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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特區(qū)報記者 王紹培 文/圖
劉綱紀老師還是一如當年我們去他家時見過的派頭,煙不離手。我給他拍照的時候,他說,要先把煙滅了,要不說我提倡抽煙,不好。他還畫畫,每天都要揮毫潑墨。他的案頭上擺著前湖北領導人關廣富的一幅水墨畫,他說關廣富在繪畫方面很有悟性。他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會忘記某個人的名字,一定要翻書把這個名字找出來。他對自己寫過的文章、講過的觀點,記得非常清楚。他一點也不隱諱自己的觀點,但他其實只是一介知識分子,以做學問為人生最大的樂趣。我夸他記憶力好,他說,這一輩子就講這些東西,要是還記不住,那就是一個蠢蛋。我問他身體為什么這么好?他回答說,主要是樂觀,除了散步,沒有什么運動和保養(yǎng)。四月中旬的武大春光明媚,劉綱紀老師那天談興極濃,坐在他的客廳里,他似乎可以一直談下去、談下去……你不難從他恰如其分的自信中感受到一個人的怡然自得,稍微一想,你自然會明白這一切確實是因為有了美的涵養(yǎng)。做一個正直的、單純的、專注的學者是幸福的。
在張岱年先生的課堂上學了幾年中國哲學史,對我后來搞中國美學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記者:眾所周知,在中國的美學家中,您是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您的美學生涯是怎么開始的呢?
劉綱紀:我大學的時候學哲學,但是,我有繪畫的興趣愛好,所以,很容易就會對美學產生好感。在北大的時候,我在張岱年先生的課堂上學了幾年中國哲學史,對我后來搞中國美學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我是1961年開始給武大哲學系的同學上美學課的,自編油印講義,我寫好了緒論,忽然聽說王朝聞——我跟王朝聞很早就認識了,大學四年級的時候給他投過稿——在主編《美學概論》,我就寫信去要求參加,他很快就把我調過去了。
1962年3月到北京,其中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天我剛剛放下行李,就有人敲門,一位高教部門的人介紹走在前面的一位領導,說這是周揚同志,把我嚇了一跳。周揚那天剛好去視察美學組。解放后,我在家鄉(xiāng)讀過兩本書,一本是周揚的《生活與美學》,還有一本是王朝聞的《新藝術創(chuàng)作論》。沒有想到這兩個人對我后來的成長產生了很大的關系。周揚進來后,問我是那個學校的,怎么搞美學的?我說我是武大的,我是根據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您在三次文代會上的講話來搞的。周揚聽了哈哈一笑說,哦,你是這樣搞的啊。由于他問了這個事,我就給他寫信匯報,并把我寫的緒論寄給他,還有我的《六法研究》寄給他。過了不久,校長辦公室說,周揚要接見我們美學組的人,一上來,周揚就說,你寫得很不錯啊。又問大家:你們有沒有看過劉綱紀的文章?充分肯定。一個黨的重要的理論家能夠肯定一位不到30歲的年輕人寫的東西,還是不容易的。
不過,后來文革的時候,紅衛(wèi)兵看見這個事情,又成了我的罪狀。我認為周揚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在中國的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1964年,搞社教,我被周揚調到中宣部工作了半年,跟周揚有直接的接觸,我充分感覺他是一個學者。他說文章要新,即使觀點不新,但論證的方式要新,運用的材料要新。這個觀點是很對的,歷史上大思想家有幾個?新不那么容易。我在宣傳部的主要工作就是看電影,找有問題的電影來批判,看完之后就要討論,我當時也不知道毛澤東有什么批示,我說所有的電影,可能有些不足,但基本都是好電影。人家找我來看電影是挑刺的,我卻說沒有什么問題,簡直是開玩笑。我跟文藝界有很多接觸,我感受不到文藝界有什么問題。后來批“中間人物論”,批邵荃麟,我也覺得觀點是有些問題,但我不認為他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我把我的看法寫成文章,周揚看了我的文章,說,劉綱紀的文章寫得不錯啊,于是拍板,在光明日報上整版發(fā)表了。
記者:您從事美學研究其實是有很好的條件的,比如,您對中國的水墨藝術非常了解。
劉綱紀:確實。我小學的時候,至少每天都要寫一篇大字,寫得好的字老師就會用紅筆畫一個圓圈。中學的時候,我對繪畫本來很有興趣,也跟一個老師專門學過,但我的父親反對,怕養(yǎng)不活自己,所以就轉到學術研究方面了。我到北大去上學,有機會到故宮去看真跡,那是很不一樣的。在北大還有機會到老師家里去看收藏。我去過鄧以蟄先生家里,鄧以蟄是搞導彈的那個鄧稼先的父親,跟陳獨秀是同鄉(xiāng)、同學,他是清代書法家、篆刻家鄧石如的五世孫,是有家學淵源的。他家里的藏品很多,后來全部都捐獻給了國家,他很愛國的。
在學術上,我跟李澤厚并沒有什么大的分歧,思想方面是相互影響
記者:美學熱中,李澤厚是特別引人注目的一位學者。后來我們讀到您跟李澤厚合作的《中國美學史》。這本書并沒有寫完……
劉綱紀:我跟李澤厚是北大的同學,他高我兩級。一起參加王朝聞主編的《美學概論》編寫。我們是老朋友。他的思想比較敏銳,經常提出一些很有深度的看法。他很早就寫《孔子再評價》,還請示胡喬木能不能發(fā)表,胡喬木說可以才發(fā)表的。但是,李澤厚有些觀點我也不完全贊同。有些想法在邏輯上不夠周密,還有一些跟馬克思主義不一致。我也寫過文章批評他,也比較直率。但是,他的才華確實是很不錯的。學術的發(fā)展,道路是曲折的,是一個歷史過程,我是很肯定他的。
記者:是怎么跟李澤厚合作起來的呢?
劉綱紀:我其實早就有寫作《中國美學史》的想法。在1979年還是1980年的一次會議上,我提出了這個選題。剛好李澤厚他們也提出了同樣的選題。我當時認為不可能同時上兩個一樣的項目,我主張合起來搞,我承諾只寫一部分。但我寫了若干部分之后,李澤厚也沒有征求我同意,就宣布說此書由李澤厚、劉綱紀主編。李澤厚是一個個性很強的人,一般他認為不行的人,他是不大搭理的,但他始終認為劉綱紀還不錯。他給我的信里面也說,“環(huán)顧海內,非公莫屬!庇终f,“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笨傊芏喔呙弊印_@本書一直寫到南朝,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停下來了,F在看這部書,還是國內第一部系統(tǒng)講中國美學的,還是很有歷史意義的。
記者:您的經歷跟李澤厚不一樣。這個會不會導致你們在學術和思想上會有一些差異?
劉綱紀:確實,我是1950年,我的家鄉(xiāng)解放后,我就參加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我小的時候,正好是國共合作,很多文化人流亡到我們那里,我當時在一些進步老師的帶領下,參加了很多抗日救亡的活動,同時也參加了很多文藝活動,對音樂、美術、詩歌都很有興趣。我父親是一個很小的地主,他買了一點點田,自己也種。凡是靠近自己家寨子的田都是自己種,我中午跟他送飯,我對中國農民的勤勞、善良、純樸、堅強,很有認識。后來我到湖北農村下放,又再一次感受印證這一點。這些對我的思想都很有關系。我入團后,解放軍很快就把我作為培養(yǎng)對象,成為安順中學的學生會副主席。有一個解放軍還借一本書給我看,《列寧生平事業(yè)簡史》。我還跟解放軍一起到石板房去參加清匪反霸。我對解放軍認識很深,我們黨領導的軍隊真的是人民的軍隊,中國共產黨確實是為人民的。這些都不是從書本上獲得的,是親身感受。我從1950年家鄉(xiāng)解放開始,就確立了一個信念,擁護共產黨領導,堅信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這個信念一輩子都沒有改變過。但是,在學術上,我跟李澤厚并沒有什么大的分歧,思想方面是相互影響。
記者:您認為這本《中國美學史》在學術方面有哪些貢獻?
劉綱紀:比如說對道家的評價很高。過去說道家是滑頭哲學。但我們認為,儒道是中國的兩個思想源頭,而且儒道互補。道家在美學上的見解是非常高明的。另外,中西比較,講出了中國美學的很多特色,都是我們在這本書里第一次提出來的。你現在去看可能會覺得不行,但在當時這樣的觀點還是很新穎的。我們有些人老是講學術創(chuàng)新,但是,創(chuàng)新離不開繼承,前人的思想貢獻是要去了解的,否則你怎么創(chuàng)新呢?
我提出一個理論之前,就考慮到很多的反對意見,要把這些都考慮到
記者:后來您又寫了《周易美學》……
劉綱紀:《周易美學》是我比較滿意的一本書。第一次用馬克思主義對周易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也把我對中西美學比較的一些觀點寫進去了。要研究周易美學,首先要把周易的意思搞清楚。搞中國的東西要懂得訓詁,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要搞清楚,F在很多人按照自己的設想去附會古人的東西,這是不準確的。
記者:一般人對周易的了解,就是知道這是一本古人用來預測的書,可以用來趨吉避兇,很少會想到它的美學方面。
劉綱紀:有一年哲學系在廬山開周易談論會,我的老師朱伯崑先生也來了。因為我是搞美學的,所以,就被大會要求我講講周易美學。我在《中國美學史》中寫過周易的美學的。會上我又發(fā)揮了一下,沒有想到,反響很好,大家很有興趣。回來之后,一個叫龍育群的學生,他當時在湖南教育出版社工作,他來了一封信,約我寫一本書,寫什么由我自己定,我就寫了《周易美學》。所以,這本書龍育群是起了推動作用的。我在《周易美學》一書中講八卦的構成,形式美的規(guī)律,它是平衡對稱的。陰陽也是平衡對稱的。這些都跟中國的書法繪畫有很深的關系。
記者:在研究美學的圈子里,有很多派別,很多爭議,您是怎么看待這些的?
劉綱紀:去年,我的學生要給我做80大壽。我其實是不很愿意的。這樣的事情總是有人高興,有人不怎么高興。但是,他們說搞,我也只好同意。我開列了一個名單,邀請的人,其中有些人是不贊同我的觀點的。我把搞“后實踐美學”的楊春時也請來了,他一直是批評我的。我一再告誡我的學生,一定要堅持百家爭鳴。搞學術就要開明,還要自信。我做研究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是跟自己辯論,如果人家反對我,我怎么回答。我提出一個理論之前,就考慮到很多的反對意見,要把這些都考慮到。
我在哲學提出了“實踐本體論”,迄今為止,我還是認為這個觀點是正確的
記者:您認為自己在學術上最滿意的成就是什么?
劉綱紀:很難說有什么非常滿意的成就。不過,我在哲學提出了“實踐本體論”,迄今為止,我還是認為這個觀點是正確的,當時也同日本人討論過。日本有一個刊物《唯物論研究季刊》對我的觀點很有興趣,他的一個編輯專門到武大訪問我,回去寫了一個專訪,并把文章寄給北大的肖前等哲學家,我也收到一些批評的意見,后來我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促使我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搞得更清晰了。過去有一種看法,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只有認識論沒有本體論,這不對的,任何一種哲學達到一定的高度,一定是有本體論的,不可能只有認識論沒有本體論。問題是怎么樣的本體論。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本體論首先是自然物質的本體論,肯定自然物質在人類之前,一切意識之外的客觀存在;然后,才是實踐本體論。自然本體論講的是人跟自然的關系,時間本體論講的是人類歷史的關系。我還提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以人類的全面發(fā)展為根本的、以自然物質本體論為前提的實踐的人本主義。我覺得這可能會加深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了解。如果我們深入了解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的各種學術思潮提出來的問題都可以解答。
還有一點,在美學方面,我對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的美學作了梳理,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證。1980年,在昆明開全國第一次美學會議,我一回來,湖北就宣布美學學會成立,可以說是全國最早成立的美學學會,也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人,像鄧曉芒、彭富春都是……
記者:您做了一輩子學問,有些什么經驗傳授給年輕人的?
劉綱紀:因為我是資深教授,所以,我現在還在帶博士生。我經常跟他們講,我們搞學問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國家民族,一定要有更開闊的視野,更遠大的抱負。現在是一個市場經濟的環(huán)境,一些人為了追求名利,追求轟動,這些都是學術泡沫。但我們不用悲觀,這些都會被糾正。我經常用愛國主義教育我的學生,生活在中國就要愛中國這個國家。另外,我也用歷史來教育他們。我們這輩人的歷史感是比較強的,我們會有比較,再壞也比過去好,歷史是進步的。我們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這可不是一個小事,這是很大的成就。
記者:您是一個非常積極樂觀的人。
劉綱紀:這跟傳統(tǒng)文化有關系的。周易講剛健,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民間也有這樣的智慧,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不管在什么時候,我都是很積極樂觀的。在文革的期間,他們要我去放鴨子,我?guī)Я艘惶遵R恩選集,帶了一本黑格爾的《小邏輯》,還有一本速寫本。鴨子在水里吃東西,我就在岸上讀書、想問題。西方的哲學家當中,我認為黑格爾是最了不起的。馬克思出來之后,沒有任何人超越馬克思。雖然我不是一個當官的人,但是,我每天都看新聞聯(lián)播、人民日報,歷史決定了我是這樣一個人,不可能是另外一個人,F在,我開始重寫《中國美學史》,頭緒基本已經有了。當然,碰見的問題更多。很多歷史的問題要重新考慮,但是,時間、精力有限,我感覺壓力很大。
劉綱紀,1933年生,貴州普定人,著名哲學家、美學家、美術史論家,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擅美術理論,亦工書畫。 現任中華美學學會顧問、國際易學聯(lián)合會顧問、湖北省美學學會名譽會長。長期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美學史、中國書畫史論、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研究。與李澤厚并稱“南劉北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