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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一度興盛,出現(xiàn)了余華、格非和馬原等先鋒派小說家。幾十年間,他們中有人隱居鄉(xiāng)野,有人改行成了文學教授,馬原則干脆玩起了失蹤。直至去年,馬原終于攜長篇小說《牛鬼蛇神》重回讀者的視野。2013年7月,馬原又推出新作《糾纏》,迎來創(chuàng)作上又一個井噴期。
為“糾纏”而《糾纏》
在馬原看來,身為一個中產階級的作家,描寫中產階級的生活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他特地感激老友田地提供了有關一對中產階級姐弟的遺產繼承故事素材。小說《糾纏》說的是:姚清澗老先生留下遺囑,將存款和房產變現(xiàn)捐贈母校,兒女姚明、姚亮執(zhí)行遺囑過程中卻遇到了種種“糾纏”……
然而,書商大力的吆喝、書腰上的“卡夫卡+錢穆勒”都不能幫馬原的忙。《糾纏》在敘事手法、情節(jié)設置或是表現(xiàn)深度上均顯無力而平庸。讀者隨姚明、姚亮去見律師、見公證員、見蹊蹺出現(xiàn)的各路人馬,在他們途遇的種種糾纏中,卻難以窺見馬原剔出的飽滿的人性以及物質對道德或行為的傾軋。
有人把《糾纏》說成“生活的‘段落大意概括’”,實不為過。而令我深感吊詭的是,馬原為何如此大篇幅地講述“財產繼承法”,不勝其煩地在小說中“頒布”有關繼承法的各種條例和規(guī)范事宜。小說讀罷,我對書中那些人物的印象了了,卻懂了“順序繼承者”或“贈與”的法律含義。此種意義上言,《糾纏》無非是以姚明、姚亮幫其父達成遺愿過程中遇到的糾纏為個案,為許多對此陌生的讀者普及“遺產繼承”的法律常識。
“糾纏”之題甚好,小說圍繞“遺產(金錢)”糾纏了各種糾纏,姚家姐弟與受益校方之間、姚亮與兒子之間、姚亮與前妻之間、姚家姐弟與冒出來的“老哥”之間,甚至姚家人與律師們之間等等,這些都是馬原所欲表達的“糾纏”。應該說,這張糾纏之網(wǎng),馬原撒得盡可能寬和密,力求緊緊呼應小說的題目。可惜的是,馬原忽略了表達“糾纏”之深度,他展現(xiàn)每個落“網(wǎng)”之人露出的苦狀,卻沒能挖出蟄伏于受困身體下的精神之痛。作為卡夫卡的擁躉,馬原心中揮之不去的似乎是《城堡》中的土地丈量員“K”,因此他試圖讓姚明、姚亮也成為另一個“K”。然而,卡夫卡的“K”陷入身份得不到認同的尷尬,借此抽象傳達了現(xiàn)代社會的荒誕性。而姚家姐弟卻只是徒有“K”的皮囊,訴說著被宿命推著走的憋屈憤懣,卻傳達不出物質捆縛身體同時更在戕害他們精神的深層內涵。
卡夫卡有“K”,魯迅有孔乙己,小說家們多數(shù)在靠“人物”立身。《糾纏》中,姚明是兩度離異育有兩女的單身富婆,姚亮是離異后有新家的知名教授,姚亮的前妻范柏是身在海外的知識分子,兒子姚良相是個專事攝影的年輕人……馬原安置了好多人物,有名字、有身份,彼此之間有著各種錯綜關系,但卻始終沒能讓他們“立”起來,每個形象最終失于干枯混沌。姚明對第二任丈夫有入骨之恨,姚亮對前妻亦是如此,馬原對此不作解釋,這故意的減法并未讓小說凝練,反而讓讀者徒生重重的疑竇。
此外,巧心人發(fā)現(xiàn),馬原開始在《糾纏》中動用心理的描寫,然而這種描寫能觸到讀者的神經末梢嗎?再就是充斥其中的大量對話,僅僅截取了生活中的浮泛一瞬,仿佛這個人應景地說著該說的話,并不能復現(xiàn)當時的“深刻”,抖泄不出人心的秘密。回望那些優(yōu)秀小說,與其說讀者記住了情節(jié),毋寧說是難忘小說的人物,他們偉大或是卑微,卻能讓讀者挨近時為之歌哭、震顫或警醒。就像“K”,我們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城堡也許就是我們的城堡;或是孔乙己,那種酸腐氣還在代代相傳。退一步,即使走暢銷小說這一路,也不能寬宥《糾纏》帶給讀者閱讀體驗的蒼白和無意義。
當年短篇小說寫作圣手歐·亨利將短篇打制得那樣出人意表,體現(xiàn)出很強的“故事性”。然而,藝術小說行至當下,不論長篇或中短篇,現(xiàn)代的審美意趣都已對“很強的故事性”報以冷眼,F(xiàn)代讀者更傾向于那種擅長冷靜敘述而近乎無波的日常生活,并在此打撈出有關人心和人性秘密的小說家。面對《糾纏》,小說之旨的“糾纏”并非源自讀者閱讀后的心理認同,似乎是被馬原事先準備好的主題。細究小說的推進,情節(jié)的“線頭”煩雜而糾結,一路考驗讀者的耐心,而非撩起“懸疑”的好奇,很多地方背離了故事發(fā)展的必然邏輯,只為“糾纏”而糾纏。物欲的當下,一筆巨額遺產或一筆中獎難免會引起騷動,然而《糾纏》中的亂發(fā)般毫無根據(jù)的意外和轉折,已然沖破了讀者心理接納的閾值。最終,姚明因“老哥”來訪而頓然醒悟地認親也就算了,如何在末尾又橫空冒出新“姐妹”的狗血橋段?如此想,《糾纏》遠非真正意義上的懸疑小說,何必打出“懸疑”之名頭?
被放棄的人類“大糾纏”
21世紀的中國,販夫走卒抑或官者權卿誰也逃不出“金錢”的捆綁,馬原亦不能免俗。老友的所遇讓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掐準時脈的話題,可嘆的是馬原僅借《糾纏》扯出了一群毫無頭緒的人,而不是一則現(xiàn)代人物質豐裕、精神失所的暗喻。我們目遇姚明、姚亮生生將一樁大好事做成一堆麻煩事,而對于麻煩,馬原竟自動放棄追索自身困頓與大時代之間“大糾纏”的可能性。恣意編排各種法律條文、任意的毫無說服力的種種岔子,都只能讓他蹲在人類“大糾纏”的洞口繞圈圈,不能像卡夫卡一樣深入其里!凹m纏”,可幸馬原找到與讀者甚為合拍的絕妙話題,卻不能掘出話題下的問題,這多少讓人唏噓。
“馬原,還是20年前的馬原嗎?”這個疑問讓人回溯至20年前,馬原攜《岡底斯的誘惑》《虛構》等作品,為小說界吹來先鋒派的新風。吳亮總結出“馬原小說敘述圈套”,而后馬原針對傳統(tǒng)小說又發(fā)出驚人之論“小說已死”。誰曾想到,睽違已久重回文壇的他卻自動放棄初出道的樣子,逐漸走上新寫實這路。去年的《牛鬼蛇神》,洋洋40萬字交到讀者手中。跟《糾纏》一邊倒的嘩然不同,讀者對此部作品的評價褒貶參差。愛之者以“生命之歌”點贊,惡之者不憚以“廉頗老矣”直指馬原作品的氣血兩虧。私以為,《牛鬼蛇神》的品質雖優(yōu)過《糾纏》,尚不能算一部佳作。這是部浸潤個人生活經驗的小說,馬原戀戀難忘西藏高原,形式上亦未全然走出先鋒的余魅。拼盤方式的做法、交叉性的敘事、時序的有意亂置、章節(jié)的3.2.1.0等等,都是其執(zhí)意保留“先鋒”的證明。誠然,做過教授、試過生意、再婚生子、死里逃生等人生遭際都讓老來的馬原深悟到人生的特殊意味。這些總結出的個體感喟一一被其安排入《牛鬼蛇神》每章的最末節(jié),談《圣經》、談進化論、談老子和上帝給他的哲思。但是,馬原為此冒險之舉確實付出了代價,沒有取巧地提升小說的哲思味,反倒掉入了自戀自話的藩籬。
對多數(shù)讀慣國外現(xiàn)代小說的讀者來講,《岡底斯的誘惑》或《虛構》雖因閱讀經驗和時間之淘洗祛魅得不少,但一定還會為其中的人物感動。當不依托架空或稀釋情節(jié),散板多向化等敘事手法無法再“先鋒”時,我感動的是馬原在《虛構》中剖出那個面容已毀的麻風病女人的內心深度。就像我們讀雷蒙德·卡佛或是艾麗絲·門羅筆下的人物,稍不留心就會被莫名的鋒利所割傷。
無奈,放棄先鋒形式的馬原也放棄了細致的人物摹畫,最新兩部小說中的人物都少了性格的棱角,變得面目模糊。馬原曾就《糾纏》說起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注,說起自己從“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轉型。其實,將《岡底斯的誘惑》或《虛構》公允地放置當時的語境下細察,也僅僅是風格和形式上的形而上,內容還是源自生活的經驗給養(yǎng),并非形而上。著眼于消費主義年代中出現(xiàn)的《糾纏》,直接以“財產(金錢)”這個經脈打通的是形而下的眼前生活,令人遺憾的是風格和形式上也趨向形而下。
要么好小說,要么壞小說
馬原不算成功的兩部長篇,其背后予人的現(xiàn)實啟迪也是多多。優(yōu)秀的小說家,總能找到最契合自身表達的敘事長度和范圍題材,而不是拘泥于長篇或中短篇。當莫言懊惱《紅高粱》當年沒有寫成長篇時,許多讀者和評論家卻一致認為當年的長度剛剛好。英國作家J.G。巴拉德曾有妙語:短篇小說是“虛構文學寶庫中的散錢,在現(xiàn)有的長篇小說的財富旁邊備受冷落,不過長篇小說不過是價值被哄抬的貨幣而已,還往往是贗品。”近年來,國內很多長篇小說獎的空缺也證明那些大量涌現(xiàn)的作品無非是一件件“贗品”。誠如嚴歌苓所言,有了搟面的手藝就能“搟”出一部長篇,無非拉一拉、捋一捋,再拉一拉、捋一捋。可是,讀者如何吞咽這一大碗摻水過度、韌勁不足的面條?怕會倒盡胃口吧?酥啤⒛毢屠渚畈欢嗍钱斀駠H優(yōu)秀短篇的特質,這是否讓人誤會長篇可以不克制、不凝練或不冷峻?以至讓讀者閱讀時總想去擰干這未脫水就拿出來晾曬的“大床單”。其實,馬原等一些小說家在長篇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很多年輕作家的身上。一位努力寫長篇的年輕作家愧色而言:“一個小說家一輩子總要出幾部長篇吧!蹦吃u論家盛贊一位中短篇寫得很好的作家:“終于寫出一個長篇了!”繞不過的“長篇情結”下的好多小說家們,似乎正危險地踏入追求字數(shù)不求質地的泥潭。大家似乎都忘記了,魯迅不因“無長篇”而渺小,契訶夫的人物都活在短篇中,雷蒙德·卡佛更是將個體生命的經驗交付給了短篇和詩歌,博爾赫斯被長篇拒絕卻無人撼動其“天才作家”的地位。因此說,諾獎新晉得主艾麗絲·門羅于當下的國際國內小說界意義就顯得彌足珍貴,“長篇缺席”沒有讓她在國際領獎臺上缺席。作為史上第一個靠短篇小說折桂此獎的作家,以身證明:一個小說家,畢其一生沒有長篇不足以成為缺憾,寫不出好作品才是真正的懊喪。
世上的小說被評論家們歸諸到實驗、革新、流派、主義、先鋒、反先鋒等等中,而對于真正的小說家和讀者,內心的不二準則永遠是:要么好小說,要么壞小說。正像法國評論家羅蘭·巴爾特有關攝影藝術的“刺點說”,好的小說也一定密布各種刺點,刺到人心,刺到死穴,進而牽起精神和心靈的震顫。惟此,才能將讀者引入頗有玩味的小說理解和閱讀享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