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讀來,《詩經》真正活下來的詩是那些愛情詩;閱讀《詩經》中的愛情詩,我發(fā)現了一個動人的情節(jié),這些愛情大都發(fā)生在河邊,愛的歌詠有很多都同河流和河水有關。那首開宗明義且家喻戶曉的《周南·關雎》寫的就是河邊的愛情:“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然你可以說這“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一種虛寫的起興,但要知道起興實際上常常是即景的:舉目望去,隨意所見的物事就隨手拈來加入歌詩,因而起興往往是不可分割的本文意象;何況《關雎》中另一段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更坐實了這種河的場景——荇菜乃是一種美麗的水草。與《關雎》相埒的還有那首著名的《鄘風·柏舟》。“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這姑娘在河邊萌動對那垂發(fā)少年的思念:“髧彼兩髦,實維我儀!薄昂舆叺膼矍椤痹凇对娊洝分谐闪艘环N慣例甚至成了一種模式。
河水與愛情、河流與情歌的關連本出自內心,然而唯其無心反倒更見出了一種本質的親緣。到底是為什么愛總靠著河、河總關著愛?后世詞人說“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或許這情與水真是一種品質上的呼應;不過真正使我們動心的乃是另外一則關于河水的典故,《論語》中的典故。當年孔子來到了河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笨鬃訉θ松居幸环N純凈澄清的達觀,但他面對河流也不禁發(fā)出這種傷感的喟嘆。赫拉克利特說,“你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河流”,這明晰的哲理論斷中似也透露出一種深刻的騷怨。真是一呼一應,無獨有偶。而深入民間的諺語則更像是一種絕望的控訴,民諺說:“西流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哲人和俗人發(fā)出了共同的感嘆,這河流究竟為什么如此扣動人類的心弦?
或許河水向人們提醒的最驚心的東西乃是孔子所說的“逝者”。那從容而恒常的流逝乃是時間的賦形,時間無情地離去恰像這河水;而時間正是人生的本質,人生實際上是一種時間現象,你可以戰(zhàn)勝一切卻不可能戰(zhàn)勝時間。因而河流昭示著人們最關心也最恐怖的真理,流水的聲音宣示著人們生命的密碼。對河流的惶恐定是人類代代相傳的一種原始記憶:日常的生活中你可以逃遁于有意無意的麻木,而面對河流你卻無法回避那痛苦的覺悟。面對河流你會想起你已經失去和必將失去的一切,想起在這永恒的消逝中生命的短暫與渺小,會有一種無法安慰的絕望攫住你的心,你感到一種無限凄涼的脆弱與感傷!舱沁@個時候愛情就產生了。于是男人就想起了“窈窕淑女”,女人就想起了“髡彼兩髦”的少年。這一切都是那樣地自然而然。
人們面對河流即是面對命運,河邊的愛情即是人類對命運的反抗。
(摘自《重讀古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