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藍白人生
現(xiàn)代化的櫥窗里，最不缺的便是錦衣華服，紅的熱烈、綠的清新、紫的高貴、橙的活躍……然而，對于我的父親吳元新來說，萬紫千紅終敵不過被世人遺忘在時光長河里的那抹藍。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詩經(jīng)里的“藍”，還不是一種顏色，而是一種植物：“蓼藍”。將此草提取色素，經(jīng)過扎染、蠟染、夾纈染等方式，就能得到帶著自然芬芳的美麗織物——這是父親最為鐘愛的草木藍染，也是他一生所堅持的事業(yè)。
我們家祖上一直以染織技藝為生，太平天國時期舉家遷到南通后，把江南優(yōu)秀的紡織技藝帶到了江北。到了祖父這一代，雖然被劃作了農村戶口，但家人依舊以染紗染布貼補家用。在父親的記憶里，一家老小聚集在一起織布染布的情景，是老家最美的風景。
“并不寬敞的空間里，三大姑六大婆各司其職，‘吱嗚吱嗚’的紡紗聲，高高支起的竹架，沾著蓼藍花香味兒的布匹，我在中間跑來跑去?！备赣H常說，每次看到各種藍印花布工藝品和充滿古樸風情的衣飾，就好像回到了兒時那個混合了草木清新和自然氣息的院子，有一種說不清的歸屬感。
1977年，帶著這種回憶中的情感，父親走進印染廠，學習藍印花布印染技藝，開始他執(zhí)拗而精彩的藍白人生。在清冷而甚少年輕人出沒的工廠里，父親幾年如一日地努力學習，見證一匹匹純白的布被染成純粹而又千變萬化的藍。
他堅持藍與白的古樸與自然，卻不“死守”。無論是最初的學徒生涯，還是后來在宜興陶瓷工業(yè)學校、南通旅游工藝品研究所、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修，他都在傳承的基礎上，不斷尋找新方式，讓這門遙遠而古老的技藝煥發(fā)出時代的氣息。
父親與家人、朋友及他的學員們分享經(jīng)驗時總是說：“對于藍印花布的搶救和保護，不僅要繼承弘揚，更要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延伸。將它設計成既是傳統(tǒng)的、原汁原味的，又是符合現(xiàn)代人生活需求的、時尚的產(chǎn)品?！?/p>
他是這么說的，更是這么做的。他把傳統(tǒng)的小布印染發(fā)展為寬布印染，把單調的藍白兩色創(chuàng)新到深淺藍復色，把原始棉麻面料拓展到絲綢面料，創(chuàng)作出大量兼具傳統(tǒng)與新意的紋樣，制成兼具實用性和審美性的衣服、桌布、抱枕等，與更多人分享藍白之美。每當他的努力得到實踐的認可，父親都會咧開嘴笑成孩子模樣。
父親走街串巷，搜集藍印花布及染坊的相關舊物器具，建起“南通藍印花布藝術館”；主持了國家重點課題“中國藍印花布紋樣研究”；赴海內外數(shù)十個城市做展覽、演講、授課……四十余年來，父親走遍了江蘇、浙江、上海、湖南、湖北、江西等全國藍印花布主要產(chǎn)區(qū)，搶救、保護明清以來的藍印花布、夾纈、絞纈、民間彩印等傳統(tǒng)印染實物兩萬六千多件，紋樣十萬多個；向國家博物館、中國絲綢博物館、北京民族文化宮、清華大學、中央美院等捐贈優(yōu)秀藏品三百多件。
1996年，藝術館在紡織博物館內一間房舍掛牌，成為南通第一家民營博物館。二十年來，始終堅持三百六十五天全年開放，每天開放十三個小時。
2002年，新館落成。張仃先生不顧90歲高齡，堅持到館題詞?！澳阋阉{印花布收集整理好，做好藍印花布的傳承保護工作……”當年正是他的一句話，讓父親堅定信念、放棄改行想法；那一刻，老藝術家的支持再次讓父親感動。
2004年，馮驥才先生參館后，題字“靛藍人間布上美，青花世界館中看”。
2006年，南通藍印花布印染技藝被列入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藝術館成為“中國藍印花布傳承基地”；父親也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中國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
馮驥才先生曾說：“……元新每一分鐘都要講‘藍印花布’這四個字，他怕一不講，藍印花布就沒了。”
我國的古法染布不計其數(shù)。至今，依舊有不少人在詩詞、畫作和影視作品里懷念古舊作坊，試圖在古老時光里尋找素淡的美好。然而，偌大的院子，高高的竹架，飄揚的布匹，草木的清新，老祖宗的手藝，已經(jīng)逐漸隨著時間凋零了。
最初，家里人也有不理解父親的。一年四季，父親無不早出晚歸，就算在家，談的做的也是印染之事。幼時的我還因此憎恨上藍印花布，覺得它搶走了爸爸所有的注意力。
然而，那抹藍，早已滲入了我們家每個成員的血液里。在長期的并肩同行中，我們越來越能讀懂千年技藝背后的美麗遐想，也越來越能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這樣的美，不該只是被陳列在博物館里，出現(xiàn)在書本上，而應該帶著千年的文化記憶走進生活。
吳元新，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南通藍印花布印染技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著有《中國傳統(tǒng)民間印染技藝》，整理出版《中國藍印花布紋樣大全》藏品卷、紋樣卷，填補了我國藍印花布紋樣專著的空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