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尼日利亞作家,人們能想到的多是阿契貝和索因卡,他們關注的焦點自始至終都是國家:反抗殖民,反抗獨裁政府,對于政府腐敗的抨擊,對于迂腐落后思想的批評……無論是阿契貝還是索因卡,他們的小說和自己在公共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互相補充,構成了作品耀眼而值得敬佩的重要一部分。如今,隨著阿契貝的逝世,索因卡的老去,新一代的尼日利亞作家正茁壯成長,而奇瑪
曼達·恩戈茲·阿迪契就是其中值得留意的一位。
某種程度上——雖然有夸大的嫌疑——一個負責任作家的作品能或多或少反映出本國的某些狀況:普通人的生活與日常的掙扎;生活在殖民或獨裁政府下人們的生存面貌與道德;落后、偏見和充滿暴虐的國家……即使作者本身并未過多關注,這些方面最終都會在作家筆下展現,阿迪契的短篇小說集《繞頸之物》正是如此。
阿迪契早期曾在尼日利亞大學學習過醫(yī)藥學,后隨父母轉至美國,并在那里獲得創(chuàng)意寫作的文學碩士學位。小說集《繞頸之物》中,《贗品》《上個星期一》《繞頸之物》《顫抖》和《婚事》等作品多次寫到尼日利亞女子到美國結婚生子或隨丈夫一起移居美國之后的生活。小說中自始至終都摻雜著作者本人的經歷和感受,或者說是來到美國的尼日利亞人的普遍感受。這些感受在某種程度上讓人覺得悲傷,因為即使已經生活在美國了,但那些存在于美國人與尼日利亞人之間的隔閡、不同階層之間的鴻溝與格格不入卻一直存在,并沒因為站在美國的土地上就有所改變。
在《上個星期一》中,卡瑪拉到一個本來就存在著隔閡的美國家庭做保姆。女主人崔西稱贊卡瑪拉身材優(yōu)美,想為她作畫。故事開始,卡瑪拉就在盥洗室里照鏡子,觀察自己的身材,這個行為從上個星期一就開始了。她為女主人的稱贊感到愉快,慢慢地開始接受。這是一個被認可的過程,對于卡瑪拉來說至關重要,她充滿期待。但故事最后,阿迪契以冷靜迅疾的筆觸打破了卡瑪拉之前的所有幻想,并告訴讀者這始終都不過是說說而已。故事從頭至尾都是淡淡的,不時出現的摩擦并沒有把整個故事帶向沉重,即使最終崔西像嘮家常一樣對別人說出那些在卡瑪拉看來舉足輕重的話時,作者的描寫也是不動聲色的。在淡然的結局中,讀者卻能清楚地意識到并未看見卻始終都存在的巨大鴻溝。更殘忍的故事發(fā)生在《婚事》中,“我”原本以為會是新的開始的婚姻,最后卻發(fā)現自己對新婚丈夫一無所知,“我”所嫁的是個完全陌生的男人。故事中的新婚丈夫始終沒有名字,“我”也從未叫過他的名字,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丈夫的名字。小說里,“名字”是個重要的線索,無論是丈夫為“我”改了美國式的名字,還是“電梯”不叫“升降機”、“水罐”不叫“水壺”……這些名字一方面表現了美國與尼日利亞的不同,另一方面卻隱秘地表現了拋棄代表自我的名字,而用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開始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生活。“我”曾經的生活無法再為自己提供任何自我證明,這最終導致自我的迷失。
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在努力地嘗試融入陌生的集體,真的成為美國人。《上個星期一》里卡瑪拉為崔西的一句話而歡喜;《婚事》中,“我”一遍遍地學習做炸雞等美國食物;《贗品》中,恩科姆努力想討好丈夫,但最終卻失去了丈夫;而在同名小說《繞頸之物》中,難得的戀愛幾乎沒有任何意外地凋落……就像愛德華·薩義德的自傳名稱一樣,始終都是“格格不入”。
阿迪契本身受到兩種文化的熏陶,她寫出了尼日利亞的腐敗、偏見、落后與暴虐,也涉及了當下尼日利亞的政治和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狀態(tài)。在《一號牢房》中,她描寫了尼日利亞的破敗與殘忍;在《個人感受》中,通過躲避政府抓捕的兩個參加游行示威的女人的對話,展現了尼日利亞政府的腐敗以及戰(zhàn)爭中普通人的內心世界;《幽靈》通過兩個老人,回憶了尼日利亞的獨立及其后的內戰(zhàn)與獨裁;而獲得“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的《美國大使館》則描寫出了置身事外、對國家所發(fā)生的苦難一無所知的美國社會。
《美國大使館》講述了一個殘酷的故事。父親因在報紙上批評政府而險些遭到抓捕,逃往美國,但對他的報復最終使得他們惟一的兒子死于槍口之下。絕望的母親準備到美國大使館申請政治庇護,她和眾多想要離開這個國家的人一樣,站在烈日之下等待著申請簽證。在排隊等待中,母親回憶兒子的死亡;一個尼日利亞士兵用鞭子抽打著他人,其他人只是看著,美國大使館的士兵也從來不會出面阻止……故事通過母親在烈日下排隊時的回憶向讀者展示了無能為力的悲慘生活。政府的獨裁,人民生活的苦難和驚恐,是那些坐在窗戶后面的美國使館工作人員所不能理解的。工作人員問母親是否有具體的證據來證明自己遭受政府迫害,母親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他說自己的兒子被打死了……
在等待簽證的時候,站在母親身后的那個男人告訴她:“回答問題時要直視簽證官的眼睛。即使說錯了也不要糾正自己……可以哭出來,可別哭得太過分!本秃孟袷且粓霰硌菀话,在一無所知的美國簽證官面前,他們需要正確表演出自己的苦難并且嘗試著讓他理解。但無論理解還是交流,自始至終都是困難的。就好像失去兒子的母親無法描述自己兒子被殺一樣,無論是置身事外的簽證官還是更遙遠的美國,對于尼日利亞這個國家的苦難既不知情也無動于衷。
在《繞頸之物》中,人們對獲得美國簽證的“你”說:“一個月后,你就會有一輛大汽車。很快,你就會有大房子!钡F實呢?最終“你”住在一個叔叔家,遭到侵犯;“你”逃跑到一家飯店端盤子;不敢給家里人寫信,害怕他們知道自己在美國生活得并不好;而他們以為“你”的“美國夢”會立即實現,即使父親去世,他們也不告訴“你”,不希望“你”離開美國……但他們不知道,美國夢遠比它所宣傳的遙遠和殘酷。
但又能怎么樣呢?阿迪契知道,“事情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