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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就奔40歲了。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儼然已人到中年。想到這點,有些噩夢驟醒般的悚然是理智的。總以為自己年輕,雖沒寫出得意之作,但歧路漫漫,尚有青春可揮霍?墒聦嵤,鏡中的我鬢角斑白,眼袋黑澀,惟有臉頰上青春期留下的疤痕,一如既往凹著,讓我看上去,頗像美國文藝片里陰郁的病人。
一晃,小說已寫了18年。這18年里,我像個懶惰的工匠,每年拉拉雜雜寫上幾萬字,大部分時間,則在散漫地喝酒、讀書、訪友、看電影、步行和冥想。這個我生活的小鎮(zhèn)曾讓我窒息乃至厭惡,有那么幾年的時光,我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著如何逃離這里,如何與愛人孩子在異鄉(xiāng)懷想這里,并繼續(xù)深深地厭惡這里?砂遵x過隙,我仍生活在這兒,無論白晝,被迫注視著這個小鎮(zhèn),猶如一頭錦衣夜行的怪獸,在地球越來越快的自轉(zhuǎn)里蛻變,同時將它的獠牙磨得更為尖利森亮;蛟S我已離不開它,或許,真的就在這里陪著它繼續(xù)蛻變、繼續(xù)吞噬光與影、人與畜、肉與靈。
我總是后知后覺地懷疑這個時代。我一直認為,“懷疑”這兩個字該是烙在作家脊梁上的“紅字”。我也知道,大部分人在貪婪地享用這個時代,在它龐大的子宮里瘋狂汲取養(yǎng)分并怡然自得。這是個如何的子宮?它儼然只能以物化、身體化、機械化、權(quán)力化、娛樂化來作最好的羊水。作為一個老文藝青年,我從來沒有甜蜜地吸灌它腥臊并馭的汁液,當然,我也從來沒有自卑過,我覺得這樣挺好。一個叫水木丁的人說:“對于熱愛文學和藝術(shù)的人來說,有文學和藝術(shù)的生活才叫生活,它就是生活本身!蔽液軕c幸在這個小鎮(zhèn)上,能有一兩個朋友每天傍晚能陪我散步,我們在喧囂的街道上談?wù)撝侣、美劇、小說和電影,并且保持著通常的語速和聲音;我很慶幸在這個小鎮(zhèn)上,小學三年級就矗立在那里的書報亭依然存在(只是主人由原來的周姨變成了她的女兒),我們散步累了,可以坐在里面隨心所欲地翻閱最新一期的《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三聯(lián)生活周刊》等雜志;我也很慶幸,從去年開始縣城終于有了一家電影院,我可以隨時看到我想看的電影,再也不用坐上一個半小時的汽車去市里。
所以,有時我會很小農(nóng)意識地想,我想要的生活,或許就是我已得到的生活,盡管從青春期就厭惡著它,且它不華美紛繁,它不強健壯碩,但與我這種散漫溫和的人而言,粗鄙、粗糙的它或許就是我的仙境,就是我的福祉。我寧愿相信這是我最真實的感受。
這本《七根孔雀羽毛》,收錄了10年來創(chuàng)作的7個中篇小說。我曾在后記里說:小說里的人物,大都是我身邊的人,除了我自己,他們多多少少有些我的親人、我的朋友的影子,還有一些,則是道聽途說的人——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制造著駭人的偷情案、謀殺案、奸殺案、爆炸案、盜竊案、搶劫案。在這些案件中,他們孱弱的肉身形象總是和人們口頭傳誦的虛擬形象有著質(zhì)的區(qū)別,即便我是個聾子是個瞎子,某段時間內(nèi),他們的故事也會讓我變成一個耳聰目明之人——他們的故事絕對有著神啟的痕跡。
《七根孔雀羽毛》《細嗓門》和《梁夏》就是這些事件的入爐再造!洞笙蟆贰缎∏槭隆贰秳x那記》和《夏朗的望遠鏡》,則是我對最平樸的人予以的最平樸的解讀。然而無論怎樣,它們都是一個老文藝青年對這個時代蹩腳的理解、妄想式的肢解和意象式的涂抹。它們都是現(xiàn)實和冥想的私生子,有真實的裂痕,也有幻滅的肌體。我曾經(jīng)幻想,如果有一天我有足夠的資金,我會把自己的小說變成影像,我不需要太多的觀眾,我只需要把那些文字變成流動的光影,讓多年后繼續(xù)生活在這個縣城的人們知道,他們的祖先曾經(jīng)有著如何的生活,有著如何紛繁庸俗又高貴得體的生活。
文學式微的年代,傳統(tǒng)小說變得小眾、隱秘、純粹,當然它也內(nèi)斂,它也光芒四射。一個老文藝青年的夢想,就是繼續(xù)寫他純粹的小說。他會把有靈魂、有溫度的文字當成他魂靈的根。他希望由這根繁衍出的樹木枝葉繁茂、葳蕤多姿、翠綠明亮,讓他在這塵世的呼吸變得更順暢、更自由、更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