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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了一種文體的寫作,換成其他式樣時,前者的印跡通常會依然鮮明。盧文麗起步于詩歌,且長時間也以之作為主攻,因此她的長篇小說《外婆史詩》也體現(xiàn)了濃郁的詩性特質(zhì)。這種浸潤是自然的,仿佛鹽溶解在水中,對作品作為敘事文學的審美屬性并未造成不恰當?shù)拇驍_。它們體現(xiàn)在語感、節(jié)奏和意象之間,語言搖曳而富有彈性,流淌著音樂感,閱讀時仿佛感受到裹挾了梔子花香的輕風吹拂,一種江南的情調(diào)躍然紙上。
在這樣的地域背景之下,一個女人平凡而坎坷的一生,如畫卷一般緩緩展開。主人公原型就是作者的外婆。作為浙江東陽名牌火腿“雪舫蔣腿”創(chuàng)始人蔣雪舫的曾孫女,蔣小娥生命最初的幾年曾經(jīng)快樂富足。但她的父親因為生下的幾個孩子都是女孩,在宗祠里受到羞辱,聽信了過繼出去一個女兒可以生下兒子的說法,忍痛將童年的她送給別人,從此小娥由鳳凰變成了草雞,過上了貧苦顛沛的日子。其后她的全部生命歷程,在作者的敘述中次第展現(xiàn):第一個丈夫新婚后不久病死;后來嫁給了裁縫,養(yǎng)育了幾個孩子,有的活下來,有的夭折了;歷經(jīng)坎坷活到晚年,又照料作為高考借讀生從杭州回到鄉(xiāng)下的外孫女的生活——正是在這兩年時間的日夜相伴,“我”得以了解外婆生命中的隱秘和細節(jié),她的形象變得前所未有地豐滿和生動。
小說關注的是真正的日常性。涉及到的重大事件,如日軍的暴行、大躍進及隨后的大饑荒、“文革”浩劫等等,在小說中都是作為外婆人生中已然遭逢的部分被講述。作者無意于發(fā)掘和表達個體生命之外的時代主題或意義,她一心只是要把外婆的故事講好。小說心無旁騖地聚焦并講述生命本身——生命的磨難、生命的創(chuàng)痛、生命的無奈、生命的堅韌?傊,是生命的百般滋味。
通過外孫女“我”的視角描繪的故事,真切感無疑會得到放大和強化。在此之前,“我”的童年歲月也是在這里度過的,那個年齡的鮮活記憶生動地留住了當年外婆的形象,又與此刻的青春期女孩敏銳而又時常顯得乖戾偏激的感受相結(jié)合,拼接出了外婆的立體形象,造就了一種鏤刻般的質(zhì)感。外婆的音容笑貌,達到一種工筆畫般的效果。江南小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氣氛、無數(shù)煩瑣的生活細節(jié),也無不栩栩如生,讀來恍若身臨其境。
在溽熱的江南夏夜,祖孫兩人并肩躺在鄉(xiāng)間的大木床上,外婆講述自己的一生經(jīng)歷,以及從命運中悟出的道理:“塌鼻啊,勿苦勿難勿成人,十苦九難方為人。阿婆這一身世,閻羅殿外都轉(zhuǎn)了好幾圈!薄胺N麻得麻,種豆得豆,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后頭的路,不管好走還是不好走,總歸也是橫在前頭,日子就是這樣一點點熬下來的。人的一生,就像手上的繭子,磨厚了,就好使了。人的一生,也像腌咸菜,石頭越壓,咸菜越香”。這是鄉(xiāng)間老媼樸素卻又扎實的生命感悟。有了這樣的“重”,小說便獲得了穩(wěn)定性和方向感,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所操控的風箏,不會斷線飄走。
對自傳性題材的寫作,不是每個作家都能作出恰當?shù)膶Υ吞幹谩R驗閷懽髡吲c所描寫對象關系的特殊性,時常會受到某種顧忌、約束而放不開手腳。但《外婆史詩》確如題目所示,將個人經(jīng)歷給予了詩化的表達,把現(xiàn)實中人物的身世變成了藝術呈現(xiàn)中的身世,以至于閱讀中常常會忘記主人公本來是有原型的。仿佛照相,面對鏡頭的五官清晰的正面照只是證件照,而要成為藝術照,要有姿勢的變動、角度的選取、用光的虛化等。在由真入幻、由實入虛的過程中,真實的人物成功轉(zhuǎn)換為了藝術的形象。
在這一點上,小說運用了多種手段,我特別想提到的是結(jié)構。故事從外婆的葬禮寫起,又收筆于外婆的葬禮。在這個頗為規(guī)矩的閉合式結(jié)構中,卻顯現(xiàn)了藝術表達的豐富性和開放性。敘事不是單一的線性的延伸,而是幾條脈絡、幾種敘述語氣的交織和穿插。以“我”和外婆的敘述為主,加上外公的敘述、以及嵌入外公敘述中的始終不曾出場的、終生癡戀外婆的方世雄的敘述,補足了這個故事。其間的伏筆、延宕、暗示、斷和續(xù)、藏和露、放和收,顯示了作者結(jié)構經(jīng)營布設的苦心和功力,也的確產(chǎn)生了繁復詭譎、跌宕迂曲的效果。
讀長篇小說《外婆史詩》時有一個鮮明的感覺,就是敘述的調(diào)性有著明顯的差異。外婆的口吻,鮮活、生動而又自然,泥土氣息濃郁,完全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而外公回憶當年在上海灘做裁縫時奇異經(jīng)歷的口氣,特別是經(jīng)由他轉(zhuǎn)述的對外婆癡戀終生的方世雄的語氣,華美、優(yōu)雅、鋪陳、夢囈般的色彩,與外婆的語調(diào)風格大為迥異。我猜想這是作者的主動追求,借以獲得對生活的豐富性、人生的多樣性、審美的某種寬闊度和復雜性的表達。應該說,這個目的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不過和外婆的口氣中顯露出的那種和生活、土地的血肉牽連相比,這樣的腔調(diào)總還是顯得有些夸飾。
此外,有些想象性的段落描述過于放縱恣肆,有種漲滿感,倘能適當節(jié)制,留一些空白讓讀者自己去填充和回味,效果當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