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版《了不起的蓋茨比》:他們不是菲茨杰拉德的同路人
幾乎所有頂級小說搬上銀幕,都是一次西西弗之旅——這是如此不同的兩個領(lǐng)域,如果小說已臻化境,那么在文字的王國里已然找到完美安身之所的一切,便難以在聲與影中改頭換面再度登頂。
2013年版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也難逃此劫。影片用炫目的3D視效烘托爵士時代紐約的繁華與喧囂,保留了整個敘事架構(gòu),還原了八成以上的情節(jié),大段照搬臺詞和獨白,但仍與原著貌合神離,滿得快要溢出來的配樂和華麗場景,把片子襯得像沒有唱段的音樂劇。
于鮮花著錦處聽盛世悲音
蓋茨比的故事很簡單,幾句話就能講完。一位神秘的年輕大亨在豪宅里舉辦似乎向所有人開放的派對,但他夜夜笙歌不是為了享樂,而是希望已嫁做人婦 的情人黛西有一天像其他所有人一樣走進他敞開的大門。他得償所愿,與黛西鴛夢重溫,但是好景不長,黛西對他的愛并不堅定,一連串貌似巧合但存在內(nèi)在邏輯關(guān) 系的事件讓他搭上了性命,而送他一程的正是黛西及其丈夫湯姆的冷漠與自私。他的死伴著丑聞與詆毀,曾經(jīng)高朋滿座的宅邸在葬禮時空空落落。
這本小說的命運一度和蓋茨比一樣凄涼,銷量不及菲茨杰拉德前兩本小說《人間天堂》和《美與丑》的一半。在他生前只印了不到2萬冊。最后,他似乎 相信蓋茨比將被遺忘。1940年,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到:“即便是現(xiàn)在,問世的美國小說里很少有我的印記;低調(diào)地說,我還是獨一無二的?!睕]多久,他就因 心臟病離世。
從“大蕭條”到“二戰(zhàn)”,這本小說沉寂了20年,直到上世紀(jì)50年代再版才被重新發(fā)現(xiàn),T.S。艾略特稱其為“自亨利·詹姆斯以來美國小說邁出的第一步”。
是什么讓這部中篇小說享有這樣的地位?今天,我們都會后知后覺地說,是菲氏先知先覺地表現(xiàn)了爵士時代浮華背后的虛幻。顯然作者不是用理性和算式推演出“大蕭條”的必然到來,而是有如神明附體一般的天才寫作。那再多問一句,為什么是菲茨杰拉德得到了“神諭”?
1934年,蘭登書屋將這本小說收進“現(xiàn)代叢書”,作者撰寫的前言或可為一種答案:“在寫這本書的10個月中,作者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以保持自己藝術(shù)良心的純潔”,“在我看來,就真實或者近乎真實而言,作者是問心無愧的,因為他已經(jīng)盡力使他的想象力誠實可信”。
對比電影版本,1974年版玩的是小清新,2013年版人們則看到了一個大秀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世美色的好舞臺,而盛世之下的隱隱悲音和一 個時代的真相,只有以一顆赤子之心追求藝術(shù)真實的人,比如1924年的菲茨杰拉德,才有機會窺見。而絕大部分名著改編難以望原著項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塵 世亂花迷人眼目,在名著美麗的文字下能企及那份真實并有心追隨的人太少了。
蓋茨比的虛幻與真實
這本小說的一大怪事是:合上書,我們不知道蓋茨比長什么樣子。第一人稱敘事者尼克初遇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年紀(jì)跟我差不多的男士”,“風(fēng)度翩翩的壯年男子”。外貌描述被完全摒棄。他在故事里走了一遭,最后還是第一章末尾那個月光下遠遠的影子。
定義蓋茨比的,是他的笑容?!斑@種微笑是極為罕見的微笑,帶有一種令人無比放心的感覺,也許你一輩子只可能碰上四五次。一瞬間這種微笑面對著 ——或者似乎面對著整個永恒的世界,然而又一瞬間,它凝聚到你身上,對你表現(xiàn)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偏愛?!闭缍x黛西的是聲音,“她聲音中蘊含著一種歌唱般 的渴求,一聲輕聲柔語的‘聽著’,一種深深的承諾”。
他的笑容與她的嗓音,都是難以名狀又直抵真相——人心與藝術(shù)的雙重真相。黛西的嗓音固然讓人不由得沉醉,但尼克第一次拜訪她的宅邸時就看穿了 她,他“感到她說的話并非出自真心”,“這使我很不自在,仿佛整個晚上是一個圈套,想從我這里撈取對她有用的情感”。這正是黛西對所有人的策略。她的嗓音 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都是錢”,她承諾了一切,誘人將所有的夢想付諸其上,這難道不是象征了那個外表浮華但內(nèi)在空虛、終將辜負所有人的時代嗎?蓋茨比曾長望對 岸黛西家碼頭上那盞綠燈,它是黛西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的一個憑證。小說結(jié)尾點題:“蓋茨比相信那盞綠色的燈,它是一年一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那個美好未來的 象征?!敝魅斯珒A其所有追求的,也是一代人共同沉醉過的舊夢,在這重意義上,菲茨杰拉德得到了“神諭”。
難得的是,這種在虛幻與模糊中直抵真實的寫法,不僅僅體現(xiàn)在人物刻畫中,連最容易大筆白描的場景描寫,小說都著力將其虛化。最讓人稱奇的是長島 和紐約之間的灰沙谷?!斑@里,灰沙像麥子一樣狂長,長成山脊、山丘和形成奇形怪狀的園子”,“最后,這里還鬼使神差般堆造出一群土灰色的人。他們似乎在隱 隱約約地走動,但塵土飛揚的空氣快把他們肢解了?!被疑硶L,還能長成人,再被塵土肢解,這些當(dāng)然都不是真的,我們甚至不知道這些“灰沙人”什么樣貌、 從事什么工作,但這些也并不重要,一個被工業(yè)化和城市化蠶食、毀壞的城市邊緣地帶已經(jīng)躍然紙上。
電影的作者對浮華沒有反思
要表現(xiàn)笑容和嗓音,聲影再美,也永遠比不上文字留下的空白引人遐想??尚≌f還是留了一些可以把握的具象。至少有那盞綠燈,任何一個導(dǎo)演都不會放過。
影片的尾聲尚有些許亮點。尼克最后一次重訪蓋茨比的別墅,影像幻化出后者第一次認出對岸那盞燈時的情境,配上尼克的內(nèi)心獨白:“他走過了漫長的 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jīng)遠他而去”,那盞綠燈“從我們面前溜走,不過那沒關(guān) 系——明天我們將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遠……總有一個明朗的早晨”,“于是我們奮力搏擊,逆水行舟,卻注定不停地被沖回過去”。
原著這段不朽的獨白,凝練出的不僅僅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爵士時代的況味了。作為藝術(shù)而存在的文字、聲音和影像是對現(xiàn)實的模仿,這些仿品留下對 現(xiàn)實的記錄、制造令人愉悅或悲傷的美感都不難,最難的是觸及人真正的追求與恐懼、愛與冷漠。有些門類,比如商業(yè)電影甚至是刻意回避這一點的,因為那會讓受 眾感到不安。而菲茨杰拉德為蓋茨比點的那盞通向希望與死亡的綠燈,在萬千讀者心里可以變幻為萬千他們求而不得,或得到即失去的心結(jié)。
盡管照搬了這個尾聲,盡管對白和旁白反復(fù)點出黛西之于蓋茨比是夢想,以及夢想之純潔與現(xiàn)實之污濁的對照,但整部影片時代錯亂的嘻哈風(fēng)配樂、男主 角一向用力過度的表演、女主角與角色不匹配的氣質(zhì),都顯示導(dǎo)演旗幟鮮明地表達他和菲茨杰拉德不是一路人,也不想當(dāng)一路人。電影的作者對浮華沒有自己的反 思。
原著與電影對浮華的不同態(tài)度在尼克身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改編劇本最見功力的是細節(jié)改編上的去與留,雖然保有了大部分主線情節(jié),但魯赫曼的版本有不少細節(jié)漏了不該漏的,添了不該添的。
全書以尼克父親對他的教誨開頭:“每逢你想要對別人品頭論足時”,“要記住,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你那樣的優(yōu)越條件”。電影里把這句話替換成 了“永遠嘗試去看人們最好的一面”。這兩句話固有相通之處,但新臺詞除了好理解外沒什么優(yōu)點,父親原來的話一是對應(yīng)了后來蓋茨比出身低微的情節(jié),二是強調(diào) 了尼克的出身和教養(yǎng)。這兩句話是開宗明義的,這個改動也給尼克定了不同調(diào)子。原著中尼克確實處處保留看法,就連為什么離開女友貝克小姐,也沒有將理由剖開 來講明白;在蓋茨比的大型派對上也好,在湯姆及其情婦的小型聚會上也罷,他都是一個冷靜的外人,稱不上樂在其中。而電影中他和導(dǎo)演一樣對派對和紐約城的種 種影像奇觀嘖嘖稱奇,為其捕獲。
替換的臺詞核心是與人為善,電影中尼克在蓋茨比身邊扮演的更多是好友,而非旁觀者。小說中蓋茨比在等黛西電話時被人槍殺,尼克打電話一直找不到 他,電影中改成了蓋茨比聽到電話鈴響時被槍殺,而事實上電話是尼克打來的。還有尼克會在給蓋茨比料理后事的過程中沖著不懷好意的人群大喊,這都是原來沒有 的。小說中,尼克作為旁觀者,在蓋茨比死后墻倒眾人推的狀況下“發(fā)現(xiàn)自己是站在蓋茨比一邊,而且只有我一人”,這種認同和支持,與好友的善意是兩種東西。
因為尼克是敘事者,是作者觀點的表述者,原著和電影實際上在第一句臺詞時就開始有了裂隙。這一版《了不起的蓋茨比》,對導(dǎo)演而言,就像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改編一樣,只不過是換個舞臺演《紅磨坊》,誰讓蓋茨比辦了那么多派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