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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言憶:盛宴流轉中的日常悲喜 ——評張怡微《細民盛宴》
來源:亞馬遜讀書 | 言憶  2017年05月14日22:00

“人生在世,總有我們一定要走完的緣分。人與人的緣分是或斷或長的時間,如我們與父母、戀人、或說不清是什么卻難以割舍的倫理,都有看得見的盡頭。但無論多短暫、多像流淚的過渡,到底也是要日復一日地度過?!?/strong>

——張怡微

我一直覺得張怡微是能一語擊中我內心的作家,平靜的敘述中有著難以遮蔽的敏銳,日常的內容里流露出對生活的反思。很多她寫的故事我們未必經(jīng)歷,讀過之后卻好像真的經(jīng)歷過一樣。

《細民盛宴》載于《收獲》2015年長篇專號春夏卷,是張怡微最近的一部小長篇。這是一個關于離異的故事,講的是少女袁佳喬與繼父繼母的復雜相處,參與了無數(shù)次家族盛宴,這每一場“盛宴”都是一次人情冷暖的考驗。這樣的故事很容易落入俗套,加之故事背景放在上海的工人新村,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每天在電視里滾動播出的新老娘舅調解節(jié)目。細民的生活就是如此,計較、攀比、客套,瑣碎的日常里盡是逃不掉的世態(tài)炎涼。寫得不好就容易使整個小說的格局顯得逼仄,太接近生活的描寫又會讓讀者覺得無聊。

然而,張怡微的整個小說卻顯得很通透。乍一看雖也到處都是細民的日常,但這些日常通過故事中“我”的講述,卻與眾不同了起來?!拔摇睂θ粘1驳募毮伕形颍沟眯≌f從庸常淺表的細民瑣事,一下縱深到讀者心靈,勾起人們共通的,卻難以察覺的微妙感受。

整部小說我在哭哭笑笑里讀完,張怡微很善于將一個悲涼的場景拆解成戲謔的日常,悲涼是核,戲謔是仁,人們只注意到了仁的溫厚,卻看不到核的堅硬。比如下面這一段,寫“我”漸漸開始習慣繼父的出現(xiàn),可縱使和他一起去了無數(shù)次商店、一起吃了無數(shù)次我喜歡的辣醬油雞排,“我”的內心還是無法接納繼父的,即便不那么地排斥和冷淡:

“時間久了,我在暗地里領了他的情。我不叫他老師,也不叫他繼父,有時我叫他叔叔,有時索性不叫。他看到我比我看到他要熱情,牽掛我比我牽掛他要上心。所以偶爾學校要開家長會,我母親走不開,他也就去了。有時我們兩個出去買東西,柜員不得體地說:‘妹妹你長得真像你爸爸!’說了,也就說了?!?/p>

又比如,母親和繼父熬了十多年,把我送上大學后,終于結婚了。如此值得慶賀的事在作者筆下卻這樣寫道:“他們終于告別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仿佛與一個年代割席。我看到他們就覺得,其實離婚也沒有什么可怕,婚外戀也不像電視里那么討人厭。反倒是結婚太蒼涼了,簡直像喪禮一樣?!蹦赣H和繼父,辭職的辭職,退休的退休,早已失去了青春最好的歲月,結婚本身便也變得蒼涼了起來。

小說中的“我”一直試圖在破碎的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直渴望得到生身父母的愛。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也無法阻擋她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其實父母也并非不愛她,只是很多時候真的無能為力。所謂的愛,是有限度的,只是有時候太少了,便顯得有些涼薄。

“其實他的愛并不珍貴,可惜我得不到。得不到也沒有什么。許多男人的愛我都得不到。但父親顯然從沒有意識到,我在他身上所傾注的熱忱和期待,是如何一分一秒蠟炬成灰。十年前,也許只需要一個眼神便能歡喜起來的愛,十年以后卻需要一場盛大的歷劫才得以平復。我有時甚至可以理解,為什么有的男人在中年以后,寧愿重新生一個孩子與之重新相處,都不愿與前妻的孩子和解。顯然,前者需要牽動的努力輕盈太多?!?/p>

所謂細民,都是尋常人,尋常人便無十全十美的可能,甚至渾身都是缺點,并無討人歡喜之處,為人處世也是失敗的多,滿意的少。“我”生活在細民中間,也“終于成為了一個我童年時那么嫌鄙、輕蔑的市井細民,說著彌天大謊來取悅、安慰自己”。我們多希望生活能多一些溫厚,迎接我們的卻是滿目的蒼涼。

在流轉的盛宴中,我們度過一生,盛宴仿佛象征著團圓,卻往往深藏著別的意義:“‘去吃飯’這件事,已經(jīng)有了越來越多深層的意義,超過了飯菜本身。生死與年節(jié),也成為了我人生重要的斷代,阻隔了一重又一重傷痛,像好了又壞、壞了又好的血痂?!辈还苁菭敔斣岫Y的喪宴、父親二婚的婚宴、與繼母一家人尷尬的團圓飯、與男朋友家人的見面飯,還是“我”四不像的婚宴,張怡微將這些盛宴表面的和平一點點撥下來,剩下人情冷暖的真相。然而說到底,那不過也是尋常。

我們總是太過熟悉于尋常的和美,卻很少注意到虛無的和美之下殘忍的真相,可它們一直存在。張怡微《細民盛宴》的成功之處,便是輕輕地將這層虛無揭開,讓讀者洞見世情的甘苦悲喜,不帶什么批駁,也沒有任何贊美。

小說的后半,袁佳喬經(jīng)歷了自己扮家家似的婚姻、畸形胎兒的引產(chǎn)和毫無懸念的離婚之后,終于仿佛懂得了什么,或者說仿佛遺忘了什么,她開始變得寬容,對父母的愛也不再那樣的苛求。小說的最后,她開始理解父母對她有限的愛,也算是一種諒解和寬恕吧。盡管我覺得小說后半作者對袁佳喬與小茂的情感關系處理得很讓我費解,結局中“我”的轉變也顯得有些倉促、模糊以及原因不足,但也無法否認這部小說給我?guī)淼恼鸷常吘顾械淖髌范疾皇鞘赖摹?/p>

這也讓我更有理由繼續(xù)關注張怡微的寫作,期待她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