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畫家、雕塑家的巴勃羅·畢加索,其詩人身份卻鮮為人知。直到1989年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了其全部文字,才向世人揭曉他秘而不宣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歷。由法國藝術評論家安德露拉·米夏艾爾編選的《畢加索詩集》收錄了其在1935年至1959年之間創(chuàng)作的350余首詩歌。已過知天命年紀的畢加索遭遇了藝術創(chuàng)作與情感生活的雙重危機,促成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詩歌寫作中,在轉型的瓶頸期以文字的書寫激發(fā)繪畫靈感的迸發(fā)。
20世紀初西方涌現(xiàn)出的聲稱先鋒與現(xiàn)代的各式藝術流派紛紛與19世紀傳統(tǒng)觀念劃清界限,畢加索的藝術天賦也正是在此時嶄露頭角,于1907年創(chuàng)作的《亞威農少女》在當代西方藝術史上占據了一席之地,與此同時,這件作品也被視為其立體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的萌芽之作,摒棄了西方長久沿襲的學院派透視法技藝,轉而通過線條、色塊以解構與重組的形式多方位、多角度闡釋一種幾何美。畫如此,詩亦然,這種背叛傳統(tǒng)的荒誕趣味開啟了他另一個創(chuàng)作生涯,借助文字搭建出想象空間,營造一個“畢加索式”的紙上視覺王國。
中西方藝術家對于“詩畫同源”的觀點歷來層出不窮,在闡釋藝術相通性的同時,也揭示了憑借日常經驗調動感官的過程。對于畢加索來說,從圖像到文字的跨界實驗是一次冒險,特別是1935年至1936年間,他幾乎每日筆耕不輟,所謂的通感在其字里行間比比皆是。語言如同油畫顏料一般,僅僅是其創(chuàng)作所用的材料和載體,詩作中的意象與眾多混雜的屬性堆砌在一起,五味雜陳。
“黃顏色味道的芳香也不再落到綠色的聲音上魅力嘆息著碰觸到玫瑰哈哈大笑香氣的目光從空白模特的藍色中消散從被炎熱的叫喊弄得盲目的光線中蒸發(fā)的歌唱的液態(tài)鴿子在清涼的空氣中映照它的肉體敲響從寂靜中扯出的時辰空缺的如此溫柔的警鐘”(1936年5月16日)。畢加索將其背離傳統(tǒng)造型藝術的畫風移情至筆墨間,重塑一種自我的書寫。表面看來晦澀費解、邏輯混亂、毫無頭緒的篇章完全脫離理性的軌跡,跳躍性的思維和荒誕夸張的創(chuàng)作筆法頗具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無標點一氣呵成是畢加索的語言特色,如同他在繪畫中堆砌表現(xiàn)對象的態(tài)度,給予斷句無限可能性,在無形中開啟了詩意的多樣性。凌亂無章的意象集畫面感與節(jié)奏感于一身,帶來全方位的感官沖擊力,色彩、光線等繪畫語匯貫穿于具象與抽象之間,從靜觀中醞釀出動態(tài)美,時而躁動張狂時而沉靜如水,與變化無常的情緒起伏相一致。
畢加索在詩作中的游戲式拼貼,將不相關的意象肆意組合出了意外效果。事實上,早在1912年,畢加索就在畫布上粘貼了一張印有藤編圖案的油布,以此宣告第一件拼貼作品《有藤椅的靜物》的誕生。在他構建的詩意空間中,拼貼亦是如此:“*年輕姑娘的肖像*在一個被卡車碾破的舊罐頭上*粘上一塊碎玻璃并為它畫上一個女人的側臉*下面掛上一雙小小的洋娃娃手套*上面植上幾根羽毛*把整個東西扎在一個苦橙子*在罐頭蓋上打它一個洞*”(1936年4月4日于胡安松樹林)。詩中所說的“畫中畫”的效果即是解構之后的重建,詭異的形象模糊了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書寫空間在巧妙布局下又制造出神秘感,諸如此類的后現(xiàn)代把戲在他的詩意世界中輪番上演。
對于畢加索而言,意象的繁雜和旁若無人的獨白營造出怪誕的意境,不僅如此,數(shù)字與音符也摻雜其中,多種元素的運用擾亂文本的正常排序,也增加了詩歌表達的另一種可能性。在他的文字試驗場,意識流沖垮了時間的維度,背離了慣常語法的規(guī)則,將繪畫融入詩歌的表達。
在畢加索的文字游戲中,同樣的主題、詞匯以完全不同的排列組合,成為一首組詩:“金屬的牛舌頭在水晶中哆嗦不已如此溫柔地包裹住花束那受傷的腦袋(IV)”,“牛耕著花束的受傷腦袋的水晶田的火焰的金屬(V)”,“牛的彩虹耕著被粉碎的香氣的鐘的叫喊的花束的受傷水晶的羽毛的狂風的火焰的金屬(VII)”,“牛的羽毛的彩虹耕著火焰的水晶(VIII)”(1940年7月26日),主題及其一系列的詞匯變形和反復,遵循同一思路展開,如同一首變奏曲,猶如格里耶小說《橡皮》中的“涂抹”,對同一意義的反復書寫和修改暗示著差異與逝去的痕跡,不斷放大著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
除了詩歌慣用的主題——關乎生命中愛情、衰老、死亡,畢加索也將與西班牙相關的主題融入創(chuàng)作,斗牛場彰顯的旺盛生命力成為他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對斗牛的幻想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在童年時期創(chuàng)作完成的第一件油畫作品便是《斗牛士》,詩中也有多處提及:“腿腳騰空星光閃耀的夜空中的彩虹擰絞內衣驚訝目光中的搖籃吊床的純粹金翅鳥游戲的閃光信號燈深深扎入火中掐住棱柱脖子的釘子的圓舞曲繩子被輪子燒焦的盡頭拽住輪子陷入沼澤的淤泥中憤怒地咬住垂死公牛的眼睛”(1936年4月24日)。幾組極端行為的語匯勾勒出斗牛場的博弈氣勢,他所偏愛野獸般的原生態(tài)場景也構成了他專橫暴躁的性格。
1940年,以戀人多拉為原型的作品《裸體梳妝女》問世,他多次向多拉施暴,呈現(xiàn)出其兇惡猙獰的一面,對于畸形女性的嗜好只增不減,詩中也流露出相似的意味:“繪畫是一些瘋女人/心兒被刺/光燦燦的泡泡/被眼睛捏緊喉嚨/連珠炮的鞭撻/拍打翅膀/在其欲望的方塊周圍!(1936年1月4日)他說:“無論我在失意或是高興的當兒,我總按照自己的愛好來安排一切。一位畫家愛好金發(fā)女郎,由于他們和一盤水果不相協(xié)調,硬不把她們畫進他的圖畫,那該多別扭!我只把我所愛的東西畫進我的圖畫!币苍S,來自日常生活中的真實場景或者是夢境的文字與圖像僅僅是畢加索的腳注,一個立體主義者的拼圖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