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詩歌應對時代做更復雜的觀照

http://m.134apc.cn 2014年05月12日07:45 黃尚恩

  曾經有一段時間,歐陽江河在詩壇“銷聲匿跡”。他說:“1997年,我出國回來后發(fā)現(xiàn),中國變化巨大,已經很難再用出國前的眼光來審視周圍的世界了。我內心的寫作已經無法與這樣一個世界達到統(tǒng)一了。所以,我就干脆停止寫作!痹10年的時間里,他做演出策劃、寫書法,偶爾也寫一些批評文章。從2009年長詩《泰姬陵之淚》問世開始,那個“滔滔不絕”的詩人歐陽江河又回來了。2012年,他創(chuàng)作出長詩《鳳凰》,其中對現(xiàn)實的“預言”和“安慰”,受到了批評家和讀者的關注。近日,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歐陽江河談到:“詩歌寫作應該更具有一種寬廣性,更具有一種深度。通過詩歌,詩人要對置身其中的這個時代做更復雜的觀照!

  用“詩藝”抵達“詩意”

  記  者:長詩《鳳凰》是怎么寫出來的?您想在其中表達什么?

  歐陽江河:《鳳凰》這首詩有一個具體的對應物,就是我的朋友徐冰做的一個裝置藝術作品。他用北京一座大廈的建筑廢料,安全帽、工具刀、攪拌器等,做成了一只5噸重的鳥。這給我很大的啟發(fā)。我試圖將異質的材料放在一起,整合與重塑當代圖景,反思人類的生存境遇。詩中寫到了資本、革命、勞動、藝術等元素,以及各種元素相互映射帶來的光怪陸離的景象和吊詭的內在聯(lián)系。

  鳳凰是一個古已有之的命名,但是這個命名很奇怪,它不是對一個實體、真實生命的命名,而是對一個想象物、虛構物的命名,它與龍等形象一起建構了封建帝王的統(tǒng)治美學。到了近現(xiàn)代,鳳凰又有了更豐富的含義,比如郭沫若筆下的《鳳凰涅槃》,有“革命”、“重生”之意。在詩作中,我對這些線索都有所思考。另外,我還在這首詩里放了一個關于飛翔的玄學。這個“飛翔玄學”,不是針對鳳凰意象發(fā)明出來的,也沒有象征中國經濟起飛之類的含義。它是詩歌獨立的一個線索,不需要任何實體、任何形象,是關于寫作、關于思想的飛翔。這又與鳳凰意象產生了互相映射的關系。

  記  者:很多讀者認可《鳳凰》,是因為它較好地反映了當下的現(xiàn)實。您認為,詩歌應該如何既深入反映現(xiàn)實又保留自身的詩意?

  歐陽江河:當代詩歌,包括整個當代文學,怎么樣既保持文學本身相對的獨立性,但同時又能切入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具有一種廣闊性和紀實性,這是一個永久的困惑。但我認為這兩者本身并不矛盾。詩歌寫作,它所處理、所對應的對象,我們一般認為只是個人心靈、個人感受、觸景生情的東西,或者是詞語自身的可能性,通過文學寫作獲得所謂的詩意。這樣狹隘的理解,我認為是把詩歌看小了。

  詩歌寫作其實可以更具有一種寬廣性,更具有一種深度。我們可以從現(xiàn)實中將大量不可能入詩的現(xiàn)象和元素納入到詩歌中來,作為材料、對象、課題加以書寫。詩歌不是回避這些東西的產物,而是擁抱這些東西的產物。所有非詩意的東西,詩歌可以對抗它們、融化它們,或者與它們形成互文。我們不是通過避開這些非詩歌的東西來獲得所謂的“絕對詩意”,而是把它們納入進來,呈現(xiàn)一種“相對詩意”。最后,詩意不僅要有,而且要足夠強烈。

  因此,詩歌寫作要與通常的媒體寫作區(qū)別開來:媒體寫作有點像紙幣,起到傳遞價值的作用,它的文字本身沒有太大的價值;而詩歌寫作有點像黃金,除了傳遞價值,它本身就有價值。因此,詩歌寫作不僅要反映現(xiàn)實,表達我們對現(xiàn)實的看法,同時它自身要構成一個獨立的、黃金一樣的價值。

  記  者:將非詩意的材料納入詩歌寫作,最后又呈現(xiàn)出詩意,這需要詩人具備很巧妙的“詩藝”。這是您一直強調“詩藝”的原因嗎?

  歐陽江河:詩人的“詩藝”有點像廚師的“廚藝”。一個好的廚師,他可以處理各種各樣的材料,無論是熊掌、燕窩,還是螞蟻、野菜,在他手下都可以變成美味佳肴。同樣,一個好的詩人,不一定非得寫那些本身具有詩意的東西或使用那些詩意的語言。實際上,隨著文明的轉型,古代詩歌中的很多詞語與現(xiàn)實已經對應不上,而且它們本身都太具有詩意了,太像詩了,太優(yōu)美了。有些詞往那里一放,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故有的詞語。這種東西反而不好寫,反而是我們當代成熟詩人要回避的。在寫作中,我們要讓那些非詩的、丑惡的、骯臟的東西經過詩藝的處理各歸其位,變成一種既有準確性又有廣闊性、既有個人性又有公共性、既原汁原味地反映了現(xiàn)實又對詩歌之美有所貢獻的作品。它是好幾種東西的混合,但是最后卻可以喚起我們對現(xiàn)實的獨特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的詩人,一定要從詩歌的角度對這個時代有獨特貢獻,讓讀你詩歌的人有獨特的領悟。要實現(xiàn)這一點,“詩藝”非常重要。一直有人批評我太過于追求“詩藝”,那是因為他們把“詩藝”做了狹窄化的理解。實際上,“詩藝”就是詩人綜合處理復雜對象的能力,在這方面我覺得我追求得還不夠,還得加把勁。

  從反抒情到反消費

  記  者:在多次接受采訪中,您都談到了一種反消費的美學訴求。實際上,詩歌在這個時代已經很難被消費了,您為何一直強調這一點?

  歐陽江河:詩歌這種文體似乎對消費文化具有天然的免疫能力。電影、小說、美術等藝術門類,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市場、資本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詩歌寫作是惟一真正反體制的東西,它不與金錢直接掛鉤,很少能有人通過寫詩賣錢或者轉換成什么。但是在詩歌寫作中,也出現(xiàn)這樣一種現(xiàn)象:有些詩歌的語言很“甜”,經常被到處引用為格言、廣告語,也在被消費。這類詩歌中也有很好的作品,但卻不是我喜歡的詩歌品質。我表達對現(xiàn)實的看法時,一定是把好多東西綜合在一起,它的來源一定非常龐雜。我不讓你輕輕松松地閱讀、喜歡我的詩歌,反而給你設置各種各樣的閱讀障礙、理解障礙。這是一種反消費的行為,一種美學立場和美學姿態(tài),同時它也構成了我的趣味。

  我將這種美學訴求有意地放大,與我對當下藝術的觀察、思考有關。我們知道,當代藝術最早對現(xiàn)實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較廣泛地觸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丑陋一面。但是,最后它把這些處理變成了文化消費,形成了一個慣性的東西、一種風格化的景觀,以此來迎合資本市場。所以它的痛感就消失了,尖銳性就消失了。也就是說,它本來伸出的是一只豹爪,卻因為消費化和風格化,留下的只是一道貓傷。怎么避免文學對現(xiàn)實的反映變成中產階級的東西,是作家和藝術家們需要考慮的問題。我們不是反消費,人人都必須消費,但我們必須反對這種“消費政治”,讓藝術回歸自由之境。

  記  者:因為這種美學訴求,您的詩歌作品中很少找到優(yōu)美的抒情詩,但1988年的組詩《最后的幻象》是一個例外。最近您寫的《暗想薇依》等作品,抒發(fā)的情感也很強烈,但與《最后的幻象》又有很大的區(qū)別。

  歐陽江河:很多詩人是通過青春寫作、抒情詩走上詩壇的,但我不是。我早期的作品,《懸棺》處理“我“與古代文化之間的關系,《漢英之間》處理兩種語言之間的關系,都不是青春抒情的。1988年,我忽然想到,我怎么沒青春寫作就中年寫作了,于是就有了組詩《最后的幻象》。這是目前為止我最集中地寫青春抒情的一組詩,它使用了非常美的語言,挺多人現(xiàn)在還喜歡這組詩。我個人不大喜歡,這是我的“另類之作”。近些年,我寫了一些《暗想薇依》之類的作品,確實如你所說,它抒發(fā)的感情是比較濃烈的。對所要表達的種種情緒,我不但不加以克制,反而盡可能地推入極境,達到了快要斷裂的程度。按照傳統(tǒng)抒情詩的觀念,它要么表達一種直線向上的情緒,要么對所抒發(fā)的情感加以節(jié)制。特別是到了當下,大家對濫情的東西已經比較反感,情感的節(jié)制成為很多詩人寫作的路徑。在《暗想薇依》中,我的抒情方式也許與這兩者都不相同,我要不斷推進情感,但不是以直線的方式,它沒有連續(xù)性,更多的是像隨想曲或宣敘調,亦說亦唱,既抒情又反抒情。所以,這類詩歌是對傳統(tǒng)抒情詩的一種背叛,用抒情詩來命名它可能也不準確。

  “文字文本”之外的“聲音文本”

  記  者:注重聲音修辭是您詩歌中非常重要的特點。寫作這么多年,“聲音”在您的詩作中有什么樣的變化?

  歐陽江河:從上世紀80年代寫《懸棺》起,到90年代寫《傍晚穿過廣場》《關于市場經濟的虛構筆記》,可以算是我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那時候人在成都,寫詩的時候也帶有四川話的那種“滔滔不絕”。大聲說話、宣告性質是當時詩歌的主要聲音。后來就出國了,在國外待了大概5年,陷入了一種陌生的語言環(huán)境,沒人聽得懂你說的話。因此,在詩歌中,聲音就變小了,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話,而且“另一個人”往往就是我自己。所以,我對聲音,特別是“韻”作了特別的消聲處理。韻是中國古詩中特別重要的聲音藝術,但我卻把它變成了圖像,比如按照古代象棋著名殘局的棋子位置來押韻,或者把韻腳排成精確的三角形、平行四邊形等。這種處理與我的生命處境密切相關,我被從熟悉的語言環(huán)境中拔出來,成為了語言的流亡者。對于這一階段的詩歌,我自己有一個概括:“我是我不是的那個人”在“我在我不在的地方”寫出來的詩歌,充滿了異己、他者的東西。在這些詩歌里,我獲得了一種樸素的真實性,意識到了什么才是真實意義上的個人,而不是社會學、政治學意義上的個人。

  2008年以后,我重新開始詩歌寫作。在《鳳凰》這首詩中,我繼續(xù)進行消聲處理,就像槍里安裝了消聲器。它的聲音不強烈,但是畫面感和建筑感很強。你聽這首詩,不如讀這首詩感覺好。但是最近的一些作品,聲音卻壓過了文字,它更多的是“聲音文本”。

  記  者:“聲音文本”具體的含義是什么?在寫作中怎樣實現(xiàn)?

  歐陽江河:我認為,詩歌至少有兩個文本,一個是“文字文本”,另一個是“聲音文本”。但它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音樂性,因為音樂性很多時候只是外在形式上的,太簡單了。我所說的“聲音文本”超過了音樂性,它把反音樂的東西也包括進來。剛才談到的宣敘調,它既有歌唱性,又有說話、雄辯的感覺,這才是我說的“聲音文本”。在這種文本中,聲音給你造成的文本影響力、傳遞出來的力量,大于你在讀文字時得到的感受。以宋詞為例,周邦彥、姜夔等人的作品,是“聲音文本”在先。由于古音律和人類發(fā)聲器官的變化,“聲音文本”就失傳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只是一個次文本,是對“聲音文本”的一個文字記錄。所以,這個“聲音文本”最優(yōu)雅的部分已經失傳了。

  但是,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沒法像宋詞一樣,聲音搭配文字,我們只能通過文字去實現(xiàn)“聲音文本”。我覺得古代的一些詩作已經實現(xiàn)了這一點,比如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一句中,“左牽黃,右擎蒼”更多的是一種“聲音文本”,它當然有具體所指,但是最有魅力的還是文字傳遞出來的那種聲音感覺,非常具有感染力。詞不是物,不是肉體,不是聲音本身,但是它可以激發(fā)出來這些東西。因此,在詩歌寫作中,文字的排列本身不是最終的抵達地,在它后面還要傳遞出一種鮮活的、生命的狀態(tài)。詩歌就是要表達出這種活生生的狀態(tài),這種活色生香的東西。它可能是非常粗糙的、原生態(tài)的、不易讀懂的,但卻能夠深深地感染聽者。

  “詞”比“物”更持久

  記  者:您在上世紀90年代提倡“中年寫作”的概念,近期又多次談及薩義德所說的“晚期風格”。這兩者分別有什么針對性?

  歐陽江河:“中年寫作”是針對“青春寫作”而言的,它不僅與詩人年齡的增長有關,還涉及到其人生、命運、工作性質的改變,進而影響寫作時的心情!爸心陮懽鳌迸c羅蘭·巴特所說的“寫作的秋天狀態(tài)”極其相似,F(xiàn)在回過頭來看,提倡“中年寫作”是為了告別青春,是想表明詩歌不僅僅是青年人的藝術,不僅僅是那些清純、小資的東西。這是一種寫作立場。而薩義德的“晚期風格”,我借用它來表達這樣一個觀念:倡導一種乖戾的、不討喜的、不被消費的藝術!爸心陮懽鳌笔且环N工作態(tài)度,“晚期風格”是一種作品風格,兩者都反對“青春寫作”的神話。青春寫作、“中年寫作”和“晚期風格”并非是一個簡單的按照時間而遞進的關系。在“中年寫作”中照樣會出現(xiàn)“晚期風格”,而在某個具體詩人的晚期作品中,卻會出現(xiàn)“青春寫作”的特點。簡單地說,提倡“中年寫作”是為了告別青春;提倡“晚期風格”是為了反對消費,寫出具有綜合性、思想性的詩歌。

  記  者:您為何執(zhí)著于在詩歌中探討“詞”與“物”的關系?

  歐陽江河:“詞”與“物”的關系,確實是我在詩歌中一直思考的母題之一!妒謽尅分械摹笆謽尅,運用拆字法,“一件是手,一件是槍”,手槍的物質性質影響了我的構詞法。在《玻璃工廠》中,詞語與實物相互給予、相互影響,透明的玻璃讓語言也變得具有透明性。還有《鳳凰》,詞語本身就具有建筑感、材料感,而這本身也是實物的特點。這其實回應了當代詩學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命題:詞到底是不是物,能不能轉化為物?我有一首詩叫做《八大山人畫魚》,里面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八大山人想吃魚,但住在山上沒有魚,于是就畫了一條。漁夫看了覺得他畫得不像,到河里抓了一條真魚。八大山人重新根據(jù)真魚又畫了一幅比較像的。漁夫看了說,還是不像,可能更不像了。也就是說,它像了魚本身,但是它沒有像詞語、繪畫意義上的魚。最后,八大山人不在了,漁夫不在了,但這幅畫保留了下來,存在博物館里。詞語、畫作比實物本身更持久。“詞”與“物”的關系,確實非常吊詭,也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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