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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談文學翻譯與山東文學

http://m.134apc.cn 2013年08月30日13:49 來源:中華讀書報 舒晉瑜
2012年在岳麓書院 2012年在岳麓書院

  本屆國際圖書博覽會上,法國鳳凰阿歇特公司總編輯Eric Abrahamsen與張煒簽署合作協(xié)議,向全球出版、推介其代表性作品。在他的眼中,這項工作“譯介任務艱巨,要跨越太多語言與文化的障礙”,但是,他對完成與張煒的這次合作也下定了決心,因為“中國有13億人口,可是只有一個張煒”。阿歇特公司需要這樣堅定的決心,因為張煒對于文學翻譯有自己的理解與堅持。張煒始終認為,將一種語言成功地轉譯為另一種語言是件十份困難的事情,必須由精通另一種語言的藝術家親自操持。他曾與十幾家國外出版社簽過出版協(xié)議,因翻譯達不到他的要求而最終終止合作的不在少數(shù)。張煒與多語種出版商PODG簽訂的國際版權合作協(xié)議上,有這樣一項條款:

  譯者的選擇要經(jīng)過作者認可。長篇小說每翻譯一章都要給作者檢查審核,作者覺得翻譯不夠好就推倒重來……

  張煒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苛刻可能“不近人情”,但這是維護文學表達完整性的需要,是對文學的尊重,更是對讀者的尊重。張煒堅信:“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有自尊的人,其次才有美好的寫作!睆垷樀闹饕延卸喾N被譯介到國外,美國PODG出版集團、加拿大P“P““R“P“b1i“出版公司、美國R°y“1C°11i″“出版公司對《古船》、《你在高原》、《游走:從少年到青年》等26部作品,通過多種語言,多種介質在全球出版。此前的國際市場上,《古船》和《九月寓言》都取得了極好的營銷成績。

  8月28日,Eric Abrahamsen的著作《Mr.Zhang Wei, One of TheGreatest Chinese Authors》(張煒,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和英文書《The Best Collection of Mr.Zhang Wei's Short Stories》(張煒短篇小說精選)同時首發(fā)。張煒是以長篇小說獲得重要影響的,但Eric Abrahamsen 認為他的短篇小說故事風格獨特,文字雅致而特別耐人尋味。今年的第20屆國際圖書博覽會,山東作家群作為中國作家館的主賓省參加,張煒、尤鳳偉、趙德發(fā)等實力派作家悉數(shù)登場。張煒尤其看重山東的青年詩群,因為詩是文學的心臟,它最終會決定一個地區(qū)的文學的爆發(fā)力和前途。開展前夕,中華讀書報專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張煒。

  讀書報:您的作品被翻譯到國外的有哪些?最多的是《古船》嗎?《你在高原》有無翻譯意向?

  張煒:從80年代中后期陸續(xù)譯出了一些,最多的是《古船》。有些版本據(jù)說譯得不錯。但文學的地域性才是根本屬性,不能過分看重洋人觀感!赌阍诟咴芬灿蟹g的意向,但畢竟太長了,這不是一時的事。

  讀書報:PODG等四家海外公司在全世界推出您的26部作品版權,具體是怎樣運作的?

  張煒:這是許多年前———大約五六年前的事情,有幾家海外出版機構在翻譯我的作品。近期也有這樣的國外出版者。但是要有好的譯者不容易,所以不能圖快,慢慢來最好。已經(jīng)出版的主要是《古船》《九月寓言》等長篇,有了幾個語種。以后還會譯出我另外的幾部長篇比如《外省書》《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你在高原》太長了,可能要更慢些才行。

  讀書報:您對作品的外譯過程是怎么看的?遇到過什么問題?

  張煒:基本都是和大牌的出版社合作,都是最好的翻譯家,仍然會遇到大量問題。翻譯開始之后,我會找信任的朋友鑒定一下,結果發(fā)現(xiàn)有些是翻譯故事不翻譯語言,有些是故事都歪曲了。美國的一家出版社翻譯《九月寓言》,翻譯的錯誤太多,我放棄了;法文的《古船》翻譯了十來年,和原著差距太大,也半途而廢。十四五年來一直存在這樣的情況,也因此終止了十幾部作品的譯介。也許容忍一下就出版了,但是我沒法容忍,因為涉及對語言和文學的理解。不是我一點兒虛榮心沒有,也不是見了外國人就皺鼻子,但是我必須要做到清醒。翻譯家們的工作也有我賞識的地方,一位漢學家到我生活的地方,到《古船》寫作的地方反復體味,這是很難得的。但也有個別態(tài)度傲慢,盛氣凌人的西方中心主義者,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合作為好。舉這些例子,是說中國作品在國外翻譯很困難,不能滿足僅僅把故事翻譯過去,還有語言層面、意境層面的翻譯。因為我不僅寫了山東半島的傳奇,這個傳奇他們很覺有趣,如果只滿足這個層面翻譯,忽略了我對語言的追求,讀者再不會對作品有好印象。

  讀書報:為什么這么苛刻?

  張煒:在寫作方面我缺乏“偉大”的志向,所能做到的只是認真探求、自我苛刻。如果一個人總是隨著世風和潮流去改變自己,不失時機地跟隨和遷就,那就有可能成為另一種人生。讀書報:但是半途而廢總讓人覺得惋惜。我想您這樣嚴格得近乎苛刻的態(tài)度,可能會得罪不少翻譯家。張煒:好的譯者會理解我的。他們努力地翻譯了,十分辛苦,我則給予配合。個別出版者草率地花一點錢找一個譯者,翻譯出去,不僅無意義,而且害處很大。優(yōu)秀的翻譯家一定是充分理解原創(chuàng)者的,他們也會是十分苛刻的大創(chuàng)作家。永遠不要忘記,國外其它民族的稱贊雖然值得高興,但不要當成標準,不要因此影響自己寫作的品質。我更相信土地的理解力,它孕育了一代代讀者,作者和讀者的生命來自土地,土地給予作品生命力。

  讀書報:翻譯過程中的“鑒定”起決定性作用,鑒定的標準是什么?由誰鑒定?

  張煒:比如近期有兩個語種的《古船》譯本,我找兩個人鑒定,他們都說翻譯得不好,我就拒絕了。第三世界的某些作家有個通病,只為了讓世界承認,其他的就不管了。交流當然很有意義,我也看重,但不過分看重。我覺得,離開了土地、離開了語境的文學,在遙遠的國度、遙遠的民族很難再現(xiàn),美文不可譯的規(guī)律很難打破。讀書報:能否談談您和翻譯家之間的交流情況?您的作品在國外讀者中接受情況如何?張煒:他們從電子郵件上發(fā)來不解的問題,我就答他們。也有的翻譯家好奇作品寫到的環(huán)境,遠遠地從國外來到膠東半島。我們交流得很愉快。對于作品在國外的命運,我關心不多。一個嚴苛地追求語言藝術的寫作者,國外讀者或許很難理解。詩性寫作不會滿足于一個“半島傳奇”,還有更多的蘊含。無論是《刺猬歌》還是《你在高原》,作品中有各種傳奇,可是單說傳奇,蒲松齡做得比我們好,如果翻譯停留在傳奇上就沒有意義。

  讀書報:有沒有比較成功的合作,可否分享一個經(jīng)驗?漢學家葛浩文在2008年就將《古船》翻譯成英文,由哈珀·柯林斯出版社出版,據(jù)說英文版《古船》第一版兩萬冊很快在美國售罄,之后又再版兩次。

  張煒:葛浩文在五六年前開始翻譯《古船》,他有很好的文學素養(yǎng),翻譯很用心,美國的朋友和山師大的朋友看過他翻譯的內容,認為翻譯得很好。板井洋史翻譯《九月寓言》用了四五年時間,到龍口一帶去了解、感覺作品的氣氛,又花了半月時間和我探討一些疑問。所有成功的譯者一定接近我寫作的精神,盡可能一絲不茍,苛刻地對待每一個文字和標點。這是最重要的一種態(tài)度。

  讀書報:您的作品版權輸出大概有幾種情況?簽訂合同時,您一般會注意什么問題?

  張煒:不外乎是漢學家找到作者翻譯;還有些是出版社聯(lián)系版權。有時作品出版了我都不知道,連樣書都沒有。簽合同,版稅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還是關注譯者的情況。

  讀書報:中國文學的譯介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必經(jīng)之路,您認為中國文學譯介中存在什么問題?遇到了何種障礙?

  張煒:不清楚。這不是什么大事。作品主要是寫給本民族讀者看的,變成了另一種語言,那是另創(chuàng)造。語言藝術經(jīng)過了另創(chuàng)造,這意味著什么大家是知道的。東方的自卑心理表現(xiàn)在作品傳播方面,而且會經(jīng)歷一段時間。外國讀者怎么會成為根本的標準?創(chuàng)造成另一種語言怎么就更容易鑒定了?這是可笑的事情。文學“走出去”并非一定是好事,如果“走出去”的盡是一些聲色犬馬、一些浮淺之物,反而會帶來可怕的民族誤解。比如,我們許多人對于俄羅斯民族的理解和尊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從小閱讀普希金、托爾斯泰等大師作品的結果。可見關鍵不是“走出去”,而是什么東西正在“走出去”。中國文學目前完全不必要急于“走出去”,這是浮躁和不自信的表現(xiàn)。就我們所知道的一些西方國家的好作家來看,他們當中越是優(yōu)秀者就越是安于寫作。一個國家在藝術和思想方面的輸出有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強大的人格力量、追求和創(chuàng)造完美的巨大能力,這些東西震撼和感動了其他民族,才算是真正地“走出去”,也是對世界的貢獻。

  讀書報:作為頗具影響力的作家,想必經(jīng)常參加國內外的交流。您認為這種交流效果如何?

  張煒:我從1987年開始參加國外的圖書博覽會。國內的第一次中國作家館我也參加過。我不贊成過多地談論和號召“作家走出去”之類,這種焦躁和浮躁對文學寫作是很不好的。我的書自90年代開始譯出,陸陸續(xù)續(xù)在海外出版,但并不讓我特別重視。因為中國作家的讀者和理解者主要還在自己的民族。急于獲得外國的承認,這是第三世界某些作家的通病。不能為了讓外國人夸一句,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有自尊的人,其次才有美好的寫作。

  讀書報:作為山東省作協(xié)主席,您如何評價山東作家群?

  張煒:作家常常因為其強大的個人性、地域性而變得不可比較。再說文學是極為晦澀和復雜的,不是可以簡單作比的。山東作家由魯文化和齊文化哺育,所以是極為特別的。齊文化是一種實用主義、商業(yè)主義文化,也是一種開放的海洋文化,比較浪漫。而儒家文化是最反對實用主義的。受兩種相當對立的文化直接影響的寫作群體,在海內外還是極少見的。這也造成了山東作家的特別質地,是他們不可取代的方面。山東作家以前有以王潤滋為代表的新時期的重要作家群,那個時期的山東作家是舉足輕重的,影響很大,F(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中青年作家,他們十分扎實,一定會越走越遠。特別是山東的青年詩群,是國內公認的最優(yōu)秀的詩人群體。我們知道,詩是文學的心臟,它最終會決定一個地區(qū)的文學有多么大的爆發(fā)力、多么大的前途?匆粋地區(qū)的文學,首先要看它的詩歌群體如何。

  讀書報:您的作品多數(shù)取材于山東半島地區(qū),在濟南和在龍口的生活,對于您的創(chuàng)作過程或者作品本身有什么明顯的影響嗎?

  張煒:我出生在海角上,那里的地方文化對我的影響是自然天成的,這大致不會是后天從書本的學習中所能得來的。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范本是不中用的,血脈里流淌的文化因子才是致命的。我發(fā)現(xiàn),越是年長,這地方越是讓我懷念和留戀。這個意識很固執(zhí),以至于我常常覺得自己有一多半的使命就是為了講述它,它的所有故事。一個生命比之誕生地,就好比海洋里的一滴水。談個體與那片土地的關系,就是談一滴水與大海的關系:一滴水既是微不足道的,又是包含了大海所有元素的。知識分子最終是在民間大地找到他的根,找到他的力量。濟南和龍口更包括半島地區(qū),對我的寫作有關鍵的意義。我是齊文化圈中成長起來的寫作者,當然也受主流文化儒家文化的深刻影響。但是齊文化特別是東夷文化是滲透在血液中的,這也沒有辦法。現(xiàn)代城市生活是無法逃避的,有些也不需逃避。但是鄉(xiāng)野生活的安寧對我有無比的誘惑力。向往那種理想的生活而不得,這是人生的痛苦。這種痛苦構成了我寫作的另一種真實。

  讀書報:回憶您寫作的40年,創(chuàng)作的風格或特征有沒有明顯的變化?

  張煒:更早的時候我受孫犁和屠格涅夫等作家影響較大。我對半島林區(qū)野地海灘一帶比較熟悉,所以寫了許多那種自然環(huán)境下的生活,F(xiàn)在仍然在寫,但與年齡有關吧,筆調或許不同。1980年中期以前寫了許多少男少女的生活,他們的痛苦和歡樂。到了1990年以后是《九月寓言》等,蘆青河的奔流聲可能不再那么清脆,像大河在霧氣下的漫流!栋鼗邸酚绊懕容^大,爭論的聲音也大。這時候中國社會的精神格局空前復雜了。

  讀書報:有的作家愿意反復閱讀自己的作品,也有更多的作家寫完再也不愿意拿起來翻看。您屬于什么情況?

  張煒:對作品,我發(fā)表或出版前要反復閱讀,多次修改,而后就看得少了。但它們出版一二十年之后,我有可能再從頭看一兩遍,從中感受生命在時間里的變化———蛻化、演化、進步?梢娺@時不是為了修改。這次出版的年編,并非一篇篇都從頭看過,但印象較深的篇目仍舊要仔細看看。令我感嘆的是時間太快,比如73年的作品吧,現(xiàn)在看仍然楚楚如新———當年寫它的心情如何、使用了什么紙張、怎樣抄寫和修改,一切就像近在眼前?墒钱吘惯^了40年,我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中老年。

  讀書報:您曾經(jīng)表達過:很少滿意自己的作品。開始寫的時候還算滿意,發(fā)表出來放一段就感到了不足。10卷本《你在高原》出版獲得很多榮譽,包括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回過頭來看,有什么不足嗎?

  張煒:任何作品都是連帶著缺憾走向成功的。這十部長長的書也許應該比想象的更加蕪雜才好。它很長,但還不夠蕪雜。不過讓我今天來寫,也不見得會寫得更好。它耗去了22年心血,全力以赴地工作,走了多遠的長路,有過多少不眠之夜。它遠非是自己的某個長篇單行本所能比擬的,甚至也不是為這個浮躁的年代所寫。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做的大事情。

  讀書報:與以往的作品《古船》、《九月寓言》相比,這部書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有沒有突破?

  張煒:它們還是那兩部書的繼續(xù)。作者要一直往前走,伴隨閱歷的增加,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會有所變化,這是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作者是不會想到“突破”的,這是評論家才使用的兩個字。

  讀書報:《你在高原》是為50年代出生的人“立傳”,可是你同時又表達了自己對于這一代人獨特性的懷疑,這種矛盾的心理,是否會影響作品的價值判斷?

  張煒:因為要表達對整整一代人的看法、一些判斷和探究,哪怕心存稍微一點概括的企圖,都會遭遇非常復雜的情況。所以矛盾和猶豫必然包含在其中,這才是真實的,而只有真實才能深刻。一些溜直嘎巴脆的豪情壯志固然可敬,但這往往不是接近實情的最好辦法。

  讀書報:您覺得自己的寫作,是越寫越好嗎?

  張煒:寫的過程,總要丟棄一些。單行本的長篇小說,第一本都卯足了勁,飽滿,每一本都是做足了準備。但是也有問題,這些長篇覆蓋了我的散文和中短篇!赌⒐狡叻N》被認為是“先鋒的”,是在藝術手法上深入探索的作品。這部作品寫了我小時候生活過的林場的事情。單講作品的所謂沖擊力,應該是《古船》;單講藝術上的探索性,當是《九月寓言》和《蘑菇九種》;單講蒼涼的人生經(jīng)驗,應該是《外省書》;單講將二十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主義和古典主義的結合,似乎應該是《你在高原》。這只是我的努力,并不見得多么完美。

  讀書報:最近有消息說《你在高原》要改編?能具體說說什么情況嗎?進展如何?

  張煒:以前也有作品改編成影視,播出過。但文學作品變成影視作品,這是影視人的事情,與文學創(chuàng)作關系不大。其實這二三十年里,許多導演和編劇都想努力在銀幕上再現(xiàn)我的作品,一直在努力!豆糯贰毒旁略⒀浴贰赌懿粦浭窆铩返榷加芯帉г谂。我也希望他們成功,這會引起另一部分讀者對原來文字作品的興趣。

  讀書報:目前看,影響您創(chuàng)作、或對寫作產(chǎn)生障礙的因素有哪些?

  張煒:對作家寫作造成致命影響的主要是現(xiàn)代數(shù)字世界的嘈雜。這種嘈雜太無聊太耗費生命了。一個人又無法堵住自己的耳朵和蒙住眼睛。也有人說這種生活有好的一面,也讓人喜歡。那是他們的事情。我絕對不喜歡。我相信對許多人來說,突兀地來到了一個數(shù)字時代,在各種聲音和文字的垃圾包圍下喘息和生存,實在一點說,算是倒霉吧。

  讀書報:在您的心里,想成為什么樣的作家?

  張煒:不為娛樂時代服務,不為事功所誘惑,懷著心靈的激動和熱愛寫下去,我想,當這樣的一位寫作者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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