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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龔古爾文學獎得主莉迪·薩爾維爾《不要哭泣》:
一段歷史,兩幅畫面
去年11月5日,法國66歲女作家莉迪·薩爾維爾(Lydie Salvayre)憑借其作品《不要哭泣》(Pas pleurer )摘取了龔古爾文學獎桂冠。她是自1903年以來獲得此殊榮的第11位女作家。評委會的評論為:“首先,我們?yōu)檫@部文采飛揚的作品加冕,為作品中獨特的寫作方式喝彩,雖然有太多的西班牙文夾雜其中,但瑕不掩瑜!逼ぐ枴ぐ⑻K利納認為《不要哭泣》是一位文學巨匠的力作,1997年獲得龔古爾文學獎的作家巴特利克·朗博詼諧地說:“該輪到女作家獲獎了。我很高興,因為1997年時她就有獲獎的希望,但是我從她那里搶走了這個獎!崩滓痢さ虏追Q贊道:“在莉迪·薩爾維爾身上看到了喬治·貝納諾斯的復活。既有歷史層面,又有心理層面,她的作品將國與家的歷史融為一體,立體地再現(xiàn)了一部厚重的西班牙內戰(zhàn)史。”
事實上,莉迪·薩爾維爾的文學之路是由默默無聞和一鳴驚人交疊而成的:1990年,她的第一部小說《宣言》獲得了赫爾墨斯獎。創(chuàng)作之初,她在作品中著力表現(xiàn)愛的缺失和夫妻關系,以及職場錯綜復雜的內幕,但并沒有令她名聲顯赫,直到1997年反映二戰(zhàn)中法西斯統(tǒng)治對法國平民造成創(chuàng)傷的小說《幽靈伴侶》出版,令她獲得“11月文學獎”。2009年,她丈夫貝爾納爾·瓦萊接受了重大的眼科手術,這為莉迪帶來了創(chuàng)作靈感,她將小說命名為《BW》(Bernard Wallet名字的縮寫),以“粗獷”的方式刻畫了伴侶的私密形象,剖析了“離開”這一哲學命題,贏得了畢杜耶文學獎。此外,她的作品還被改編成劇本公演,也被譯成20多種文字。
莉迪在《不要哭泣》中勾勒出西班牙內戰(zhàn)人性解放和血腥殘酷的雙面圖景,作為心理醫(yī)生,她在文學寫作中敘事和描摹的角度和方式都很特別,可謂獨樹一幟。西班牙內戰(zhàn)在畢加索的畫作和英國著名導演肯·洛奇的電影《土地與自由》中都得到了成功再現(xiàn),那么莉迪·薩爾維爾筆下的這段歷史又有什么特別之處呢?
兩種不和諧的聲音交織在這部作品里:法國詩人喬治·貝納諾斯激烈反抗的吶喊和敘述者的母親蒙茨的傾訴。喬治·貝納諾斯曾親身經(jīng)歷了西班牙內戰(zhàn),他撰寫了一篇聲討佛朗哥的檄文:《月色中的巨大墓地》,以此揭露國民軍在天主教會的祝禱下對人民陣線的“窮寇”們實施的恐怖鎮(zhèn)壓。而小說敘述者母親蒙茨正是一名“窮寇”,時隔75年,她將當年所遭受的種種迫害逐出了腦海,記憶中只殘存著左翼聯(lián)盟在西班牙某些地區(qū)發(fā)動的自由革命,這成為西班牙內戰(zhàn)的導火索;當時正值豆蔻年華的蒙茨,在加泰羅尼亞的村莊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如今那段恬淡歲月充溢著蒙茨的回憶,沖淡了血腥往事。
因此,兩種風格迥異的言辭和畫面,與現(xiàn)實構成奇特的共鳴,交響在莉迪·薩爾維爾的小說樂章里,使她的散文式敘說既高亢激越又輕靈婉約。對比的修辭手法在這部作品中達到了應有的效果:同一段歷史,卻展現(xiàn)出迥異的風景,在母親蒙茨那里是驕陽似火的麗日,在喬治·貝納諾斯看來卻無異于冷月如霜的寒夜。
1936年,當西班牙人民拿起武器,抵制佛朗哥分子的攻擊,捍衛(wèi)共和國之際,蒙茨和哥哥約瑟夫逃到巴塞羅那。在那里,蒙茨來不及品嘗愛情的甜蜜,就加入到左翼聯(lián)盟的陣營中,接受戰(zhàn)火的洗禮。她對教士和富豪們的傲慢和殘暴深惡痛絕,反抗的怒火早已在心中燃燒。那年明媚的夏日、殘酷的戰(zhàn)爭、慘痛的失敗和被放逐異國,成為蒙茨人生坐標的主軸,直到生命的盡頭,這些經(jīng)歷依然不斷縈回于她的腦際。同樣是這一年的夏天,原本篤信天主教、支持佛朗哥的詩人喬治·貝納諾斯,在目睹了佛朗哥分子們所謂的“預防清洗”(為了防微杜漸、排除異己而進行的血腥鎮(zhèn)壓)后,深受震動,決心公開揭露國民軍對人民陣線的暴行,控訴有產(chǎn)階級對于貧苦民眾的仇視,這就是《月色中的巨大墓地》這篇檄文的社會背景。喬治·貝納諾斯在檄文里這樣寫道:“我不是屬于國家的,因為我熱衷于確切地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而‘國家的’一詞,單看是無法告訴我答案的……一個人可以信賴的詞匯表里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的字眼了,他可以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托付給這僅有的幾個詞……”
蒙茨的女兒名叫莉迪·薩爾維爾,她在聽母親繪聲繪色地講述那段斗志昂揚、血腥恐怖的歲月里的往事時,時而倦怠,時而譏諷,她母親的法文因為擺脫不了西班牙語的影響而顯得不倫不類,蹩腳怪誕。然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她翻閱了《月色中的巨大墓地》。接下來的一個清晨,當母親再一次講起陳年往事時,她的心中驟然響起了不同以往的共鳴。喬治·貝納諾斯當年義無反顧地倒戈和決裂值得深思,似乎影射了現(xiàn)代社會和其不再血腥卻依然殘酷的一面。那段往事經(jīng)過時光的篩洗,成為現(xiàn)代寓言。于是,《不再哭泣》誕生了,既充滿歡笑,也充斥著怒氣,有血有肉的文字,即使悸動戰(zhàn)栗,也會散發(fā)活力的思想。
1948年,喬治·貝納諾斯去世的那年,莉迪·薩爾維爾出生在法國南部城市奧坦維爾,她的父母是在佛朗哥控制西班牙后逃亡到法國的西班牙共和黨人。在成為作家之前,她曾在馬賽做過心理醫(yī)生。因而,痛苦的回憶、選擇性的記憶和沖擊強度的回彈等心理癥狀對她而言并不玄奧。在行文中,莉迪·薩爾維爾將喬治·貝納諾斯的作品中許多章節(jié)展現(xiàn)給讀者,其中不乏暴力血腥的場景描寫。與此同時,她又讓讀者聆聽到她年過九旬的老母親聲如洪鐘的敘述——盡管她母親用的是西班牙語和法語的混合語,用這樣的混合語來描述1936年殘酷的戰(zhàn)爭反而令人們忍俊不禁,作者仍舊固執(zhí)地把話語權留給了被稱為“窮寇”的勞苦大眾們。這也許就是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含著笑的眼淚和貧賤者的高貴。
例如,蒙茨的哥哥就是擁有這種高貴靈魂的“窮寇”,當他聽到人民陣線的自衛(wèi)隊民兵們自詡為英雄,吹噓自己是如何殘忍地殺害兩位佛朗哥陣營的教士時,他并沒有感到快樂和興奮:“約瑟夫把手放在胸前,活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但仍然恍恍惚惚的人。他目瞪口呆,正如當年的喬治·貝納諾斯在帕爾馬(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島首府)時一樣,他們驚訝的原因也是一模一樣。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因為恐懼而癱軟,似乎沒有了生命跡象,如同死人一般。難道可以如此草菅人命,甚至沒有絲毫的良心不安或者不情愿?難道可以像殺死老鼠一樣屠戮人類,沒有絲毫悔意,反倒沾沾自喜?難道一項所謂的‘正義事業(yè)’就可以縱容如此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的行徑?”于是,約瑟夫不再急于回到自己的住處了,他已決定,從此不再參與到戰(zhàn)爭中。也許他會被誤認為是敵營間諜,但他不在乎,他要回到自己生活的村莊。正是約瑟夫的這種惆悵讓蒙茨得以成長。也許,正是這種人性的覺醒,讓《不要哭泣》這部作品擁有了超乎歷史和政治層面的更高意義。
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愛情在《不要哭泣》中也有表現(xiàn)。小說中的兩位年輕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和政治陣營,他們的愛情注定以悲劇告終。作品中不僅有對他們情路坎坷的嘆惋,也有對國民軍的殘忍行徑和教會勢力的消極包庇的控訴。愛情的悲劇和戰(zhàn)爭的慘劇同時上演,鄰居們裝作什么也沒看到,為了尊嚴和榮譽,大家都保守秘密,關上百葉窗,擋上感情的屏風,一切密不透風。在20世紀30年代的西班牙,傳統(tǒng)和宗派的力量十分強大,以至于任何人想要逃離世俗的藩籬都將遭到不幸,受到指責。
此外,對于歷史,莉迪·薩爾維爾也駕輕就熟,將史實拆散再重織,并與家族的歷史縫合起來,這樣,《不再哭泣》將1936年那個夏天中普遍的和特別的都訴諸筆端:“普遍”的是指在西班牙人自相殘殺的同時,曾經(jīng)在柏林、莫斯科、巴黎和兩個羅馬(教皇的和墨索里尼的)所有說過的和沒說過的話和所有被策劃好的事;而“特別”的是指作者的母親在暮年向她描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莉迪·薩爾維爾本人這樣評價這部作品:“到目前為止,我從未想過將自己卷入母親對內戰(zhàn)的回憶中,也沒想過非要為此著書立說。但我有一種感覺,是時候從西班牙內戰(zhàn)的陰影中抽身,將之擱置在腦海一隅,以便繞開由這場戰(zhàn)爭所引發(fā)的重重疑云!
總之,《不要哭泣》是一部黑色小說,一次彌漫著鄉(xiāng)土氣息、充滿了悲劇氣氛的家庭密談,但同時也是一部史料,共和黨陣營內部的糾紛和西班牙內戰(zhàn)最后時刻的紛擾盡現(xiàn)其中。從第一部小說開始,莉迪·薩爾維爾的文字就有強烈的舞臺效果和狂歡氣氛,她善于描寫日常生活中的艱苦辛酸和家庭內部的沉悶沖突;作為心理醫(yī)生,她更能捕捉到人類靈魂深處的崎嶇不平和飄搖不定。她選擇了搞笑,而不是煽情,她不滿足于絕望,而是撒上點憤世嫉俗,加上一小勺幽默,添上一小撮諷刺,把小說烹飪成一道美味可口的佳肴,對道貌岸然之輩和老生常談之徒向來不屑一顧。因而,當有記者問她為什么喜歡把高雅經(jīng)典的語言和市井俚語俗話雜糅時,她回答:“這就是為什么我推崇拉伯雷(《巨人傳》的作者),他比任何人都更嫻熟地駕馭各種層次的語言;他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作家那樣把用通俗的語言來寫作當作恥辱。我認為法國現(xiàn)在正為古典主義而苦惱。雖然我熱愛優(yōu)雅的中規(guī)中矩的文字,例如衛(wèi)道士們的說教,但我很遺憾地看到,法國不像西班牙那樣,對品位不高但令人愉悅而且更加率真的民間俗語有著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關于每種文化和‘俗’或者‘性’等問題的關系,說來話長。而我恰好繼承了西班牙文化的傳統(tǒng),將俗語精雕細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