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長篇小說《群山之巔》:這是“未名的愛和憂傷”

http://m.134apc.cn 2015年03月09日07:28 孟繁華

  《群山之巔》是一部極為特殊的小說,在長篇小說體積和重量愈演愈烈的今天,遲子建用20萬字發(fā)表長篇小說,不失為一種膽識或優(yōu)雅。小說的豐富性、復雜性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同時,它也是一部極有“現代感”的小說,它建構的巨大空間恰如層巒疊嶂的群山之間——那無盡的想象、冷硬荒寒的悲涼詩意,構成了它“未名的愛和憂傷”的主旋律,在巍峨的群山之巔的上空盤旋回響。

 

  《群山之巔》是2015年文學界的“開年大戲”之一,這部作品對文壇和遲子建個人來說,都是一部極為特殊的小說:表面看,這是一部僅有20萬字的長篇小說,在長篇小說體積和重量愈演愈烈的今天,遲子建用20萬字發(fā)表長篇小說,不僅鳳毛麟角,夸張地說,這也不失為一種膽識或優(yōu)雅;從小說內部來說,它的豐富性、復雜性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它相貌平平看似低調,但卻是一部極有“現代感”的小說:在敘事方法上,它不僅汲取了傳統(tǒng)“說部”、尤其是滿族說部的技法,而且對魔幻、荒誕以及民間傳奇等技法和經驗的運用,使這部小說有極大的敘事魅力和內在體積,它建構的巨大空間恰如層巒疊嶂的群山之間——那無盡的想象、冷硬荒寒的悲涼詩意,構成了它“未名的愛和憂傷”的主旋律,在巍峨的群山之巔的上空盤旋回響。

  小說以兩個家族相互交織的當下生活為主要內容:這兩個家族因歷史原因而成為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安家的祖輩安玉順是一個“趕走了日本人,又趕走了國民黨人”的老英雄,這個“英雄”是國家授予的,他的合法性毋庸置疑。安玉順的歷史澤被了子孫,安家因他的身份榮耀鄉(xiāng)里,安家是龍盞鎮(zhèn)名副其實的新“望族”;辛家則因辛永庫的“逃兵”惡名而一蹶不振。辛永庫被命名為“辛開溜”純屬杜撰,人們因為沒有任何道理的想象命名了“辛開溜”:那么多人都戰(zhàn)死了,為什么你能夠在槍林彈雨中活著回來還娶了日本女人?肯定是一個“逃兵”。于是,一個憑空想象決定了“辛開溜”的命名和命運!坝⑿邸迸c“逃兵”的對立關系,在小說中是一個難解的矛盾,也是小說內部結構的基本線索。這一在小說中被虛構的關系,本身就是荒誕的:“辛開溜”并不是逃兵,他的“逃兵”身份是被虛構并強加的。但是這一命名卻被“歷史化”,并在“歷史化”過程中“合理化”:一個人的命運個人不能主宰,它的偶然性幾乎就是宿命的!靶灵_溜”不僅沒有能力為自己辯護,甚至他的兒子辛七雜都不相信他不是逃兵,直到辛開溜死后火化出了彈片,辛七雜才相信父親不是逃兵,辛開溜的這一不白之冤才得以洗刷。如果這只是辛開溜的個人命運還構不成小說的歷史感,重要的是,這一“血統(tǒng)”帶來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靶灵_溜”的兒子辛七雜因老婆不育,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辛欣來。辛欣來長大后不僅與養(yǎng)父母形同路人,而且先后兩次入獄:一次是與人在深山種罌粟、販毒品而獲刑3年,一次是在山中吸煙引起森林大火又被判了3年。出獄后,他對家人和社會的不滿在情理之中,但沒有想到的是,他問養(yǎng)母王秀滿自己生母名字未被理睬,一怒之下將斬馬刀揮向了王秀滿,王秀滿身首異處。作案后的辛欣來盡管驚恐不已,但他還是扔掉斬馬刀,進屋取了條藍色印花枕巾罩在了養(yǎng)母頭上,他洗了臉換掉了血衣,拿走了家里2000多元錢,居然還抽了一支煙才走出家門。他走出家門之后去了石碑坊,強奸了他一直覬覦的小矮人安雪兒,亡命天涯。于是,小說波瀾驟起,一如漫天風雪。

  捉拿辛欣來的過程牽扯出各種人物和人際關系。辛開溜與辛欣來沒有血緣關系,但他自認還是辛欣來的爺爺。辛欣來強奸安雪兒之后,安雪兒懷孕并生下了孩子。辛開溜為逃亡的辛欣來不斷地送去給養(yǎng),為的是讓辛欣來能夠在死之前看到自己的孩子;而安平捉拿辛欣來不僅因為辛欣來有命案,更因為他強奸的是自己的獨生女;陳慶北親自坐鎮(zhèn)緝拿辛欣來,并不是要給受害人伸冤,而是為了辛欣來的腎——他父親陳金谷的尿毒癥急需換腎。通過唐眉,陳慶北得知,辛欣來的生父恰恰就是自己的父親陳金谷——當年與上海女知青劉愛娣生的“孽債”。辛欣來作為陳金谷的親生兒子,他的腎不用配型就是最好的腎源。權力關系和人的命運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是小說揭示的重要內容。因此,辛欣來面對緝拿他的安平說:“我知道我強奸了小仙,你恨不能吃了我。實話跟你說吧,我早就想干她,看她是不是肉身。因為我恨你們全家!……我明明沒在林子里吸煙,可公安局非把我抓去,說我扔煙頭引起山火。我被屈打成招,受冤坐牢。你說我要是英雄的兒子,他們敢抓我嗎?借他們十個膽兒也不敢!生活公平嗎?不他媽公平哇!”辛欣來確實心有大惡,他報復家人和社會就是緣于他的怨恨心理。但是辛欣來的控訴沒有道理嗎?小說在講述這個基本線索的同時,旁溢出各色人等和諸多復雜的人際關系。特別是對當下社會價值混亂、道德淪陷的揭示和指控,顯示了小說的現實批判力量和作家的勇氣。

  當然,小說中那些溫暖的部分雖然不能構成主體,但卻感人至深。比如辛開溜對日本女人不變的深情,雖然辛七雜也未必是辛開溜親生的。但辛開溜似乎并不介意。日本戰(zhàn)敗,秋山愛子突然失蹤,“辛開溜再沒找過女人,他對秋山愛子難以忘懷,尤其是她的體息,一經回味,總會落淚。秋山愛子留下的每件東西,他都視作寶貝”;秋山愛子對丈夫的尋找和深愛以及最后的失蹤,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日本女人內心永未平息的巨大傷痛,她的失蹤是個秘密,但她沒有言說的苦痛卻也能夠被我們深切感知或體悟;還有法警安平和理容師李素貞的愛情等,都寫得如杜鵑啼血山高水長,是小說最為感人的片段。甚至辛開溜為辛欣來送給養(yǎng)的情節(jié),雖然在情理之間有巨大的矛盾,但卻使人物性格愈加鮮活生動。

  《群山之巔》能夠用20萬字的篇幅完成了這樣一個復雜的講述,確實是一個奇跡。在我看來,重要的一點緣于遲子建小說技法上的先進性。如前所述,《群山之巔》不僅汲取了本土“說部”的技法,而且對民間傳奇以及域外的魔幻、荒誕等技法,都耳熟能詳、融會貫通。比如小說開篇是典型的傳統(tǒng)“說部”的寫法:辛七雜要重新打制屠刀,便引出王鐵匠,屠刀打制后要在刀柄上鐫刻花紋,于是有了繡娘的出場。“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使故事清晰凝練一目了然;但作為“現代小說”,畢竟不同于傳統(tǒng)的“說部”,其不同的功能要求,決定了現代小說的容量和講述方法的豐富性。因此,在《群山之巔》中,每個人物的塑造方法都截然不同。比如小矮人安雪兒,雖然是法警安平的獨生女,一個侏儒,同時又是一個奇人,不僅智力超常,而且能夠預卜人的死期,被龍盞鎮(zhèn)的人稱為“小仙兒”。她的傳奇性使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大放異彩;還有辛開溜雪夜入深山等,與東北山里響馬胡子的書寫,都可找到譜系關系;法警安平,在槍斃一個21歲的女犯人時,女犯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不能打她腦袋,以免毀容;二是給她松綁,她想毫無束縛地走。第一個要求不難滿足,但第二個要求實難應允。但是,就在安平和另一個法警即將瞄準女犯心臟扣動扳機時,意外發(fā)生了:“一條老狼忽然從林中躥出,奔向那女人。現場的人嚇了一跳,以為它要充當法警,吃掉那女人。誰知它在女人背后停下,用銳利的牙齒咬斷她手腳上的繩索,不等人們將槍口轉向它,老狼已絕塵而去!边@一講述的神奇性,多有魔幻現實主義的遺風流韻。多種敘事技法的融合,使《群山之巔》不僅有極大的可讀性,而且在短小簡潔的體積中蘊含了豐富的內容。這是小說敘事方法的另一種實驗或先鋒。

  在我看來,小說的后記和結尾的那首詩非常重要,那是我們理解《群山之巔》的一把鑰匙。后記告訴我們:每個故事都有回憶,每個故事都有來處,每個人物、細節(jié)都并非空穴來風。最后的那首詩,不僅含蓄地告白了遲子建對創(chuàng)作《群山之巔》的詩意訴求,更重要的是,這首詩用另一種形式表達了遲子建與講述對象的情感關系。這個關系就是她的“未名的愛和憂傷”。她的詩讓我想起了艾青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边t子建的故事、人物和講述對象一直沒有離開東北廣袤的平原山川,這個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遲子建小說的氣象和格局,但是,這個冷漠荒寒之地是如此的不盡人意,又如此的令人難以舍棄,這就是她愛與憂傷的全部理由。她在詩中寫到:“如果心靈能生出彩虹,/我愿它縛住魑魅魍魎;/如果心靈能生出泉水,/我愿它熄滅每一團邪惡之火,/如果心靈能生出歌聲,/我愿它飛躍萬水千山!”于是,我們理解了遲子建的“群山之巔”是什么:那是彩云、月亮,是銀色的大海、長滿神樹的山巒和無垠的七彩泥土,是身里身外的天上人間。可以說,詩人期待的生活不是小說講述那樣的。但是,這就是龍盞鎮(zhèn)的生活,沒有人可以超越它。這樣的生活盡管還卑微、還遠不“高大上”,然而,那永無休止的瑣屑、煩惱乃至憂傷,就是龍盞鎮(zhèn)當下生活的真實寫照和未來生活的歷史參照。于是,詩人就有理由為那“未名的愛和憂傷”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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