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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我弱冠出塞,一頭鉆進了鄂爾多斯大漠,現(xiàn)在胡須白了也沒鉆出來。
鄂爾多斯大漠,人稱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確,我的鼻子、嘴,我的五臟六腑被結結實實灌了幾十年沙塵。但對我來說,鄂爾多斯大漠卻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的青春,我的初戀,我的苦樂悲歡,支撐我生命的文學寫作,都離不開鄂爾多斯的大沙漠。身心與之糾結了40余年,我也用心智、汗水和眼淚為它寫下了400余萬字。
我不曾也不敢奢想,鄂爾多斯大漠會離我遠去。當鄂爾多斯人豪邁地宣布,通過半個多世紀的植樹植草,3萬余平方公里的毛烏素大沙漠即將消逝的時候,關于毛烏素沙漠的記憶,一下子從我的腦海里翻涌了起來。毛烏素沙漠的存在與消失都是真實的,但在這天翻地覆的巨大反差面前,我似乎失去了對它的想象力。哪怕再見一塊籃球場大的沙丘,都已經(jīng)成為奢侈的事情,需要成千上萬公里的驅車尋找。就連鄂爾多斯人有意留下的用來提醒后人的一片沙漠,在無盡綠色的包圍之下也失去了往日雄獅般咆哮憤怒的淫威,溫順得像一只曬陽婆的大貍貓。
對昔日的毛烏素沙漠我僅剩下了苦思冥想,這是我寫作的先兆,不讓我動心的事情我是決不開筆的。于是,我開始了《尋找毛烏素》的寫作,要用手中的筆記錄下這段驚心動魄的綠色傳奇。我時常想起當知青時遇到的一件事。在浩瀚大漠上,我結識了一位放羊老人。羊兒出坡散在沙漠里,老人就坐在沙丘頂上,呆呆地望著黃河北岸。聽人說,從1958年修起鐵路,他就坐在沙丘上看,有十幾年了。我好奇,問他看甚?他說他是在看火車。的確,包蘭鐵路就在黃河北岸,常見火車喘著粗氣噴著濃煙來往東西。老人問我,火車究竟甚樣樣?我講了半天,他還是沒聽明白,纏著我問這問那。我說你過河看看不就清楚了?他搖搖頭道:我見了,還有甚問頭?甚想頭?
老人原來是在想火車。我想,老人想象的火車,一定要比現(xiàn)實的火車更有火車味。我想起自己對消失的毛烏素沙漠的尋找,我要把它從記憶的塵封中拉出來,一定要比往日的沙漠更為靈動有趣。于是,我調動了自己沙漠學的知識,調動了對鄂爾多斯地域文化的理解、感知,古往今來,縱橫天地。我寫了3.5萬年前的河套人的鄂爾多斯大漠,成吉思汗、薩剛徹辰、寶日勒岱、殷玉珍和我自己的毛烏素沙漠,沙漠有了歷史,又融進自己的生命體驗,最終成為毛烏素沙漠的人文史、治沙史和文學史。
我談這點創(chuàng)作心得,是想說,作家的想象力是以作家的人文學養(yǎng)、理智心智和地域文化的滋養(yǎng)為動力的,你在一塊土地上根扎得有多深,對這塊土地的想象就有多廣。想象力與真實感互為前提、彼此打開。一個作家只有不斷地觸摸和感知泥土的體溫,你才會對腳下的土地動心、動情,才會有像火山一樣賁張的想象力。不錯,有時候我們的生活真實得有些糟糕,但面對這樣的真實,我們若一味沉湎于這份糟糕,失去了藝術的想象,或者天馬行空,揮霍我們的想象,成為病人的夢囈,文學就無法可信,也無法感人。
幾年前曾接待一位日本作家來沙漠考察。她攜帶了一本電子書,只要用手觸摸電子屏,屏面便出現(xiàn)了海水,手指輕輕劃動漣漪,你就像潛入了海底,光怪陸離的海底生物一覽無余,讓人不禁驚異于現(xiàn)代科技的神奇而且驚慌于閱讀的被改變。在我的閱讀記憶中,關于海洋的知識,大多是少時從法國作家凡爾納的小說《海底兩萬里》中獲得的。當時閱讀的興奮就像是一尾魚兒,隨著尼摩船長駕駛的“鸚鵡螺”號潛艇在深深的海洋里遨游。凡爾納告訴我的不僅是海洋的神奇,還有人心的善惡,人的剛毅、智慧、博學。人心比海洋要深邃得多。由她手中的這本電子書我們談起了凡爾納,都折服于這位偉大作家的想象力。最后我說:我覺得凡爾納先生的海洋比你手中的海洋有體溫,而有體溫的想象力才是文學。
作家簡介 肖亦農(nóng),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7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近作長篇紀實文學《毛烏素綠色傳奇》獲2012年全國“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