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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上妝中的尚長榮。
走進衡山路17弄,“上海京劇院”五個大字在綠樹掩映中半隱半露。一位剃著光頭的年輕人從小院中迎了過來,渾身透著股 戲曲演員特有的精氣神!跋壬诙䴓悄兀 边沒來得及打招呼,頭頂傳來另一個歡快的聲音——抬起頭來,一位身材修長的長者從樓上窗戶伸出大半個身子,熱情 地笑著。
嘿,好一個年輕的劇院!
推開二樓會議室大門,有年頭的木地板味撲面而來,順著落在地板上的陽光望出去,窗外正是團團新綠。尚長榮,坐在窗前的大木桌邊,對面坐著六七個年輕人。
今日晨課,坐排京劇《曹操與楊修》的部分念白和唱,尤以第五場和末場為重。一只手拿著戴了多年的鴨舌帽在桌上敲著鑼鼓點,一只手輕輕示意該誰“上場”, 尚長榮一個字、一個字地給年輕人“摳”起了戲:這個字該念尖字兒,那個字是重團,這句唱不連貫,那句念白表達的人物情緒不到位……兩個小時中,年輕人唱一 句,尚長榮點撥一句,“就差這一點兒”。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中,這“一點兒”若沒有師傅點撥,只憑徒弟悟個十年八載也未必琢磨得出來。
由師傅“耳提面命”的晨課,已持續(xù)一年多。下個月,作為上海京劇院成立60周年的賀禮,青春版《曹操與楊修》將正式上演。按尚長榮的話說,“這群年輕的朋友已經(jīng)準備好,可以拿下這部戲了!
對許多梨園行外的人來說,尚長榮這個名字也許并不陌生:當代京劇表演藝術家、“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之子。對于京劇界來說,他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級戲曲大獎“三度梅”的首位獲得者。
對京劇藝術、對當代京劇史來說,尚長榮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
一代凈角,是繼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裘盛榮、袁世海之后,把長久以來偏居舞臺一隅的花臉推至舞臺中心并大放異彩的人;是當代京劇藝術的“突圍者”,還京劇這一古典藝術以尊嚴法相,并賦予其與時代共振的脈動。
文化自覺,是尚長榮及其作品的精神內(nèi)核。倘有更多戲曲工作者擁有這一文化自覺意識,共同將這一精神內(nèi)核植入前人經(jīng)典與今人新作,相信京劇終將超越技藝本身,發(fā)展成從時光隧道中走來并涵養(yǎng)當下的一種文化。
還是先從《曹操與楊修》,從尚長榮48歲那年的出潼關說起。
問:1959年冬天,尚小云先生帶著家眷和學生離京入陜,您隨之開始30余年的西部生活。1988年夏天,您揣著《曹操與楊修》的劇本,叩響上海京劇院院長辦公室的房門。是什么力量推動已是48歲的您“毛遂自薦”?
答:從我個人來說,生活的第一需要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而是要做事情。那時候我總窩著一股氣,不服氣——當時京劇界的銳氣太差,曾經(jīng)的創(chuàng)造力都去哪了?老演老戲,老戲老演。
就是一股子勇氣,我反復聽著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磁帶,來到上海京劇院,希望能在這里排《曹操與楊修》。“商人重利輕別離”,來到上海后,我給那時還 留在西安的老伴寫信,說我是“藝人重戲輕別離”。如果沒有上海的好氛圍、沒有上海京劇院這個好團隊,我的后半生將一事無成。就像我去年接受“上海市文學藝 術獎·終身成就獎”時所說:上海需要我,我更需要上海。
問:周信芳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創(chuàng)排《明末遺恨》,與彼時時代氛圍相應。您在新世 紀之初排演《廉吏于成龍》,想讓藝術有補于世道人心,其中的唱詞“非吾所有莫伸手,非分之財莫進門”傳播甚廣。自《合州城》(1956)始,創(chuàng)排新戲是您 半個世紀以來鮮明的藝術取向。您選擇一出新戲的標準是什么?
答:我給自己立下的信條是“做平常人,演不平常的戲”。給人以啟迪、與時代審美需要相契合的好戲,就是不平常的戲。
作為演員,我挑戲主要是以有沒有“戲”為核心,然后再挖掘、提升思想內(nèi)涵。戲,是靠演員去演的,依靠外包裝不行。怎么讓一個作品有“戲”?有些時候, “戲”需要人有意去找、去攢。好萊塢編劇分工明確,有人負責編人物、有人編故事、有人編臺詞,我們不妨借用這種方法去細化分工“找戲”的做法。
問:演員看重一個戲能呈現(xiàn)出表演藝術的多寡高下,編、導、演的立足點呢?
答:對于編、導、演來說,要自強和反思,要深入生活。什么叫深入生活?寫古代戲,要讀書,更要了解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寫現(xiàn)在,要了解今天,要知道現(xiàn)在的人想看什么,不是坐在屋子里搜腸刮肚,寫一些跟時代合不上拍的作品。
問:怎樣理解我們生存其中的“生活”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生活”之間的關系?
答:“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每個人都在生活之中,但作為創(chuàng)作者,如果沒有了解生活、咀嚼生活、提煉生活的主觀愿望,就可能什么也看不到。
而怎么看生活、看什么樣的生活,這是立場、理念、情感的問題。
問:尚小云先生與觀眾共榮共生的藝術經(jīng)歷對您有什么影響?作為“梅花獎藝術團”最年長的成員,您為何要求自己常年盡可能地到基層演出?
答:在京劇藝術的高峰期,比如清末民初和上世紀50年代,人們追求的不是一個固定的模式,而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長靠戲、短打戲、機關布景戲,文武昆 亂、生旦凈丑,豐富多彩。觀眾是否喜愛,是當時檢驗一部戲成敗的關鍵。再往遠一點看,徽班進京誕生了京劇,這本身就是適應當時觀眾審美需求的順天應時的結 果。200多年來,京劇能夠存留、發(fā)展,能夠長久以來被觀眾喜愛,也正是因為它不斷自我調(diào)整,不斷適應變換的觀眾需要,F(xiàn)在也應如此。
我們很多基層院團處境非常邊緣化,但是他們常年堅持演戲。這樣的戲曲藝術工作者是民族文化的守望者,他們傳遞的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與技藝。作為久居城市的戲曲人,到基層為廣大的老百姓唱戲,是我的本分。
問:如何理解戲曲藝術的現(xiàn)代發(fā)展與文化傳承之間的關系?
答:曾有人問我堅守傳統(tǒng)、堅守清貧,是否會內(nèi)心不平衡。我反問他:華羅庚、錢學森的月工資是多少?常年在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從事科研工作的人,他們獻了青春獻 人生,獻了人生獻子孫,他們的收入是多少?難道人就是為了擁有錢財活著嗎?人不是為了私欲而活著。何況我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唱自己愿意唱的戲。
戲曲是正業(yè),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戲曲工作者要有社會擔當。我現(xiàn)在做講座,多次談到要大力支持我們的青年演員,他們是戲曲的未來,往大了說,是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者。
我很欣慰,現(xiàn)在是能夠干事業(yè)的時代。我的座右銘是東漢張衡的那句“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
問:具體來說怎么傳承?
答:傳承是一套學問。戲曲院團不是考古隊,不是故宮博物院的分院,更不是兵馬俑、甲骨文、馬王堆。傳承和創(chuàng)造,二者不能偏廢。一方面,做好各劇種優(yōu)秀劇 目的影像保存工作,守護好我們的文化瑰寶;一方面,還要騰出手來,把適合今天的劇目整理出來,重新上演。最重要的是,還要有適合當代需求的新作。
在京劇的創(chuàng)新上,既不能止步不前,又不能走火入魔。要允許成功,也要允許失敗。我們鼓勵的是風格多樣、方法多樣的創(chuàng)作,不要只有一種模式,也少用“當代引領”這樣的提法。
每個劇種都有每個劇種的本體特質(zhì),就像《梁祝》適合越劇,《長生殿》適合昆曲,在保護好這個本體特質(zhì)的基礎上、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問:您怎么看戲曲藝術的未來?
答:位卑未敢忘憂國。我所期待的,是極具民族特色的戲曲藝術能在新世紀得到光大弘揚。它不僅是中華民族非常好聽、好看的藝術形式,而且是非常正面、陽光的藝術,弘揚的是健康、主流的價值觀,F(xiàn)在當個戲曲工作者腰桿很硬,我們從事的是正業(yè)。
戲曲是文化,極具民族個性,它潛移默化地傳遞著民族精神:公平正義、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作為戲曲演員,要追求有文化底蘊的表演。作為一個大國,我們戲曲院團的數(shù)量遠遠不夠:民族戲曲藝術,僅僅依靠幾個“大團”是不夠的。
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顛覆經(jīng)典、異化中國戲曲。從精神氣質(zhì)來講,中國戲曲的內(nèi)容核心是孔孟之道,是道家法家之道,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國戲要有中國精神,我們不能背離這一精神氣質(zhì),在藝術上去中國化。
我希望人們不要對傳統(tǒng)文化敬而遠之,傳統(tǒng)藝術自身也要想辦法貼近當代人的生活。現(xiàn)在重新倡導小學生修習中國古典詩詞,倡導人們敬惜傳統(tǒng)文化,這些舉措正當其時。否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力將漸行漸弱,我們的后人將“以洋侍祖”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