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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人藝實驗劇場觀看了由班贊導演的《丁西林民國喜劇三則》,懷舊之作卻引發(fā)不少聯(lián)想。
幾年前在劇場里觀看話劇《哥本哈根》,不說涉及歷史現(xiàn)在未來之主題重大,依靠臺詞論辯推動之緊張劇情,單是臺上幾個角色演繹物理學知識,并將這些知識與藝術表達完美融合,就足以讓人折服,不能不感嘆,咱們的劇作家什么時候能有如此強勁的專業(yè)知識,讓戲劇舞臺上充滿令人舒服的文化氣息啊。
然而,我們也真不應該太過菲薄自己,其實,早在五四時期,我們就有杰出的物理學家同時也是優(yōu)秀的戲劇家:丁西林。作為學習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出身的讀書人,我對丁西林這個名字還是熟悉的,他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上最先應該提到的人物之一,是中國獨幕劇的重要創(chuàng)始者。一直到20世紀末,戲劇文學還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散文、詩歌、戲劇,我們都是這樣劃分“文學體裁”的。中國古代的劇作家、五四時期的劇作家,都是“作家隊伍”里的重要成員。也就是近20年電影、小品、電視劇的極度發(fā)展,市場效應、明星緋聞、“編劇”報酬的猛漲,使得“戲劇文學”逐漸疏離文學而投靠了演藝甚至娛樂。也因此,今天重新談論丁西林就具有特殊的、多重的意義。
“戲劇文學”的另一層含義,是明確了它不但是可以觀看的,而且是可以讀的。從莎士比亞到關漢卿,從曹禺到夏衍到老舍,他們的劇本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文學性”是其核心要素。丁西林也不例外。20世紀8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參考叢書里就有《獨幕劇選》一種,劇本不只是表演的腳本,同時更是獨立的作品。
《丁西林民國喜劇三則》選擇了丁西林早期創(chuàng)作的三部獨幕劇依次演出,《一只馬蜂》《酒后》《瞎了一只眼》都是丁西林獨幕劇的代表作,且都具有喜劇風格。說到喜劇,又不能不想到當下,我以為我們的話劇里已無喜劇種類,因為“喜劇”已經(jīng)和“小品”成了同義互換的表述了。不管是年關的晚會,還是平時的演出,無小品不成晚會,無小品無以談娛樂。所謂“語言類節(jié)目”,相聲可以少到一兩個,小品卻必須大過所有其他節(jié)目。目的就是搞笑,最好是半分鐘一個笑點,最好能讓所有的人都笑起來,無論這種笑的緣由及其背后多么粗鄙,哪怕笑過了覺得毫無意思。如果能產(chǎn)生一兩句搞笑的句子進而在年度流行,那就可稱極大成功。
丁西林的喜劇卻是非常輕度的、溫和的,它是一種婉轉但不影響敘事的方向,一種未曾意料到的爆破卻不會傷到任何一個角色,是一種出人意料但每個人仿佛又早有會心。觀眾被輕輕地挑逗了一下,發(fā)出和臺上的角色同步的同樣強度的歡樂,過后品味,卻又覺得還可莞爾一回。
《一只馬蜂》是兩代人的故事,“母親”總想包辦下一代的婚事,把余小姐自許給自己的侄兒,又急著為自己的兒子找對象,豈不知兒子正和余小姐戀愛中呢。一場心理錯位的對話,在遮遮掩掩中既是語言游戲又是感情巧妙表達,戲劇效果漸見濃度。丁西林喜劇的效果總是在最后一刻“爆破”,當兩個年輕人相擁而被“母親”撞見時,余小姐以“一只馬蜂”的機智度過尷尬,戲劇就此收束。這樣的結尾有點歐·亨利小說的味道,地道,講究,但也傳統(tǒng)。《酒后》的戲劇性則從一開始就設立,夫妻二人在討論愛情與婚姻問題,又穿插了妻子提出的一個不情之請,要求吻一個酒后的男人。假戲假做還未實施,酒后的人突然醒了過來,又是一個突然中止的結尾!断沽艘恢谎邸穭t是一出假戲真做,為了不讓遠道而來的朋友誤會錯怪,本來受了點皮傷的丈夫只能就著妻子的誤報裝扮成頭破眼瞎,最終在真相揭開過程中讓友情得以保持和發(fā)揚。
善意的玩笑,善解人意的理解,互不傷害的溝通,一切都是為了讓所有的人感到心理上的舒服。過程并不緊張,沖突也從不劇烈,語言甚至都不失風雅。而全神貫注的觀眾又往往能得到會心的一笑與片刻的回味。
丁西林的這些戲劇創(chuàng)作于五四時期,那是一個風起云涌的時代,這種三人獨幕小戲,似不關時代宏大主題,又怎么能在那樣一個時代名噪一時呢?其實,丁西林的戲劇并沒有脫離時代,五四是一個以個性解放為主張的時代,也是覺醒了的青年在現(xiàn)實與理想、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抉擇、掙扎的時代。三個獨幕劇里的主題或淺或深都在探討這樣的問題,尋找這樣的邊界。母愛與情愛,自由與束縛,是那一代知識青年都在現(xiàn)實中遭遇和必須解決的問題。丁西林看似與時代宏大主題聯(lián)系并不緊密的探討,在某種程度上和魯迅、郁達夫、冰心、廬隱的小說是一體化的。這樣的喜感今天已經(jīng)完全淡然,喜劇變成了“劇烈的運動”,變成了語言狂歡和身體對抗,自嘲變成了挖苦,諷刺變成了調侃,連結尾的溫暖收束都變成了道德夸張。丁西林喜劇如果在今天還有意義,啟示就在此吧。
自然,這是傳統(tǒng)的舞臺藝術呈現(xiàn),是為有一點文化準備者制造的戲劇,是文化盛宴中的一道小甜點。即使在五四時期,丁西林的戲劇也未必是主流,但它又是不可缺少的新文化元素,即使在今天也還有留存和傳承的價值。在影像表達過剩的時代,在喜劇夸張盛行的時期,這樣的戲劇能不能得到廣泛認可從而走出“小劇場”也是可以討論的。
在喜劇過剩的時候上演丁西林,看似舊戲重演,實則也是一種文化態(tài)度。丁西林的意義包括其藝術成就可能沒那么強大,但作為一種補充,一種啟發(fā),還是很適合在今天的“實驗劇場”里上演的。這里,不妨借丁西林的同時代人,同樣是劇作家又兼批評家的李健吾的評價來結尾吧:“一般說來,丁西林寫的幾出獨幕喜劇,逗人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但是由于事件本身波瀾不大,缺乏逗人大笑的力量。他喜愛的是幽默、是微笑,不是滑稽突梯。這說明他觀察生活細心,能從平淡中領會出它的妙趣。同時也的確說明生活范圍不大,知識分子的氣息相當濃厚。劇作者骨子里富有祖國的詩的傳統(tǒng),語言和意境清楚而又含蓄。這種表現(xiàn)力量,毫無疑問,來自對素材的掌握、對生活的熟悉。他寫戲不多,題材范圍不寬闊,可是經(jīng)他一寫,就像經(jīng)玉匠琢磨過一樣,通體透明,而又趣味盎然!
“會心的微笑”,“平淡”中的“妙趣”,“清楚而又含蓄”,“通體透明”,讓我們在重看經(jīng)典中期待新的創(chuàng)造吧。
(作者為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