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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屬于認識問題,而不是其他” ——懷念陳虞孫先生

http://m.134apc.cn 2012年12月13日10:04 來源:文匯報 馬以鑫

  1965年11月,在讀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后,我頓時產(chǎn)生兩個想法,一是海瑞是中國歷史和民間傳說中出名的清官,連這樣的清官也要否定,那么,中國歷史上還有什么樣的人可以肯定呢?第二,歷史劇中有退田、平冤獄,就說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反映,這樣看待歷史劇,將會產(chǎn)生多大的麻煩?幾天后,我抑制不住這些想法,就寫了《也談<海瑞罷官>》。但是,我又覺得心有不安,姚文元是什么人?他會錯嗎?再過幾天,我想出用一個筆名“馬捷”來署名,我天真地以為,如果自己的觀點錯了,別人也不會知道就是我了。這樣,我就把稿子投寄給文匯報社,同時,我附了一封信,說明自己是敬業(yè)中學(xué)的高二學(xué)生,如果自己的觀點錯了,愿意重新好好學(xué)習。

  三天以后,班主任通知我馬上到文匯報社,那里有人找,并給我一張紙條。隨即,她問我究竟有什么事。我就說,自己不同意姚文元的觀點,寫了一篇反駁的文章。頓時,班主任臉色大變,斥責我知道什么,班上一些同學(xué)也圍了過來,露出不屑的神情。我也開始緊張起來,心想大概闖禍了,并開始后悔寫了這么一篇文章。

  到了圓明園路149號文匯報社,我按照紙條所指找一位閔姓同志。很快,他帶我上了電梯,然后走進一個房間。我注意到,門的上方有一塊小木牌寫著:總編輯室。一位有些年紀、中等身材而清癯,兩鬢微微染霜而雙目炯炯有神的老人正等著我。他好像很隨意地先問了我怎么會寫這篇文章的,父母親是干什么的,然后就拿出我的稿子,明確說文章我們要用,但是要修改。其實,在路上我就想好了,盡可能把文章要回來,就當沒有這回事。現(xiàn)在,一聽可以修改,我趕緊說,那就可以把我的稿子還給我?老人很爽快地回答,可以呀。我把文章寫在綠線條的四眼活頁紙上,這時我注意到,上面用紅鉛筆劃了很多線條。

  拿回了稿子,我有些心花怒放,很快答應(yīng)我會重新寫一篇。老人站了起來,指了指我的文章說,寫文章要擊中要害。說著,他還把右手握成拳頭,收了回來,又輕輕伸了出去。

  我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輕輕問,您是總編輯?老人點點頭笑了笑,然后輕輕說道:陳虞孫。

  回到家里已經(jīng)很晚了,我趕緊寫起了文章。在路上我已經(jīng)想好了,這回就用讀者來信的方式,請教兩個問題。當然,態(tài)度變得溫和得多、也謙虛得多。

  第二天一早,我把改寫的稿子送到文匯報社,還是閔姓秘書接過了這篇東西。

  真的沒想到,四天以后,文匯報在“關(guān)于《海瑞罷官》問題的討論1”的通欄標題下,左邊是一篇“編者按”,而右邊就是我原先的《也談<海瑞罷官>》,署名“馬捷”,我頓時大吃一驚。班級和學(xué)校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的前前后后,也很奇怪,有人還問我,你原先這篇文章不是已經(jīng)要回來了嗎?我那時哪里知道,文章可以排成小樣留存,原稿要回來又有什么用?我按捺不住自己緊張的心情,就打電話給閔姓秘書,他回答我四個字:我們需要。

  一開始,關(guān)于《海瑞罷官》問題的討論還有持續(xù)不斷的反駁姚文元的文章,漸漸地,支持姚文元的越來越多、斥責吳晗的也越來越多。當解放軍報在轉(zhuǎn)載姚文元文章時的編者按發(fā)表后,事情幾乎是明朗化了。解放軍報明確指出,《海瑞罷官》是株大毒草,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于是,我的壓力倍增,甚至,市團委、市教育局都不斷有人來找我,調(diào)查了解我是怎么會寫出這么一篇反對姚文元的文章的。同時,學(xué)校和班級對我的各種指責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

  我覺得有些受不了了,就接連寫信給陳總編輯,談了自己目前的處境與壓力,并深深后悔自己怎么會去寫這么一篇文章。

  沒想到,沒過幾天,陳虞孫總編輯就親筆給我回了信。這是用毛筆蘸了藍黑墨水,寫在文匯報紅字信箋上的:

  以鑫同志:

  你的兩次來信我都收到了。你目前的處境和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

  這次“海罷”討論,你屬于認識問題,而不是其他。但是,你要從中吸取教訓(xùn),改弦易轍。我相信,這對你未必是件壞事。

  祝你進步!

  陳虞孫

  在信的底下,還有一行字:

  又:你可將此信給你們校領(lǐng)導(dǎo)一閱。

  當時,我只是讀了一遍,就流出淚來,我為陳總對我的關(guān)心而深深感動!罢J識問題”四個字,也對我文章的性質(zhì)定了性。

  也許,當時敬業(yè)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正因為有了陳虞孫總編輯明確的說法,而對我網(wǎng)開了一面。過不多久,我向陳總詢問,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寫一篇重新認識的文章?心里并無把握。不料,陳總同意了我的請求,還派了一位姓鄭、一位姓石的編輯在報社與我談話,指導(dǎo)我怎么寫這篇文章。

  我知道,這都出于陳總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護。

  緊接著,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重新寫文章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1966年夏天以后,“文革”風云席卷大地,學(xué)校紅衛(wèi)兵、大字報以及所謂的新生政權(quán)把我當成了運動后期一定要處理的學(xué)生中的右派分子、反動學(xué)生。

  我在萬般無奈和痛苦中,有機會就躲開學(xué)校,在上海的一些高校和文化團體閑逛。一天,我又來到圓明園路,想到曾經(jīng)來過的三次,又懵懵懂懂地進了文匯報社的大門。

  就在走廊上,我看到雜志大小的紙面上,有鉛印的縮小了的大字報,其中就有責問陳虞孫為了保護馬捷,深夜找他談話、面授機宜,還別有用心地給他起了一個筆名的內(nèi)容……這是哪兒跟哪兒呢?我既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深深內(nèi)疚,因為我牽連了陳總!

  我情不自禁地向樓上走去。突然,我驚呆了,就在一個樓梯拐角,我看到了陳虞孫總編輯。他戴著一頂咖啡色的呢制鴨舌帽,一副袖套,胸前還掛著一只圍袋,而手里是一把掃帚,就這么站在廁所門邊!我望著陳總,沒有上前,顯然,他也看見了我,兩人的目光還對視了一下。我知道,陳總也落難了,也已經(jīng)被打入另冊而備受凌辱。我的眼淚涌了出來,只是再對望了一下而快速下了樓梯。

  一個是在辦公室與我緊緊握手的陳總,一個是站在廁所前受辱的陳總,兩個形象在我的腦海永遠定格,成為我永遠的懷念。

  在整個“文革”十年中,反對過姚文元的罪名就像一道陰影緊緊跟隨著我。每逢有人問起,或者追問這件事時,我總是用陳虞孫總編輯當年給我信中的四個字來回答,“認識問題”幾乎成了我的護身符。確實,當我說出這四個字和陳總的信,對方總會從將信將疑,轉(zhuǎn)為驚訝,而停止了詢問,然后是緘默。

  就這樣,陳總的信和說法,一直在保護著我。

  我一直有個愿望,要把陳總寫進我的書中。終于,以陳虞孫總編輯為原型的人物形象,在我的自傳體長篇小說《紅藍黃三部曲》(《紅潮滾滾》《藍天浮云》《黃花堆積》)里貫穿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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