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我更愿意成為我自己 從寫詩到現(xiàn)在,差不多15年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會因外界變化改變自己。
《玫瑰莊園》,鄭小瓊著,花城出版社出版,26.00元
她總是怯生生的樣子。
多年前在“嶺南文學新實力——十作家作品研討會”上初見鄭小瓊。她的頭埋得很低,偶爾略抬一下,整齊的劉海兒下一雙膽怯的眼睛迅即一掃,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迅即低了下去。她看到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沒有看到。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她的詩歌:“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合同……”
她的身體也許曾經簽給合同,但是她的靈魂卻屬于詩歌,并因詩歌自嶺南走向世界。
她和她的詩歌正逐漸走向成熟。再見鄭小瓊,雖然依舊是羞怯地笑,已然落落大方,很得體地應對各種場合。這時,她的身份從一個打工妹轉變?yōu)閺V東《作品》雜志社編輯,并成為廣東省人大代表。她的詩歌也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不止于故鄉(xiāng)和她所熟悉的打工群體,更著眼于社會現(xiàn)實,題材更加豐富,內涵也更為深遠。
中華讀書報:你的文學自詩歌起步,為什么會是詩歌?
鄭小瓊:我一直認為自己與詩歌的相遇是一次偶然。2001年,我從四川來廣東東莞打工,當時網絡還沒有普及,大家的閱讀大部分來自報刊或者工業(yè)區(qū)的地攤雜志。我買得最多的是工業(yè)區(qū)地攤上過期的打工雜志,一塊五或兩塊錢一本,里面主要刊登反映打工者生活的作品,有從普工成為老板的勵志故事,也有關于在異鄉(xiāng)的年輕人的愛情,對工友的懷念等。我很喜歡看其中兩個頁碼的詩歌,雜志在刊登詩歌時,會附上詩歌作者的地址,小小地址,讓我看到東莞外的世界與工廠。
我生活在東坑的工業(yè)區(qū),很閉塞,東坑是東莞最小的鎮(zhèn)之一。我內心眺望外面的世界,我從那些詩歌作者的地址知道了惠州、佛山、江門等市,甚至這些市的小鎮(zhèn),如惠州陳江、瀝林,深圳龍崗、沙井、松崗,佛山北滘、大良、勒流……我通過這些地址與詩友交流,也有一些打工者通過寫作謀得一份較好工作,感覺那些詩歌很簡單,自己也能寫,詩歌給當時灰暗的我打開了一扇窗口,我開始寫詩。當我寫的詩歌在打工雜志發(fā)表,我在工廠的地址附在了詩歌后面,我也收到了很多打工朋友的信件,有很多是詩友,一些寫詩的打工朋友通過這種方式認識與交流。這些地址讓我有機會認識許強、張守剛等朋友,通過他們兩人,我還認識了遠在四川的發(fā)星。
中華讀書報:從2001年開始寫作,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經15年了,這15年,你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變化清晰嗎?
鄭小瓊:從寫詩到現(xiàn)在,差不多15年了。15年,對我來說,變化是巨大的。從第一次發(fā)表詩歌《荷》到剛完成的詩集《玫瑰莊園》,似乎時間不長,因我2003年開始寫《玫瑰莊園》,好像還停在那時。今年,當我完成這本詩集,我就面臨一個難題,如:這本詩集,最早八首2003年初寫成,最后部分2016年才完成。我是保留前八首原樣,還是修改,我需要面對這個問題。當我將八十首詩放在一起時,明顯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變化,從剛起步到現(xiàn)在,這本詩集讓我再次回頭審視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它見證了我的變化,這種創(chuàng)作變化是巨大的,也是十分清晰的。遇到發(fā)星,讓我在2003年有了大的變化;后來為了寫作《女工記》,不斷深入到不同鄉(xiāng)村,進行了大量閱讀,《女工記》讓我變得沉穩(wěn),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會因外界變化改變自己。
中華讀書報:《郭年群》《黃清》《周細靈》等詩歌,似乎更多地是反映生活現(xiàn)場,如實地描寫女工的生存狀態(tài),現(xiàn)實生活在詩歌中水乳交融。在閱讀這些詩的時候我就在想,技巧在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否退居其次?
鄭小瓊:這三首詩歌都是《女工記》里的作品。我2006年計劃寫關于女工的詩歌,當時確定的主題是女工。6年里,為了寫它,我對表達內容不斷進行形式上的探索:我在2008年有寫作的沖動,以組詩形式寫《女工》,以群體方式呈現(xiàn),寫了十多首后,總覺得少了些什么,覺得這樣寫,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想法,于是徹底放棄了。后來出版《女工記》時,2008年寫的那組詩收錄了兩首,即詩集中的第一首與最后一首。
為創(chuàng)作散文詩《疼與痛》,我對中國古典文學進行了大量閱讀,找到了“記”這種文本寫法,它是中國一種很古老的文體,中國古典文學中,有相當多名篇都是以“記”為名。我開始調整自己的思維。我原計劃寫《女工》,后來決定寫《女工記》。雖僅一字區(qū)別,但兩種思路完全不同,我想用最真實最原生態(tài)方式記錄中國女工的人生,中間可以如古代的“記”一樣夾雜作者的感情與主張,這個“記”清晰表達了我的立場、傾向。
這本詩集,我盡可能采用女工原話,進行分行,構成詩句,我想增加原生態(tài)現(xiàn)場感,讓讀者從這些女工的原話去感受她們真實的內心與命運,而并非加工后或虛構后的女工。如詩集中的《阿敏》,她曾是東莞一個工廠女工,也寫詩,里面很多句子是她與我在QQ上交流的原話。我不認同技巧退居其次的說法,我深信每一種題材都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并非以簡單的詩意、技術之類作為衡量標準。
中華讀書報:《玫瑰莊園》的寫作,起意是什么?
鄭小瓊:2002年冬天,一個以地主莊園的故事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沖動逐漸清晰,即《玫瑰莊園》,它區(qū)別于我打工題材的詩歌?!睹倒迩f園》采用了四句一節(jié),每首都是六節(jié)結構,每首詩二十四行的形式,這個長度恰好能完成一個小敘事。我在廣東見過很多莊園,四川也見過。后來,我多次回家,了解外祖父家庭的歷史,包括一些故去的親人,于是我想寫一個有關中國家族的詩歌。
中華讀書報:這樣家族史詩式的詩歌創(chuàng)作,對你來說有難度嗎?在詩歌中你主要想表達怎樣的思想?
鄭小瓊:詩歌以五位女性為主要線索。在這部詩集中,我不斷強調女性的立場與感受。如果說寫作《女工記》時,我向中國古典詩歌諸如“記”“三吏三別”“賣炭翁”等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學習了很多東西,比如在詩中引用很原生態(tài)的對話等等,那么寫作《玫瑰莊園》,我則向杜甫的《秋興八首》等經典詩歌學習了很多東西。
中華讀書報:《玫瑰莊園》相比你的其他作品而言,無論語言和技巧方面都比較成熟,能說說在創(chuàng)作中的心態(tài)和感受嗎?
鄭小瓊:《玫瑰莊園》開始寫作于2002年冬天,早于后來的《女工記》?,F(xiàn)實主義詩歌與非現(xiàn)實主義詩歌,從語言到技術都有相當大的區(qū)別。所謂技巧與技術,我在2004年到2005年進行過大量訓練,比如有一段時間,為了訓練自己的觀察角度,我會把同一題目與主題的詩,寫上三首或者五首,讓它們用完全不同的形式呈現(xiàn)。在《玫瑰莊園》中我會更多地呈現(xiàn)中國古典詩歌的一些技法。
中華讀書報:也許你的文學準備并不止于為了寫作《玫瑰莊園》。比如你的散文詩《疼與痛》中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閱讀與體悟,包括《七國記》的創(chuàng)作,你似乎試圖在詩與史之間找到一個融合點?
鄭小瓊:第一次見到海上,海上讓我多讀先秦的東西,后來遇到活塞、徐慢等人,徐慢推薦了魏晉南北朝賦與詩?!短叟c痛》的很多意象與詞語來源于《詩經》《離騷》《莊子》等,我一些長詩受南北朝賦的影響,我很喜歡賦這種文體,有太多技術值得我學習,《玫瑰莊園》受古詩影響多些。我很喜歡戰(zhàn)國時代,那是個很有意思的時代,帶給我太多沖動,就想到了寫《七國記》。古代人胸懷天下,現(xiàn)代人活得太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