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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理由和雄心
在我四十歲那一年,我多年精心建立起來的事業(yè)家庭,紛紛解體和倒塌了;然后我的寫作也陷入了困境。這個時候,怎樣寫和寫什么都已經不重要了,對我重要的是為什么還要寫?在《珍珠》里,我試圖在困境中尋找一點希望。在這個腎結石都能變成珍珠的時代,我們珍珠般的情感不能都變成腎結石。這個有點錢的女人斯琴,活得失敗,親情、愛情都破壞了,陷入了感情的困境。我通過手術,試圖一點一點來修復這個女人已經變異或者殘破的靈魂,讓她回到真實的人心中來,回到真正的幸福方向上來。腎結石被取出去了,我的愿望是真情應該回來。這就是我要寫的理由,寫作成了我突圍困境的一種策略。
幾年前的一個夜里,我和施戰(zhàn)軍兄短信閑聊,他建議我寫現(xiàn)在的蒙古人生活,擔當大任建立起草原的心靈史。我被鼓舞起了雄心,這幾年費了很多力氣,連續(xù)發(fā)表了一些關于草原的中、短篇小說,比如《喇嘛眼》,比如《草原記》,比如《鼠的草原》,比如《白馬路線》,比如《天燈》等,這些也都成了我正在費力寫作的長篇小說《草原安魂曲》里的一些章節(jié)。
在已經邊緣的文學瀕臨娛樂化的經濟亂世,我的寫作越來越有些莊嚴了,也越來越費力氣了。昨天的世界,草原是屬于牛羊的,大海是屬于魚群的,莊稼屬于農田,樓廈屬于城市,希望懷揣人心,天空還有霞光;今天的世界,草原不再屬于牛羊,也不屬于被國家稱為少數(shù)的民族了,其他也是如此類推,都在被從困境推向絕境。我邊觀察,邊省思,邊虛構,邊結構,發(fā)現(xiàn)小說似乎和這個世界在同步,而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經驗出現(xiàn)了翻覆。
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那天《花城》主編田瑛兄約我談《鼠的草原》,他問我小說的結尾為什么不讓鼠群留下來?草原為什么不能放養(yǎng)鼠群?醍醐灌頂,我豁然貫通。在小說里我沒有想過鼠群曾經是草原之主,而且是大自然喪失的最初靈性。多年來,我困惑在自然界的生物鏈接中:鴻雁失去了藍天;藍天失去了云霞;云霞失去了草原;草原失去了白馬;白馬失去了騎手;騎手失去了阿爸;阿爸失去了傳說;傳說已變成了黃沙。這是我的絕望和憤怒,也是站在人的立場瞭望到的一個狹窄的人文世界。然而,這個有殘缺的世界,我曾經以為是世界的全部。
我喜歡埃柯的小說《玫瑰的名字》、《傅科擺》等,他那里是宗教決定人的命運也就是宗教禍害人類,神學、政治、歷史、犯罪、哲學、神話、戰(zhàn)爭、科學、烹飪、魔法,形成了引人入勝的經典暢銷書;寫作草原小說我面對的是科學禍害人類,也引進眾多的好看元素,企圖也能暢銷,這個企圖或許是白費力氣。比如:《天燈》里玉山要娶老門德的女兒高娃,要建廟,要當主持,要任政協(xié)副主席,要成為活佛;我,老門德一個信仰佛爺?shù)娜耍l(fā)怒了,忌酒了,忌肉了,不說話了,點天燈了;《珍珠》里,我試圖在困境中尋找一點希望。在這個腎結石都能變成珍珠的時代,我們珍珠般的情感不能都變成腎結石;《城的寵物》老鼠變態(tài)改變世界維持的虛假平衡,老鼠進城打開了每個家庭的罪惡之門,也打開了每個人的貪婪心靈;《白馬路線》,一個牧人去世了,兒子趕著馬車,到處為阿爸尋找安葬之地,牧場地下水污染了,老家農墾沙化了,冬營地成了廢棄的煤礦,草原人最后死無葬身之地,死得讓人揪心。還有《喇嘛眼》、《草原記》可謂是我最費力氣的小說,把自己都寫恍惚了。
田瑛兄把我從窄化的思維中點醒,也把原來一個叫《鼠的草原》的平鋪直敘的現(xiàn)實小說,結尾變得魔幻了,山丹白度母一樣地放牧鼠群,在現(xiàn)實世界不可能解決的,就這樣得到解決了,而且顯得可能、可信和真實。人類進入神佛之境,就能與鼠共融!妒蟮牟菰返男≌f結尾,讓我們現(xiàn)在這個世界原來的一套似乎合情合理的邏輯坍塌了,其實這套邏輯本身就是荒誕不經的。
在小說里尋找幸福
小說《長調》寫出來之后,喚起了我的兄弟、文學評論家興安對草原的記憶。他說,《紅馬》和《長調》給我們的草原,是遺忘后的重現(xiàn)天日。這個遺忘后的重見天日,就是說記憶通過進入小說,重新回到了那片曾經的草原。其實,記憶在小說里進入的是另一個天堂,文學天堂。寫作需要閑情、從容不迫的耐心,更需要勇氣。不是所有的記憶都能進入小說,也不是所有能進入小說的記憶都敢書寫。比如那個生孩子死去的女人,一絲不掛,蒼白的屁股和大腿間有血跡的軀體,許多年過去了,一直活在我的記憶里,不肯飄散。我在《紅馬》里,就沒敢寫。到了《長調》,才有了描寫出來的勇氣。
對文學有價值的記憶是細節(jié)記憶。那么如何尋到記憶中的細節(jié)?之后,又如何判定這個細節(jié)的價值呢?比如:春天風沙停了,進沙坨子里撿牛糞,我會見到,在風沙中站立的一只羊,已經變成了干尸。可是幾天前,這只羊還在這里活蹦亂跳地吃草呢。這個細節(jié),進入記憶就不會忘卻。需要時,呼之即來。那時看到的是一只羊死了,羊圈里只不過缺了一只羊而已。幾十年后,因為寫小說重新翻檢記憶,那只羊的死就充滿了意味?粗洃浝锬侵昏蜩蛉缟难颍視霈F(xiàn)幻象,它已經不是羊了,或許是人,可能還是活佛。
小說的寫作,幾乎毀滅了我五花八門的物質生活,卻喚醒了我的靈魂。我驚恐地看到了我們生存的困境甚至絕境。尤其是電子信息時代的科技發(fā)展,讓我感受到了無處逃遁的驚恐。手機、電腦我連三分之一的功能都用不上,捆綁在我們身上的這些電子器官,已讓我們喪失了幸福感,前路迷茫,活得絕望。
我的小說開始調頭,向從前出發(fā),去尋找幸福源頭。是草原記憶,把我?guī)Щ亓诵腋5耐,我那曾經肥美茂盛的童年草原。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經成了記憶,包括希望。原來的盟改成了市,旗鎮(zhèn)建成了城市,草原成了沙漠,沙漠上建起了味精廠,散發(fā)著嗆鼻的臭味。廣東有的,草原都有了;草原原來有的,現(xiàn)在幾乎都沒有了。當年的花香、奶香、牛糞飄香和清甜的空氣,已蕩然無存。我小說里的故事,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這就看清了小說、從前的記憶和現(xiàn)實的面目。我的草原記憶,只能存留在我的小說里了,像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