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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在鏡中:永平元年四神紋鏡
來源:文藝報 | 祝勇  2016年11月14日11:25

《女史箴圖卷》(局部) 顧愷之 作 南宋摹本

永平元年四神紋鏡(西晉)

在故宮,收藏著4000多面古代銅鏡。這些鏡子,自春秋戰(zhàn)國一路蔓延下來,浩浩蕩蕩,照亮2000多年的歲月。我常想,《二十四史》里的許多人物,當年的面孔都在這些鏡子里閃現(xiàn)過吧。只不過,在今天的鏡子里,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圓形的或者棱花形的,無柄的或者有柄的鏡子,只是一些空的、已然失憶的鏡子。所有在鏡中出現(xiàn)過的人與物都消失了,除了一個銅綠斑斕的粗糙表面,什么也沒有留下,仿佛枯萎的花朵,見證著時間的荒涼。

因此,在博物館里展出的,通常都是銅鏡的背面,它們很少以正面形象出場。那些古鏡的背面,是遠古的龍飛鳳舞,是朝代的繁華盛開,但在我看來,無論紋線多么繁縟細致、浮雕多么豐韻有致,也只能充當歷史的布景,而歷史的主角,只屬于那些堅硬粗糙的鏡面,如今雖風流云散,但曾經(jīng)容光煥發(fā)。

“永平元年四神紋鏡”是一面晉鏡,鈕座外飾四神紋——左為青龍,右為白虎,上為朱雀,下為玄武。

永平元年,是公元291年。

幾乎所有與這面鏡子相關(guān)的信息都流失了,但那一年,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之年。一場醞釀已久的宮廷政變就在那一年發(fā)生,進而引發(fā)了著名的“八王之亂”,從此,中華帝國陷入了將近300年的大混亂,直到公元589年隋朝建立,天下才重新河清海晏,歸于一統(tǒng)。在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下,一面鏡子的誕生,顯然微不足道。

本來,西晉的開國皇帝司馬炎終結(jié)了長達60年的三國亂世,自立為帝,使中國重歸統(tǒng)一。

司馬炎是司馬懿的孫子,同時也是路人皆知的司馬昭的嫡長子,是他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遺志,逼曹操的后代、魏元帝曹奐退了位,自己當上了皇帝。

但他的江山只經(jīng)歷了兩代人,就分崩離析了。

其原因,1000年來眾說不一。

司馬炎娶了兩任皇后,是一對美女姊妹花,一位叫楊艷,一位叫楊芷。

楊艷病危,擔心胡貴嬪得寵,入主后位,對太子不利,就把堂妹楊芷介紹給皇帝,直到司馬炎答應立楊芷為后,才閉上眼。

公元276年的西晉銅鏡里映出的,一定是一張華美無雙的面龐?!稌x書》形容楊芷:“婉嫕有婦德,美映椒房,甚有寵。”我們可以透過梁朝詩人何遜《詠照鏡》詩,復原美人臨鏡的場面:對影獨含笑,看花空轉(zhuǎn)側(cè)。聊為出蠶眉,試染桃夭色……

與老爸司馬炎相比,兒子司馬衷要悲催得多。他的老婆賈南風,貌極丑,而且丑得驚天地泣鬼神。

賈南風不僅丑,而且兇。如此丑陋的女人能夠上位,并被司馬衷專寵,除了司馬衷缺心眼兒以外,沒有一身“宮斗”絕活是不行的。對于老公(太子司馬衷)的生活作風問題,賈南風嚴防死守。

對此,司馬衷無動于衷。但事可忍,爹不可忍。老爸司馬炎看不下去了,因為賈南風殺死的,不只是她情敵的孩子,更是帝國的龍種。這樣下去,龍種就要絕種。

終于,來自司馬炎的一道圣旨,把賈南風打入洛陽城外的金鏞城。假如沒有皇后楊芷出面求情,賈南風早就死了100回了。當賈南風帶著最后一口氣回到皇宮,楊芷萬萬不會想到,自己的善良,換來的竟然是賈南風歇斯底里的報復。在賈南風看來,司馬炎要廢她,全是因為楊芷的挑撥。

公元290年,晉武帝司馬炎駕崩,已過而立之年的司馬衷終于即位,楊芷被尊為皇太后,賈南風終于等來了機會。

永平元年(公元291年),就是“永平元年四神紋鏡”被造出的那一年,賈南風聯(lián)絡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發(fā)動政變,殺死了皇太后楊芷的父親、顧命大臣楊駿,滅三族。

楊芷孤寂地坐在后宮里,第一次感到來自朝廷的巨大壓力,而那壓力的源頭,就是已成皇后的賈南風。此時的賈南風,已經(jīng)暗地里唆使大臣有司向司馬衷上奏:“皇太后陰漸奸謀,圖危社稷,飛箭系書,要募將士,同惡相濟,自絕于天?!?/p>

那時的楊芷,假如還能攬鏡自照,鏡子里的面孔,定然是憔悴而孤寂的。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不在了,她的美貌又為誰而存在呢?終于,她的美貌,在鏡子里永遠消失了。

第二年,賈南風下令,把楊芷囚禁在金墉城。斷食8日之后,楊芷被活活餓死。

那一年,楊芷只有34歲。

故宮那面“永平元年四神紋鏡”,或許與楊芷扯不上關(guān)系,但它畢竟是楊芷那個時代的鏡子。在所有的古鏡中,它是最接近楊芷的那一枚。而楊芷真正用過的鏡子,就像她的杏眼蛾眉、朱唇貝齒一樣,在時間中遺失了。

“永平元年四神紋鏡”背面的美好企愿,在今日讀來,卻又讓人心酸。

在鳳鳥展翅的圖案邊緣,鑄著這樣33個字:

永平元年造,吾作明鏡,研金三商,萬世不敗,朱鳥玄武,白虎青龍,長樂未央,君宜侯王。

據(jù)說世界上最早的鏡子出現(xiàn)在伊朗,時間是公元前4000年。中國最古的銅鏡是黃河上游甘青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尕馬臺銅鏡,時間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它的背紋由三角紋折轉(zhuǎn)成圓周,中心襯成七角星形圖案,還有鈕的鑄造,在當時都算得上“高科技”,透射出當時工藝實力的雄厚。

其實,古代用來映照容顏的器物,鏡子并不是惟一,鑒也是常用的。有人把鑒當作鏡子的古稱,這并不準確。實際上,鑒是一個專有名詞,指一種敞口的盤子。于是,《詩經(jīng)》里才有這樣的輕吟淺唱:“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后世的辭典里,也多了這樣一些詞匯:借鑒、鑒賞、鑒定……

每個人都有面對自己的渴望,這個愿望,只有通過鏡(鑒)才能實現(xiàn)。一個人可以是他人的觀看者,卻很難看見自己。自己的形象,永遠是人們目光的死角。鏡子的發(fā)明,讓這一切迎刃而解。

時代的暗夜里,只有張華在秉筆疾書。

那時候的張華,官至右光祿大夫,還沒有被斬首滅門,用《晉書》里的話說,“名重一世”。

楊芷死后,他立即寫下一篇文章,用來批評和規(guī)勸賈南風。

1700多年后,我坐在書房里,翻開書頁,找到了那篇《女史箴》。張華說: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飾其性;性之不飾,或愆禮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

張華的這篇文章洋洋灑灑,給現(xiàn)實中的鏡子賦予了非現(xiàn)實的意義——它是哲學的、歷史的。鏡子,這日常生活的道具,在中國文學與繪畫中,成了對歷史與正義的隱喻。

到了東晉,有一個名叫顧愷之的大畫家,將《女史箴》畫成《女史箴圖》。如今,顧愷之的原作已經(jīng)遺失,它存世的兩卷摹本,一卷藏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一卷藏在倫敦的大英博物館。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歷史是一面更大的鏡子,所有的善、惡、美、丑,在它面前都無所遁形。

所以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曾賦予鏡子以一種隱喻意義,把反觀歷史比喻為照鏡子。

所以歐陽修說:“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p>

所以司馬光用鏡鑒為他的歷史巨著命名——《資治通鑒》。

張華的《女史箴》,就是送給賈南風的一面“風月寶鑒”。張華恨鐵不成鋼。在他看來,只有在那面為她私人訂制的鏡子里,她才能救贖自己。

只是那寶鑒是由語言制成的,而且?guī)в袕埲A的款式風格——《晉書》里說他:“辭藻溫麗,朗贍多通”,鐘嶸《詩品》說他“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但這《女史箴》,卻是綿里藏針,笑里藏刀。

賈南風的臉,自銅鏡深處浮現(xiàn),那種丑陋與陰翳,與皇家銅鏡的氣質(zhì)那么不匹配。她看不上張華給她的鏡子,一意孤行,她的影像投射在《資治通鑒》里,變成“淫虐日甚”四個字,這個脆弱的王朝,僅憑張華等人的支撐才能勉強維持。終于,公元300年,趙王司馬倫發(fā)動的一場宮廷政變,將賈南風直接拿下,關(guān)進了金鄘城,不久,被以金屑酒毒殺。司馬衷的身份,也由皇帝變成了囚徒。

這場宮變引發(fā)了權(quán)力的連鎖反應,“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把整個帝國攪成了一鍋粥,剛剛建立起的統(tǒng)一局面轟然倒塌。

賈南風就像《紅樓夢》里的賈瑞,手里的“風月寶鑒”本可以拿來救命,卻不肯照骷髏那一面,最后只能死得比骷髏還難看。

張華為賈皇后量身打造的鏡子(《女史箴》)沒能挽救王朝,王朝的命運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鏡子制造業(yè)。300年的腥風血雨,使鏡子無論從體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都大幅縮水,漢代銅鏡不乏20厘米以上直徑的,到了西晉,尤其在南方,卻已少見,像這面“永平元年四神紋鏡”,直徑只有5.2厘米。到南北朝,北方政權(quán)流行畫像鏡,鏡面才被放大,變成大屏幕,鑄出的人物形象清風秀骨,與北魏佛教造像如出一轍。隨著隋唐盛世到來,南北朝以來銅鏡粗簡、薄小的風格被根本扭轉(zhuǎn),鏡面的尺度像帝國的版圖一樣迅速膨脹起來,鏡鈕也猶如唐代的仕女變得豐潤飽滿,裝飾圖案也容括了四神五帝、星象八卦、水波流云、仙人高士、海獸雀鳥、花枝卷草,玄幻迷離,豐饒多姿。翻過來,平靜的鏡面映射出新時代的光芒,以及簪花仕女們快意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