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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不小的奇跡了
解放周末:有媒體報道說,張軍首部原創(chuàng)昆曲《春江花月夜》首演3場近5000張票悉數(shù)售罄,這對600歲的昆曲藝術而言,算是不小的奇跡了。這一評論,是否讓您心生自豪感?
張軍:對我來說,現(xiàn)場觀眾熱烈的呼應是更重要的。當然,一出昆曲的首演,能夠吸引這么多觀眾,上海大劇院連加座票都賣完了,這確實讓所有演職人員都很受鼓舞。
再往深處想,這說明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出戲的演出本身了。不可否認,曾經我們鮮有人看,昆曲的老年觀眾占絕對數(shù),而現(xiàn)在昆曲劇場里年輕觀眾占到百分之六七十,而且呼應度非常高。這變化,首先緣于這些年來我們國家、民族對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渴望以及經濟條件的改善。
而從一名昆曲人的角度來講,我和我的伙伴們推廣昆曲藝術、扎根觀眾當中,至今已17年了。首演結束后,我跟我的同伴們講,《春江花月夜》的受歡迎,是對我們十多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情的一個見證和一種鼓舞。它說明這條路是對的,未來我們還得這樣走下去。
解放周末:17年前,您和同伴剛開始“昆曲走近青年”推廣時,一家一家去叩各大高校的門,曾得到過這樣一種善意卻刺耳的答復:你們的演出費我們給,人就別來了,真的沒人要看。
張軍:1994年,我們躊躇滿志畢業(yè),覺得自己學成了可以為觀眾表演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臺上的人比臺下的人還多。面對那樣的境況,我們就一個簡單的訴求,有一口飯吃、有觀眾愿意看,就可以了。所以,剛開始去各大高校推廣的時候,我向校方提的要求都只有一個——給我們一份盒飯就行了。
解放周末:這個由“一份盒飯”開始的堅持,簡單卻深遠。
張軍:當時我們想得很簡單,就是想在昆曲和年輕人當中架起一個橋梁。我總是告訴自己,每一位年輕觀眾到劇場看昆曲,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這個很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機會中,靠什么吸引住他們?你唯一能做的,無非是燃燒自己。
后來,當我們回頭看的時候才知道,17年前我們開始得這么簡單。而越是簡單的事情,它越是會有回報。
解放周末:當《春江花月夜》的大幕第一次開啟之際,您對“回報”有預期嗎?
張軍:演出開始前一周,我就知道會有一個什么樣的觀眾量,因為我是制作人,基本上這出戲整個營銷策略的制訂和落實都是我負責的。之前,我們到高校、畫廊、戲迷俱樂部等地方做了20多場沙龍式推介,每一次我們都全力以赴,每一次我們都把沙龍做成了演出,為的就是攪起大家看昆曲的興趣。
但還是有我沒有預想到的。演出到最后,當我們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36句詩全部唱完的時候,當漫天的桃花花瓣無聲落下的時候,觀眾給了我們那么熱烈、那么會心的呼應。
解放周末:曾有學者擔憂說,現(xiàn)在大家追捧昆曲,往往只是為了它美麗的外表,卻沒有看到它深厚的內涵。您認為,《春江花月夜》 讓現(xiàn)場觀眾那么熱烈、那么會心呼應的是什么?
張軍:就像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為什么走進劇場的人都要為了同一種原因呢?在一出戲中,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各自的喜歡各自的心動,這多有意思呀。
但是,在推廣昆曲的過程當中讓我感觸很深的是,說到底那些昆曲觀眾與愛好者他們都是被傳統(tǒng)文化感動了。他們被昆曲的文學、被昆曲的歷史、被昆曲的聲音、被昆曲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的韻味所感動。
一寸一寸光陰的打磨
解放周末:《春江花月夜》首度亮相的那個夜晚,對昆曲小生張軍意味著什么?
張軍:意味著不一樣。坦率地講,從做這件事情開始,我就希望有很多不一樣。第一個不一樣,這是原創(chuàng)作品。第二個不一樣,是我們進了上海大劇院,在這樣一個大體量的現(xiàn)代劇場來表演傳統(tǒng)戲曲。
解放周末:是不是可以這么猜測說,您對這出戲是抱有雄心的?
張軍:如果說有雄心的話,還要再加一點,我在戲曲舞臺上將近30年了,我想要在舞臺上演一個屬于我的原創(chuàng)的角色,張若虛是真正意義上我的第一個原創(chuàng)角色。
歸根結底我是個小生演員,舞臺最終檢驗的,是有沒有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角色。這個過程好苦啊,那段時間我天天連著唱,唱到最后一場的時候已經唱不動了。因為,我從5月18號開始進大劇院排練,每天眼睛睜開一直唱到睡覺,不停地唱,唱了42天。
解放周末:從柳夢梅到張若虛,您用了幾年的時間。人們注意到,時間對張軍的作品常常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比如,園林版《牡丹亭》連演了5年,原創(chuàng)劇《春江花月夜》籌備了3年。
張軍:現(xiàn)代社會流行的是快餐,而且越來越快,但昆曲恰恰是不能快的。
昆曲長久以來因為觀眾少,演出機會少。有時,一出戲排了一個月就演一場,所以你永遠都不知道一出戲演10場、50場、100場之后,又會是什么樣子。
當我們堅持演《牡丹亭》演到第3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很有意思啊。我們每次演的時候會對某一個小細節(jié)不知足,下一次演出的時候就會做出修整,就這樣不斷累積微小的調整,漸漸感受這出戲不同的樣子。今年春夏演季的第一場,一位戲迷在我們的微信公號上,曬出了她連著3年來看每年首演的票和節(jié)目冊,并說,你們越演越好了。所以,時間是最值得信任的方式。
解放周末:即便是細微的變化,觀眾也很敏感。
張軍:很敏感。5年演《牡丹亭》讓我感受到,一出好戲,真的是要磨出來的。我們回頭去看,老祖宗傳下來的《牡丹亭》為什么好?是因為幾代藝人、多少生命凝聚在上面了。所以,我越來越覺得昆曲是一個需要時間浸潤的藝術,而且你在臺上是不是躁動是逃不過觀眾眼睛的。我想,何不讓我們都慢下來,為昆曲慢下來一點?
解放周末:磨戲的過程,說到底是磨人的過程。
張軍:是的,沒有捷徑可以走。演員扮演一個角色,需要在心里塞很多東西。在舞臺上表演時,如果演員的心里是空的,那就假了。所以,在這個躁動的時代,如果昆曲讓我慢了下來,讓我看到一寸一寸光陰磨出角色的模樣的話,這是一種珍貴。
解放周末:一寸一寸光陰的打磨,并非人人經受得住的。
張軍:我的力量來自于對自己的不滿足吧。在昆曲的舞臺上,一個指法、一個身段、一個停頓、一個眼神,都是要靠大量的時間“長”出來的。我深知這一點,所以每天都在追問自己,我所做的,有沒有讓自己滿意?有沒有讓我的鏡子滿意?有沒有讓導演滿意?
排練《春江花月夜》的過程中,我和李小平導演每天都要切磋。離正式演出不到一個星期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的表演讓人感覺腎上腺素高了,太使勁了。隨之而來,內斂的東西就少。
我接收到這個訊號后就必須及時調整、找到對的感覺、努力去改。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已疲憊之至,但是,我很清楚藝術的痛苦和快樂也就在于不斷地跟自己較勁,甚至有時候是把自己砸碎重新再來一遍。
再一次排練的時候,李導演很高興地說,我看到了你的努力。不要害怕觀眾感受不到你的表演,不要刻意表達給觀眾看,只要你真正進入角色,很多東西自然會“長”出來。
給過去一個未來
解放周末:有人認為,現(xiàn)在的昆曲為了迎合觀眾,越來越往通俗的方向走,這就可能丟掉一些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事實上,類似這樣的失敗例子的確不少。
張軍:對。我看過一個昆曲,其中有句臺詞“這是一把射向你心靈的箭”,我聽了以后,差點沒鉆到椅子下面去。這樣改昆曲的詞,不等于革了昆曲自己的命嘛?
解放周末:那么,您認為對當下昆曲的創(chuàng)新而言,怎樣才是既“不革自己的命”,又能真正地推陳出新、生生不息?
張軍:我認為,對昆曲的傳統(tǒng)本質,這是必須要敬畏,不能褻瀆的。同時,昆曲又不能只有一個模樣,藝術的偉大在于百花齊放。因此,在昆曲的表演藝術上,我們要寬容每一個演員的不同特質與嘗試,要接納每一種求新的方式與表達,要理解每一個人對昆曲的獨特感受與追求。這樣昆曲舞臺才會豐富多彩,才會活力四射。畢竟,昆曲不可能都是一個樣子的。
解放周末:你們又為什么敢說“《春江花月夜》,在這個時代里昆曲最好的樣子”?
張軍:我所期待的是,昆曲可以扎扎實實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說它是在這個時代里昆曲最好的樣子。
就像很多人問我,你為什么用“當代昆曲”這個說法,而不用“原創(chuàng)昆曲”、“新編昆曲”呢?我說,這是出于三個層面的理解。第一,面對600歲的昆曲立于當下的表達,我們第一要做的是什么?昆曲的基礎是它的文本,而編劇羅周的文本為這個戲的當代性詮釋做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它的故事、文學、曲牌的好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二,是導演的當代性舞臺呈現(xiàn)。李小平導演非常豐富的舞臺劇經驗,也為這個戲帶來了不少當代屬性的創(chuàng)意。第三,也是我最看重的一點,如果當代人只是對昆曲進行所謂的保護、扶持、搶救,那么昆曲終究死路一條。昆曲只有扎根當代,在今天生長出時下的樣子,并且是受歡迎的,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
解放周末:所以,當昆曲這一古老的劇種前面加上“當代”的時候,它已不僅僅是一個時空概念,同時被賦予昆曲的是著眼于當代生活的藝術價值。
張軍:余秋雨教授之所以說昆曲是主宰了中華民族兩百年審美的一個藝術,原因就是在明朝時它就是當時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今天我這個從事昆曲藝術那么多年的人,也為這個戲花了半年時間和當代的觀眾不斷交流,目的就是希望昆曲能夠成為這些來看戲的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說,這是一次張揚我們熱烈期盼的出發(fā),這是一個深埋當代心愿的開始。并且,在我們看來,只要出發(fā)與開始,就是最好的樣子。
解放周末:這不由讓人聯(lián)想到近年來您系列昆曲講座的一個主題:給過去一個未來。
張軍:我特別喜歡這個提法。過去是什么?過去是風雅,是聲聲慢,是至情至性;未來是什么?未來是非遺,是新水磨,是品味典范。昆曲人在戲里灌注他們的夢想與光陰,昆曲則在昆曲人一折一折、一出一出的努力中,煥發(fā)鮮活的生命力。
解放周末:這些年來青春版《牡丹亭》不斷走向世界,去年年底以1.3億元打造的蘇州昆劇院新院落成,昆曲電影《紅樓夢》上映……這些關于昆曲的新聞,所傳遞的也正是關乎昆曲未來的訊息。
張軍:可以說,這些都代表了當代人為昆曲命運所作的嘗試與努力,簡單來說就是觸碰昆曲的過去、演繹昆曲的當下、暢想昆曲的未來。
《牡丹亭》和鴨脖子
解放周末:曾經有一位武漢的大學生,為了感謝您請她看園林版《牡丹亭》,帶來一包鴨脖子作為回贈!赌档ねぁ放c鴨脖子如同一對奇妙的隱喻,在鴨脖子所象征的快餐文化時代的濃油赤醬、重口味中,昆曲恰恰是一種別樣的清淡。
張軍:那個武漢學生網名叫“徘句小生”,我偶然地看到了她的留言,知道她想看《牡丹亭》,我想她是在校學生,沒什么錢,就說請她看吧。結果,她就說要請我吃武漢出名的鴨脖子。有一天,演出結束后,她真的給我送鴨脖子來了。遇見這樣的粉絲,我真的很感動。
在我看來,《牡丹亭》是生活的真實,鴨脖子也是生活的真實,它們雖然各有各的滋味,卻都是現(xiàn)代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一部分,都值得品味與珍惜。
解放周末:中國戲曲最好的精神,講究的是寫意,一揮手千軍萬馬,一轉身萬水千山。如今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生活如此具體現(xiàn)實,我們?yōu)槭裁催需要一出寫意、舒緩的昆曲?
張軍:戲劇和劇場空間能帶給我們特別的心靈時刻。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已無比真實具體,還那么匆匆忙忙。而在昆曲時空之中,卻有著與生活那么不一樣的體驗,寧靜、超然。
就像我等《春江花月夜》這個本子等了那么多年,急也急不來,就讓時間悠悠地把它帶來吧。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羅懷臻老師看了這部戲說,它不解決當下的問題,但是它能讓人有心靈的呼應。我想,這就是昆曲藝術在當代的一個積極意義。
解放周末:它雖然不與生活的現(xiàn)實發(fā)生直接的聯(lián)系,卻可以與人們的精神產生深刻的關聯(lián)。
張軍:對心靈的關照比對生活的關照,更意義深遠。就像我做這出戲,也是每時每刻在面對自己人生的執(zhí)念和對生死的探討。
有一次,導演跟我講,張若虛從某種程度上講是一個跟時間賽跑的人。我們從事昆曲藝術的人,不也是在跟時間賽跑嘛。因為,我們在舞臺上的生涯是屈指可數(shù)、可以計算的。所以,當我在舞臺上感受張若虛的時候,就像感受自己面對昆曲的狀態(tài)。這讓我覺得,昆曲舞臺所映照出的并非只是表演的技巧,更多的是心靈的撫慰和思索,走下舞臺,再回過頭面對生活的林林總總時,總會多一重啟示。
解放周末:每個昆曲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而昆曲的未來則尚需時間來成就。在有限與無限之間,您心有焦慮,抑或坦然接受?
張軍:我挺焦慮的。因為我在和時間賽跑。比如,我經常夢到我背不出臺詞而驚醒。
解放周末:在舞臺上摸爬滾打了那么多年后,還會這樣?
張軍:還這樣。我挺期盼自己因為昆曲而變得心安理得。但只要還戰(zhàn)斗在昆曲的舞臺上,我就無法停止焦慮。不過我演出的時候,內心很安靜,非常好。
解放周末:焦慮是否來自傳承昆曲的使命感?
張軍:說不清。但我曾經說過,從2011年我獲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平藝術家”稱號的那天起,昆曲不再只是我的職業(yè),更是前所未有的使命。
解放周末:“昆曲義工”白先勇有一個說法:每一次昆曲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次文化的展示。一語道出了昆曲在今天深刻且沉甸甸的涵義。
張軍:站在今天去看600年前的“百戲之祖”,它是一個美麗、一份積淀,也應該是一種可以讓我們觸及的生命力。雖然昆曲是傳統(tǒng)的,但不能像青銅器那樣冰冷固化、安身在博物館里,昆曲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不斷去展示它、激活它,這種展示是會呼吸的,更要與這個時代的觀眾產生共鳴,若干年之后,依然激蕩出屬于21世紀的回響。
解放周末:對昆曲命運的探究,最后讓我們看到的,恰恰是當代視野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義。
張軍:中國人尊崇傳統(tǒng)文化的那顆心,從未消逝過。無可否認,現(xiàn)代觀眾中喜愛昆曲的并不多,但這么多年我走到大學生、走到年輕觀眾當中去,吹開灰塵,撥云見日,讓他們看到了昆曲,他們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心里深藏著一個柔軟的地方,而昆曲是點化這個柔軟的最好方式。
當唐詩《春江花月夜》成為同名當代昆曲的時候,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次現(xiàn)代演繹,也是上海時下一個引人矚目的文化事件。
昆曲自有命運。但當代人面對昆曲以及昆曲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的目光與姿態(tài),卻折射出中華民族面對自我的心理與態(tài)度。由此,《春江花月夜》所引發(fā)的文化現(xiàn)象,便有了值得探究與追問的普遍意義。
因為,正如傾力打造此劇的張軍在接受《解放周末》專訪中所說:“中國人尊崇傳統(tǒng)文化的那顆心,從未消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