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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王瀝川》原著作者施定柔:小說彌補了我們后置的青春
來源:澎湃新聞 | 莫琪  2016年10月18日12:54

這個暑期中國影視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IP大碰撞,《幻城》《青云志》《微微一笑很傾城》等,部部出生網(wǎng)絡文學,無一不被冠予“現(xiàn)象級”的前綴。讓人遺憾的是,其中并未出現(xiàn)爆款,選擇過多導致收視率分流,無論從實際收視還是話題口碑看,大多前半程發(fā)力過猛,后半程疲軟早頹。倒是一部《遇見王瀝川》未經(jīng)歷雷聲大雨點小的尷尬,四平八穩(wěn)地享受著原著、演員的粉絲熱捧,收獲路人粉的圍觀。

“有一種愛是為了分離?!?/p>

從《遇見王瀝川》的原著小說《瀝川往事》簡介可見,這是一個悲劇故事。貧窮的大學生小秋與身有殘疾的青年才俊王瀝川相戀,熱戀中王瀝川卻突然離去,多年后小秋才明白王瀝川的絕情原來是為了向生命告別。

魯迅說過: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赡苁穷I略到了“價值”,2008年小說問世后即成為經(jīng)典“虐心”網(wǎng)文。甚至有狂熱讀者通過各種手段挖掘小說原型,為此作者施定柔不得不發(fā)表聲明澄清人物虛構,并向被誤認的不相關人士致歉。

施定柔

《瀝川往事》的作者、多倫多大學東亞研究系在讀博士施定柔近日接受了澎湃新聞的采訪?;蛟S是定居海外遠離應酬的關系,她對于自己的文學價值,以及網(wǎng)文大環(huán)境的認識有種“事不關己”的客觀。

施定柔稱,8年前自己在晉江上寫《瀝川往事》的同時,顧漫在寫《何以笙簫默》,明曉溪在寫《烈火如歌》。當時網(wǎng)絡文學還純粹只是文學愛好者的業(yè)余愛好,不受稿費控制,沒有IP的使命。

而8年后,作者的價值得到了兌現(xiàn),但似乎每一個“老坑”都突然變成了礦井被瘋狂挖掘——以《瀝川往事》為例,好處是渠道打通,曾經(jīng)的網(wǎng)絡寫手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作家被隆重邀請到臺上,解答:寫《瀝川往事》的原始動機是什么?王瀝川為什么是殘疾設定?——壞處是,過度消費讓網(wǎng)絡小說不再是單純的文學創(chuàng)作了。

青春過后,更愛青春

生于1970年代,施定柔的早期閱讀跟那個時代一樣嚴肅、缺少選擇,托爾斯泰、圖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文學的代言。她與很多同齡人一樣,把青春的種子藏在少年維特的手槍里,在沉重的社會氣氛里休眠。

與大多言情作家不同,施定柔的創(chuàng)作啟蒙不是瓊瑤、張愛玲,而是古龍、金庸,曾一心想當個武俠小說作家。十幾年下來,只給文學刊物投過一次稿,被拒后再也不敢試探主流路線。

武俠對施定柔來說是想象力的釋放,“那些嚴肅小說對日常的思考很深刻,我在青少年時期受其影響,總想追求生活以上、不淺薄,甚至是苦難的東西。但武俠與之不同,大大拓寬了我所認知的寫作方式,這種方式不需要生活經(jīng)驗光憑想象就可以完成,其實更適合青少年閱讀?!?/p>

施定柔博士研究明代小說,做過馮夢龍《三言兩拍》版本的對比,以及明代才子佳人小說的研究,但她直言自己的閱讀品味相當“蘿莉”,更喜歡《暮光之城》、《移動迷宮》、《饑餓游戲》這類青少年讀物。

問她從成人的角度,不覺得這類書幼稚?

她卻說:“我們這代人的青春其實是后置的,在當時被沉重的氣氛壓抑,現(xiàn)在遇到這些小說由衷覺得寫得挺好。我現(xiàn)在甚至覺得自己的閱讀跟女兒同步了,一個10歲女孩跟40歲的女人在這方面一樣,我反而很高興,正好可以和女兒一起成長?!?/p>

施定柔心里是有故事的,但這些故事相對寫作技巧而言,更關乎個人趣味,而這在嚴肅的讀者面前是不值得訴說的。30多歲,施定柔在多倫多讀博的時候,她命運里的讀者到場了。2004年,她聽說國內(nèi)有網(wǎng)站可以不用編輯審查就發(fā)表小說,于是連寫三本武俠小說,也就是她后來的“三迷系列”?!拔疑瞄L寫完全虛幻的小說,我學古代文學,在人物編排、遣詞造句上有心得,寫武俠有優(yōu)勢。”

在網(wǎng)上小有名氣之后,有3年時間施定柔沒寫小說。有了孩子讓她的趣味開始偏向感情,鑒于當時古言市場微縮,畏懼失敗的施定柔只敢重開ID,以筆名玄隱試水現(xiàn)代言情,開更《瀝川往事》。

言情小說不現(xiàn)實沒共鳴,太現(xiàn)實不好看

《瀝川往事》的靈感源自于多年前施定柔在多倫多為癌癥病人的一次捐款。當時她收到作為感謝的花與杯子,看到花的包裝上寫了些話,鼓勵大家面對絕境也要“move on”,那一刻她決定要寫一個關于癌癥的故事。

施定柔說:“為了把建筑師王瀝川的工作寫準確,我讀了很多建筑師的博客傳記、設計圖;為了把他的病寫對,我也查了很多資料,幸運的是寫到一半時出現(xiàn)個醫(yī)生讀者,她是醫(yī)學院的教授,中途就猜出了主角患的是哪種病,小說、電視劇她都指導了我很多,其中包括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MDS)患者應該是蹲著的時候頭暈還是站起來再頭暈,這樣的細節(jié)。這恐怕就是在網(wǎng)上寫作的好處了,能有許多熱情的讀者及時反饋?!?/p>

不是所有愛都能加載完成幸福的程序,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全力在生命面前不堪一擊,顯露出凡人皆有的“無力感”。從構思階段起,《瀝川往事》就被定為悲劇,但因讀者反映太過強烈,在次年出版紙質(zhì)書時,施定柔把結局改成了喜劇結尾,電視劇由她親自編劇,這時她把結局設定為“開放式”。

“事實上,這就是悲劇結局”,施定柔說,似乎她對悲劇有著某種執(zhí)念。施定柔解釋,她希望讀者能通過悲劇得到治愈:無論何種境地,我們都必須move on,繼續(xù)自己的人生,正如愛你的人所愿?!拔覀?nèi)藢ΜF(xiàn)實的無力感是很深的,小說是一個創(chuàng)傷、愈合的過程,但愈合的過程會讓你反復體驗創(chuàng)傷,這就是為什么你不愿意move on,但你必須越過這個程序。創(chuàng)傷相當于鐘停止了,你不能一直留在那個時刻里,這本小說的功能是把發(fā)條開啟起來,告訴大家‘新的事情會發(fā)生,你會讀到一本更好的書,到達一個更美麗的城市,遇到一位更英俊的男人,你會有另外一種生活’。在我看來愛情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像人類與宗教,是奉獻而不能要求回報,是純粹的無我的,兩個人通過情感共建成為更好的人?!?/p>

與施定柔匿名寫作的預計不同,《瀝川往事》上架后點擊前所未有的高,許多讀者寫私信給她說自己的愛情,其中有個女孩告訴施定柔,自己曾經(jīng)遇見過最完美的男生,但男生車禍去世了,看完小說她哭了整整兩天。

施定柔分析小說受歡迎可能因為觸到讀者的痛點:“人物設定方面,女主角小秋的能動性很強,做事主動、性格倔強,即便與戀人分開仍然堅信愛情,固執(zhí)地寫幾百封信,這是很多女性欣賞卻很難做到的。此外王瀝川的殘疾設定,是個冒險的嘗試,但事實證明非但沒破壞主角形象,還拉近了完美男神與現(xiàn)實的距離,讓讀者更有代入感?!?/p>

“他的殘疾,能夠與敘事結構產(chǎn)生互動,讓讀者有心痛、遺憾的感覺。一個各方面完美的人,卻裝著假肢,這種自帶矛盾的人物結構是很吸引人的。殘疾把他的級別拉低讓他不完美,恰恰讓女性覺得更現(xiàn)實,他的腿不好,女人才會有更完整的控制欲、安全感?!?/p>

記者問施定柔,既然要把人物拉近現(xiàn)實,為何小說沒有細描王瀝川作為殘疾人的不便?

“寫太多現(xiàn)實就不好看了?!彼?。

談網(wǎng)文寫作、IP與自己的價值

寫了十多年網(wǎng)絡小說,施定柔至今認為自己離“作家”有距離,仍稱自己為“網(wǎng)絡寫手”,并非“網(wǎng)絡作家”。她表示網(wǎng)絡寫作雖然沒有門檻,但把作者直接放到讀者面前經(jīng)受挑選,這個自然的淘汰過程是很殘酷的。

她稱與自己同期寫網(wǎng)文的女作家基本都“混出來了”,其中有匪我思存、顧漫、明曉溪等等……但是更多的卻“消失”了,轉(zhuǎn)行當編劇,或是回家?guī)Ш⒆?。事實上,相比男性作家需要靠稿費養(yǎng)家,女性作家更易放棄寫作回歸生活,這是很尷尬的狀態(tài),正因為背后有退路,所以更容易退出。

說到當下的網(wǎng)絡寫作,施定柔有些憂慮:“以前大家是憑興趣寫,現(xiàn)在是被網(wǎng)站推著寫,本來想寫時才寫,現(xiàn)在每天要更新。雖然我對網(wǎng)文市場保持樂觀,但我仍懷疑機械化寫作會破壞寫作質(zhì)量?!?/p>

施定柔認為網(wǎng)絡文學的市場化運營是雙刃劍,“一方面通過激勵機制保障了網(wǎng)文作家生活,不用兼職工作,能全心撲創(chuàng)作,收入增多不是壞事,但追求它就未必。如果作家被利益挾持賺更多錢,就會讓作家丟失寫作的標準?!?/p>

施定柔稱通過自己在晉江的寫作經(jīng)驗,能感受到女性意識形態(tài)的崛起,“起初我們寫的都是男性視角的女性,弱小、保守、依賴人,后來《甄嬛傳》等作品中出現(xiàn)了很有控制力的女人,看得出女性開始寫自己了,這些年我看到文學作品里女性的成長,卻沒有看到男性的成長,多是那種小人物逆襲,迎合作者自己心態(tài),少見大人物跌落的?!?/p>

施定柔透露現(xiàn)在很多作家都面臨著IP的誘惑,高額的報酬讓作家可以專心寫小說,不用寫劇本賺錢了,畢竟劇本創(chuàng)作很不自由。

然而,說這句話的時候,施定柔的下一個工作卻還是編劇,以《瀝川往事》的番外篇為藍本創(chuàng)作《再見王瀝川》劇本。這是她繼《遇見王瀝川》《彩虹的重力》之后第三次當編劇,她坦言將《瀝川往事》授權現(xiàn)在的電視劇團隊完全是因為他們肯讓她當編劇。她相信IP,但是不確定作品能否被改編成功,因此更贊成作者自己改,只要作者有這水平。

近幾年已看不到施定柔在網(wǎng)上開新文了,這是因為她一直在寫劇本。她直言寫電視劇會極大地消耗掉作者的創(chuàng)作橋段,一部戲一千多場戲下來能想到的都用光了?,F(xiàn)在的她急于完成《再見王瀝川》劇本后回歸小說,繼續(xù)寫《結愛3》。然而背后的原因是《結愛》系列的網(wǎng)劇計劃——還是IP使然。

施定柔這一代網(wǎng)絡作家可能是最幸運的一批網(wǎng)絡作家,經(jīng)歷過網(wǎng)文的開放、自由,享用過資本、娛樂市場的助攻。電視劇制片人吳玉江曾向澎湃新聞透露當下影視制作的憂患:IP熱把太多外行人帶上專業(yè)崗位。在編劇方面,網(wǎng)絡作家確實算外行人,但改編劇本的權力恰恰是制片方發(fā)放給他們的,并非讀者給的。一如當年,他們進入寫作崗位,這個門檻也是平臺砍掉的,選擇權始終在官方手里,都受消費主導。如果將網(wǎng)絡文學看做是文學版權開放的一個小口,那么我們應該意識到它所召喚的不是二次元生命,而是我們國人身上休眠的娛樂細胞,就像施定柔口中自己那代人“后置的青春”。這樣看來,當我們急于對一本玄幻小說、言情小說下定論的時候,或許可以多一份理解,也許“小白”“瑪麗蘇”“爽”……也是一些人遲到的,或者持續(xù)的青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