四”有關聯(lián)的事和物都飽含敵意。而他從來直面疾病,笑對生死。

  在推門的一瞬間,我們不約而同地退出來,以為走錯了房間。雷抒雁躺在病床上,他瘦得脫了形,某一刻,我?guī)缀跸氲搅恕翱菟鳌边@個詞,他就那樣躺著,如同一段枯索的樹干,難以想見他枝繁葉茂的歲月。他要坐起來,卻沒有絲毫力氣,營養(yǎng)液正從他頸部靜脈滴入——很多天了,他已不能正常進食。

  他舉起床邊的左手與我們相握,中指上妻子出訪時帶回的藍玉石戒指,幽深的青碧宛如湛藍的大海。“太瘦了,”他將戒指換到無名指,“這里已經(jīng)戴不住了,等哪天胖了,再換回來!彼,聲音嘶啞,神色黯淡。

  這是壬辰年的臘月十八,再過六天,就是立春了,按照中國人的習俗,浩蕩的“春之序曲”即將拉開序幕。不知是今冬的第幾場雪了,雪花沸沸揚揚撒落下來,纏綿灑脫;▓@里,粉妝玉砌;街巷間,軟泥如膏。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這是唐寅的詩句吧?瞧!一個“年”字,又怎一段思念了得。

  那一刻,他是否記得他寫給新世紀的生命承諾?“不是說給新世紀的承諾嗎?這就是我的承諾。”在一篇關于汶川地震的散文中,他鄭重地寫道。

  那一刻,他談文化、談時弊、談文學振興、談莫言獲獎,不停地說話,不住地干咳,咳嗽得撕心裂肺,興奮得令人擔憂。

  那一刻,他是否還記得他寫過的那首詩《賄賂死神》?記得對死神的戲謔和不屑?“我贊美她的美麗,說她黑色的斗篷飄然如黑色的羽翼/我夸耀她的職業(yè),說收割是成熟生命最好最好的歸宿/甚至,我撫摸著她的鐮刀,說/啊,多么鋒利,難怪無人遺世獨立/世人盡知詩人是唱贊歌的高手/可誰知贊歌里有麻醉的因子/        就在這恐怖老大婆睜眼閉眼的時候/我已從她腋下悄悄溜走”。一次又一次,像個頑皮的孩子,像個狡黠的精靈,雷抒雁從死神的腋下悄悄溜走,一如既往地生活,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他奔波,忙碌,有滋有味地活著,為這個時代獻上鮮花、種下蒺藜,也為這個時代播撒種子。

  而這一次,是他太累了,還是他不屑于再與死神周旋?

  2月14日,我接到雷抒雁家人的短信:“雷抒雁今天走了,2月14日凌晨1點31分,在協(xié)和醫(yī)院!

  一剎那,時間仿佛凝固了。

  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初五,又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北方人家有“破五”的習俗,從夜半到黎明再到日落,鞭炮“噼噼啪啪”便響個不停,樂觀的他一定以此為自己的久別壯行吧?他的家人說,他走得很有尊嚴、很堅強,生命的最后一刻,癌細胞已經(jīng)侵蝕了他的雙肺,呼吸幾近窒息,醫(yī)生試圖切開他的喉管,他卻微笑著以眼神拒絕!八浪闶裁!”這是他的口頭禪,瀟灑,驕傲。

  算起來,我與雷抒雁相識近二十年。初識他時,我剛剛分配到人民日報,便有幸讀到他的詩文,從此一篇不曾錯過。我稱呼他老師;對我們這些后輩的工作和寫作,他溫厚地鼓勵、支持。二十年間,我已記不清曾編發(fā)多少篇雷抒雁的作品和新聞,如果以字數(shù)計,應該能繞地球幾圈吧。他是這個時代造就的詩人,他引領著時代的風騷,也引領著時代的風尚。

  重要的是,從《小草在歌唱》、《十月,祖國!不只是十月》,到《冰雪之劫:戰(zhàn)歌與頌歌》、《悲回風:哀悼日》,再到《最初的年代》、《為你祈福!神話的土地》……對于他身處的時代,他不是一味謳歌,也冷靜地鞭撻。他最喜歡的詩人雪萊曾經(jīng)說,在一個偉大民族覺醒起來為實現(xiàn)思想或制度的有益改革的斗爭中,詩人就是一個最可靠的先驅、伙伴和追隨者。毫無疑問,先驅、伙伴、追隨者,這正是時代賦予雷抒雁的角色定位。鮮明的使命意識、深刻的危機意識、清醒的自省意識、強烈的批判精神和真摯濃郁的愛恨情愁,已融入他的生命,成為他的血肉和靈魂。

  去年11月,人民日報要出十八大特刊,我有幸再一次與雷抒雁在他的詩歌中相遇,F(xiàn)在想來,那時他已病得不輕,電話那頭,他一直咳嗽,仿佛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每一句話要停頓很久。不久,雷抒雁寄來他的新作《為你祈福!神話的土地》。他的詩歌屬于洪鐘大呂,這首詩也是如此,二十四段,一百一十五行,上自“女媧,神農(nóng),夸父,后羿”的神話,下至“天下為公、人類和諧、世界大同”的夢想,五千年歲月盡情馳騁于詩人的筆下,浩浩湯湯。曾有人感嘆,雷抒雁“出手就是高峰”,并不為過。11月9日,我們將這首詩以半個版的篇幅刊出,詩歌再次震動文壇。

  今年年初,我們策劃一個系列三組文章,邀請八位駐外文化參贊抒寫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八位人民日報記者寫作采訪中的故事、八位文化名家大家給未來二十年后的自己寫封信,雷抒雁的文章《生活更富足》是最后一組中的一篇。

  今天推想,約稿之時,他的病情已經(jīng)相當嚴重,原以為他會以身體原因婉拒——我們在1月16日曾經(jīng)召開老作者聯(lián)誼會,二十五位名家中只有他抱病未至——未料到,他很干脆地答應了編輯的請求,并且早早將稿件傳來,“致信二十年后的自己,我對這個題目饒有興趣”,他在回函中寫道。文章刊發(fā)于2月7日副刊“信箋上的中國”專版上,不曾想,這篇文章已成為雷抒雁生前絕唱。

  信的抬頭的“親愛的”,接下來,他寫道:“我在寫信給你,寫給二十年后的你,說是給你,有點怪怪的,其實是我自己!

  寫作的時間他未特別標注,我們按照他郵件的時間記錄為1月16日,他默許。其實,這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兩天以后,1月18日,他便因“不明原因”高燒住進醫(yī)院。想必他那時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心知肚明,然而在寫給自己的信中,他依然保持著過往的樂觀,他寫道:“二十年,不能算太長的時間,但對于一個古稀老人來說,已不可輕易言短……如果是二十年以前,寫給今天,我或許有很多話要說。那時我年輕,工資低,房子小,孩子也小,總覺得生活對自己太苛刻,想住大房子,現(xiàn)在看來許多不現(xiàn)實的訴求,當時卻都成為一些悲切的愿望甚或一些可笑的牢騷。二十年過去了,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我自己,包括許多和我一樣的人,或者比我更困難的人,都改變了命運,變得富裕起來!

  在信中,雷抒雁還引用了曹操的《對酒歌》,用以解釋時間的跨度對于人們的心愿的推動,甚至提到“中國夢”,這個千百年來,無數(shù)仁人志士流血犧牲,為之奮斗的夢想。在這里,我們不難讀出詩人平和豁達的心態(tài),讀出他的家國情懷與擔當,讀出他心中燃燒著的對未來的希望。

  在這篇不足八百字的文章中,他以詩一般的語言,留下了自己對社會發(fā)展的憧憬、對人生命運的體悟。在文章的結尾,他依然充滿期望地寫道:“親愛的,二十年后這封信我希望你能有幸收到。”

  僅僅兩個星期,命運輪轉,物是人非。重讀此信,不勝唏噓。這封寄向公元2033年的飛鴻將飛向何方?命運何其殘酷乃爾。

  2月7日,在眾多朋友的鼓勵和支持下,我在《光明日報》刊出七千余字文章《雷抒雁:前方,前方,永遠是太陽》。文章寫得很倉促,在寫作中我才發(fā)現(xiàn),自覺對他的作品很了解,但是用兩個晚上的時間閱盡他的人生,仍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2月6日,報紙付印的當天上午,我托人將大樣送給他,他對文章做了三處修改,第一個小標題“小草永遠歌唱”改為“小草在歌唱”,“母親是佛教徒”中“母親”改為“祖母”?吹贸鰜,他運筆已經(jīng)困難,字跡顫抖、模糊,然而他的記憶仍然非常清晰,思想仍然高度敏銳。

  這份保留著他生命最后時刻筆跡的大樣,此時靜靜地鋪展在我的案頭。斯人長已矣,文章竟永訣。

  至今記得2008年11月28日在山西長治舉辦的“雷抒雁詩歌朗誦會”,他將這場朗誦會命名為“激情三十年”——時間的起點,是孕育他的詩情和偉大變革的時代開端。四年過去了,朗誦會的熱鬧仿佛還在眼前,藝術家曹燦、瞿弦和、林中華、馮福生、杜寧林都欣然助力,觀眾的熱情驅散了冬天的寒意。

  就是那一次,我在他的詩集中讀到那首詩《迷藏》:

  “死亡,你還在找我嗎?”

  藏在死神的影子里

  這家伙果然找不到我

  他在與生命捉迷藏嗎?坐在觀眾席中的雷抒雁被溫暖的光束籠罩,他超然而好奇地微笑著,火紅的夾克松垮而自在地垂在身體兩側,像一個貪玩的孩童,趕赴鄰家的喜宴。

  活動的間隙,大家打牌打發(fā)無聊的時間。贏了,他歡呼雀躍;輸了,他絕不認輸。詩人性情,袒露無遺。很多時候我在想,詩人,是一個古老的部族;詩歌,是這個部族的秘密徽號。他們源自母親河畔的浩湯之水,沿詩經(jīng)楚辭的天問之路,劈荊斬棘,砥礪向前,他們在這個時代凋敝了,但是他們的內心無比豐盈,他們的心,不用手臂就能相擁。

  在雷抒雁的靈堂中,有一個字體樸拙的條幅:光光溜溜來,瀟瀟灑灑活,從從容容走。寫得何等的好!雷抒雁,怎樣描述他才好?他是被文字鋪展于大地的農(nóng)夫,是被思想放飛于文字的智者。俗語說,著作等身,而對于他來說,何嘗不是著作等“生”?沉甸甸的文字,何嘗不是就是他沉甸甸的生命!

  潔白的玫瑰、鵝黃的雛菊、紫色的勿忘我,鮮花簇擁著雷抒雁的大幅照片,忘情地怒放,淡淡的芳香輕輕地蕩漾開去,他在鮮花和芳香中燦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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