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個喋喋不休的沉默之人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張楚  2016年07月06日15:58

  這個貴州人無疑是個好酒之徒。第一次見面,就向我們不經(jīng)意間顯示了他的好酒量。在我印象中,世界上所有的胖子都是天生的酒徒,他們磅礴的肉身讓酒精以最緩慢的速度在血管里流動,從而讓他們得以在酒桌上具有一種高貴、懶洋洋的優(yōu)雅。然而這個貴州胖子,卻并非如此,當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時,臉上是那種未曾滿足的饕餮之態(tài),仿佛喉嚨里剛剛吞咽下的那團火才是痛苦的始端——尚有無盡的美酒仍在等待之中,因而這等待不是關于戈多的等待,而是《欲望號街車》中布蘭奇的等待。

  第一次見面,除了他的好酒量,我們還知道了他是個多么喜歡說話的人。喝著喝著他站立起來,開始學毛澤東在開國大典上的講話。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作為井底之蛙的小鎮(zhèn)人,我都以為貴州方言其實就是湖南方言,除了表演的天賦,只有骨子里時刻涌動的音符,才會讓這個貴州人將湖南話說得如此地道而深情。在那個晚上,他也講了許多關于何銳先生的軼事,作為一個在文學青年口中流傳的名字,何先生的形象在這個滿臉通紅的胖子口中變得愈發(fā)偉岸。在去魯迅文學院學習的第一個夜晚,因為這個胖子的表演,我內(nèi)心溫暖得很。在帝都,向來有種螻蟻爬行之感,可那晚,我們這些異鄉(xiāng)人的相聚,充溢著一種亂糟糟的樸素的屬于俗世獨有的快慰。我想,是這個一說話眉毛就飛起來、嘴巴都咧到耳畔的貴州人帶給我們的。如果說人生中總會遇到一些天生異秉之人,那么這個叫肖江虹的人,無疑是其中的一個。

  有段時間,我們總是叫上斯繼東、王凱和朱文穎去吃宵夜。那是北京的春天。北京的春天多么奇妙,它讓沉郁密集的街道變得舒朗,它讓空氣里的花香變得稀凈,它讓元大都遺址的護城河水變得潤冽,它讓13號線地鐵變得如《千與千尋》里那輛通往魔境的地鐵般充滿了奇思妙想,它讓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變成四季里最美好的那個自己。我們這些鳥人,在路邊攤,在簋街,在雞爪王,喝著酒,聊著被我們聊爛的文學。江虹通常是酒喝得最多的那個人,也是話講得最多的那個人。在事關文學的話題上,他不會掩飾自己,那種戲劇表演的才能在文學這兩個字面前突然就失效了。他嚴肅,甚至是尖刻起來。這和平時的他完全不同。當他繃著臉頭頭是道地批評某篇作品時,他的瞳孔是那種被火焰炙烤的顏色,嘴巴也要比平時小了很多,而手中的酒杯,久久地停在半空中,杯中美酒隨著他講話時胸腔的起伏靜靜地舔舐著杯壁。我喜歡此時的他。這是因為他把我不好意思說或羞于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也許可以這樣講,他把我胸中的某些塊壘和疑問用他的言辭給砸碎了。當然,他肯定不會曉得,在這一點上,他和徐則臣頗為相似。在事關文學的話題上,都保持著孩子般的純真。在這個與精神相關的藝術都變得越來越不重要的時代,他仍以一顆赤子之心護衛(wèi)著心中的美,或者與美相關的一切。這讓我對江虹充滿了一種羞愧的敬意。

  江虹也有沉默的時候。在魯院的日子雖然美好,有時也頗寂寥。我會敲敲他的門,走進去,找把椅子坐下。多數(shù)情況下,他的電視機會開著,里面播放著球賽。江虹呢,總是坐在正對著的椅子上,瞪著大眼盯著屏幕。他會遞給我一支煙,然后繼續(xù)翹著二郎腿或弓著腰看電視。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有看不完的球賽。我們就那么安靜地坐著,惟有屏幕里傳來喧囂的喊叫聲和解說員已然疲憊卻裝作高潮的解說聲。煙抽完了,我也就走了。他會用貴州普通話說一句,慢走啊。我想,這個時候的他,或者說日常生活中真實的他,可能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了酒,沒有了文學,他讓沉默顯現(xiàn)出應該有的模樣。而當這種沉默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時,則讓小說膨脹著某種巨大的力與美德。

  讀《百鳥朝鳳》時是個午后。那個叫天鳴的孩子在里面學藝,在里面奔跑,在里面心藏執(zhí)念又被時代棄絕。小說如是內(nèi)斂靜穆,干凈樸素,文本之外的沉默喑啞卻顯現(xiàn)出絕望愴然的力量。我內(nèi)心翻江倒海,一時江虹的音容也恍惚起來,只記得一個叫天鳴的孩子在江邊練習吹嗩吶,身邊白色江鷗飛起。那個午后,我站起來,在窗前徘徊片刻,然后敲響了江虹的門,熱烈地熊抱了他一下。我想這可能是對小說家最得體的敬意。幾年后讀他的《懸棺》,“十四歲那年,我有了屬于自己的棺材”。這句話我再也忘不掉,我覺得它簡直可以和馬爾克斯那句“多年之后,面對槍決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相媲美。可以說,在江虹一系列與民俗相關的小說中,他一直以一雙旁觀者的清澈眼神注視著消失中的風物,緬懷那些被時光拋棄的秘密和人心,同時將這些獨特的敘事資源賦予一種美學意義上的審視、哲學意義上的反思。謝有順先生曾經(jīng)說,寫好地方秘史、民族秘史、邊地想象可以成為世界文學景觀。我覺得,生活在貴州的江虹,完全有能力寫出謝先生所說的文學景觀。

  魯院畢業(yè)后,我們各回老巢。相聚時短,別離悠長。很多個夜晚,我會接到江虹的電話。他在電話里的聲音完全不似酒桌上的那種興奮,只是簡單的問候,末了一句總是說,有空來貴州玩啊,想你們呢。2013年在北京相遇時我正鬧胃病,一下瘦了20斤。他見到我時眼中的驚訝與疼惜之色至今我仍記得。回家后,隔三差五就會收到他的短信和電話,問候我的病情,叮囑我少喝酒,別熬夜。這個時候,他讓我感受到俗世的溫暖和亮色。

  說實話,我時常想念起這個在酒桌上喋喋不休的人。有段時日,我們都勸他改行,去電視臺講貴州青口,當個娛樂明星。當然,這只是玩笑話,其實我更期盼他如月下老僧讀經(jīng),在他潔凈樸實、沉潛詩性的漢字中,繼續(xù)充當一個異己世界里的沉默的、萬千幽暗的造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