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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博納富瓦:一個“現(xiàn)實的夢幻者”
來源:文藝報 | 沈大力  2016年07月15日08:52

伊夫·博納富瓦

《杜芙的動與靜》法文版 《曲線浮板》法文版

 

巴黎電視臺傳出噩耗,詩人伊夫·博納富瓦于7月1日逝世。他去世前剛在“法蘭西水星”書局出版了最后一本詩集《紅色披巾》,還正為“七星文庫”整理自己一生的作品。眼下,伊夫·博納富瓦在世界各地的贊賞者難以經(jīng)得起“忘卻的誘惑”,紛紛在社交網(wǎng)上援引逝者的詩歌悼念這位文壇豐收的“存在詩人”。

伊夫·博納富瓦1923年6月24日生于法國南方的城市圖爾。父親是個普通鉗工,母親為小學教師。7歲上,小伊夫就顯露出對文學的興趣,喜歡詩壇“神童”阿爾蒂爾·蘭波,對父母親戚說自己要讀書寫詩。姨母于是送他一本書,在扉頁上寫道:“給我的小侄兒,未來的詩人”。1940年7月,伊夫·博納富瓦進入圖爾市笛卡爾高中,在一位哲學老師引導下,他開始一本本地啃起喬治·于蓋、貝萊超現(xiàn)實流派詩歌全集和達達主義者特里斯坦·查拉的作品,還被阿爾貝托·賈科梅蒂及馬科斯·恩斯特、坦吉和米羅等人的雕塑或拼貼畫所吸引,對阿赫鐸、米肖、巴塔伊、茹沃也極有興趣,文藝志向日漸明確。然而,年輕的伊夫非常理性,為了能夠到首都巴黎求學,他選擇了理科,到巴黎大學攻讀數(shù)學。這一抉擇對他的未來不無影響。他爾后轉向文學生涯時,確實成了一個理性求實的詩人,在法國當代詩壇獨樹一幟。

法國《世界報》撰文說:“伊夫·博納富瓦是在31歲上真正走進文學界的。1954年,他發(fā)表了第一本詩集《杜芙的動與靜》,立即贏得《新文學》雜志創(chuàng)始者莫里斯·納多的歡呼”。當時,納多高度評價伊夫·博納富瓦的詩歌處女作,稱他是個“大詩人”,“為詩歌開拓了一個新起點”。

《費加羅報》指出,在《杜芙的動與靜》問世5年后,伊夫·博納富瓦又出版了《籠罩荒漠的昨日》。繼而又陸續(xù)發(fā)表《書寫的石頭》《門檻的誘惑》和《雪落雪消》。值得一提的還有他2001年寫成的《曲線浮板》。這本重要詩集在2005-2006學年被選進法國高中結業(yè)班文學教程。伊夫·博納富瓦是個文思泉涌的詩人、不倦的探索者。進入遲暮,他也沒有一年不發(fā)表一部詩集、散文和評論。伊夫·博納富瓦的代表作品除了詩集《杜芙的動與靜》和《流浪生活》外,還有《紅云》《存在與表象》《未必真的》和《斷言與泡沫》等等。

法國前文化部長奧蕾麗·費里貝迪在其社交網(wǎng)絡上寫道:“伊夫·博納富瓦的詩歌將永遠伴隨我們生活”。法國“24小時電視臺”引用法新社記者赫克托·蓋爾洛的文章強調:“法國當代詩壇的一位巨人辭世了。他寫了100多部書,被譯成30來種語言,曾獲法蘭西文學院1981年詩歌大獎和1987年龔古爾文學院詩歌獎?!鄙w氏文章著重指出:“他的詩歌注重音律,凝重而豐潤,得到評論界贊許。讀者欣賞其‘導音’,以及詩人拒絕‘抽象’的獨特立場”。

這后一點道出了博納富瓦詩歌的特征。與當代熱衷“抽象”的潮流相悖,他是一個執(zhí)著的“真實詩人”。 伊夫·博納富瓦說:“詩人的任務是,在人的智力認定一棵樹之前,要顯示出樹本身的存在”。他堅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于直接“捕捉生活”,尋求“話語的真實”和“深化的思想”。他不信任“概念”,認為概念使人背離世界的實質。在他看來,詩歌應該感知宇宙萬象,反映福與禍彼此相互“倚伏”的矛盾現(xiàn)實。

年輕時,伊夫·博納富瓦在索邦大學攻讀數(shù)學專業(yè),住在拉丁區(qū)圣米歇爾堤岸一間深院小屋,靠給人當數(shù)學家庭教師謀生。從1946年起,他閱讀艾呂雅等人的詩歌,跟布勒東周圍一批作家和畫家過從甚密,卷入超現(xiàn)實主義思潮。他感到,布勒東超現(xiàn)實主義者的思想擺脫了清規(guī)戒律與教條的枷鎖,辟出通往夢境的蹊徑,讓人潛意識地接觸到不可預見的原始形象,在文學上別有新意。然而,沒過多久,伊夫·博納富瓦醒悟,看出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的思想家布勒東脫離現(xiàn)實,故弄玄虛,將事物的明晰透徹變得晦澀虛幻,其路數(shù)實不可取。因此,他擯棄超現(xiàn)實主義理論,轉而尋求“一片人人都不陌生的沃土”,獨立走上自己開辟的道路。他將詩歌創(chuàng)作視為一個客觀的步驟,而非主觀認定的終極目的。1967年,他跟詩友雅克·杜班、文論家卡埃坦和作家路易-勒內·德弗萊一起,創(chuàng)辦了《瞬息》雜志,架起一座聯(lián)系話語與藝術的橋梁,為二者交匯提供詩化園地。盡管這本雜志僅存在了5年,但它開啟了另一個時代,催生了帕斯卡·基尼亞爾和阿蘭·維斯坦一代人,在法國文壇發(fā)出了新聲。

為了給法國當代詩歌輸入新鮮血液,伊夫·博納富瓦從事了大量的文學翻譯工作。他將莎士比亞的10來部戲劇以及鄧恩的作品翻譯成法文,還譯出了彼特拉克、葉芝和賈科莫·萊奧帕爾迪的作品。同時,他還努力介紹與詩歌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的繪畫、雕塑等藝術形式,繼梵樂希之后,從1981年至1993年在“法蘭西公學”講授詩歌理論和比較詩學。

伊夫·博納富瓦最敬奉蘭波,寫了《我們需要蘭波》等好幾部關于蘭波的研究著作,似欲從蘭氏的《地獄一季》中找到“粗糙的真實”,不愿在“超現(xiàn)實”里想入非非。他早期的首部詩集《杜芙的動與靜》,就是這一“物質與精神”追求結出的碩果。伊夫·博納富瓦像蘭波向往“人間圣誕節(jié)”那般,把夢幻的詩歌深深根植于大地腹中,以此作為自己的美學基礎,形成排除表象,突出意象的“存在詩學”。他體會到,詩人的天職是反常、而又十分復雜的:一方面要分辨“存在與表象”,警惕不切實際,缺乏真實內蘊的話語;另一方面又必須通過語匯來表達,克服其空洞、蒼白無力,最終求得他所謂的“二度話語”。譬如,詩集《杜芙的動與靜》里,“杜芙”同時指一位女性、一條河流和一片荒原。按瑞士文論家讓·斯塔羅賓斯基的分析,伊夫·博納富瓦的詩歌“介于兩個境界”,它既尋覓逼真的層面,又蘊含“詩意宣敘”。伊夫·博納富瓦把“神秘的真實”當作存在來探求,獨辟蹊徑,激勵寫作,賦予活力,不斷重塑存在的矛盾統(tǒng)一。正如當代詩人克洛德·魯瓦所肯定的,他的詩“既玄秘又透明”。對此,伊夫·博納富瓦于1983年發(fā)表文論作品《存在與表象》,論述藝術形象與主體存在的辯證理念,凸顯話語導致人類異化的現(xiàn)象,告誡詩人不要沉迷于虛浮表象,被塵世浮華貽誤。

伊夫·博納富瓦是一個“現(xiàn)實的夢幻者”,曾寫下《曼托瓦夢幻曲》。這方面,他推崇查理·波德萊爾,聲稱自己承繼波德萊爾《巴黎的抑郁》和19世紀浪漫派的傳統(tǒng),特別著有《戈雅、波德萊爾與詩歌》和《波德萊爾:忘卻的誘惑》。在關于波德萊爾的文論研究中,伊夫·博納富瓦同樣堅持從“現(xiàn)實”出發(fā),越出“波氏神話”,而回歸到《惡之花》作者的實際生活,將其還原為一個“凡夫”,再現(xiàn)他的人生脈絡和心路歷程。須知,在波德萊爾筆下,“惡之花”本是依土壤出華的。伊夫·博納富瓦的詩學,無疑直接受到了波氏哲理的影響。

說到伊夫·博納富瓦在法國年輕人中傳播最廣的詩集,當數(shù)2001年出版的《曲線浮板》(Les Planches courbes)。這本詩集是“嘟囔的話語”,包括《詩兩首》《拋石》《盲目》《夏雨》《同岸》《遠聲》和《曲線浮板》等從1996年到2001年發(fā)表的7組詩,總題名《曲線浮板》頗為奇異,無疑屬于一種“逆喻”?!案“濉迸c“曲線”相對,產生運動,在此指詩歌創(chuàng)作的節(jié)奏變化?!案“濉睘樗现?,詩人意指希臘神話中冥河船夫卡戎普渡亡靈遇險,大概是表明他想于“后現(xiàn)代”,在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之后,人文主義面臨危機之際,通過詩歌讓世界回歸人類純潔的伊甸園。

讓·斯塔羅賓斯基曾跟伊夫·博納富瓦發(fā)表過《對話錄》。這位才思敏捷的文論家相當透徹地洞見到伊夫·博納富瓦的詩歌世界,向讀者披露:“敢于直面陰界者,會在彼岸重新遇到淳樸的生命存在:人的棲居、火、石、葉叢、白雪……”于今看來,伊夫·博納富瓦生時就強烈感受到時蝕,懷疑各類威脅著詩歌的意識形態(tài),預見當代世界和自己本身的末日。2008年,他在蒙馬特爾勒比克街的書房里接受《文學雜志》采訪時坦言:“自然界和社會在坍塌,詩歌被重壓得要窒息了。21世紀可能就是詩歌消亡的時代”。

顯然,這種憂慮表明他為何一生都渴望著人類能夠返樸歸真,看到一次新的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