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民盛宴》書摘一
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繼母,是在二伯家位于祁連山路的房子里。那一年我十七歲。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過完會有危險被可怕繼母下手毒害的年紀,因而內(nèi)心踏實得很,像逃脫山崖后吊橋方才收起,驚魂被時光毫不用情的翻轉(zhuǎn)所懸置。我想起十歲時母親曾對我說,古話說的好,“寧跟討飯的媽,不跟當官的爸”,我就兢兢跟了母親,從此不用害怕會被下毒、火鉗燙、潑硫酸、不怕會被賣做童養(yǎng)媳……這一類事,一旦決定,往后就很難說清對不對,人生大部份的選擇都是很偶然的,但任何一種選擇之后,都需要綿長的意志力來克服淺灘暗礁的責(zé)難。選錯了,也沒什么,大部份人都選不對。
當時的我,因為太過年輕,還不太能理解男人的靦腆與怯懦。畢竟我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告訴我會在哪一天和她初初相遇。不然我也好稍作打扮,作些當孩子時必然會被原諒的、逆反的準備,顯得不那么逆來順受、困窘寒酸。因為無論是在什么年紀,女人的照面總是懷揣鬼胎又意味深長,男人都不懂得這些,或者永遠不需要懂得。我自然不太喜歡這樣貿(mào)然的出場,父親卻顯然對此毫無知覺。
我父親是個膽小怕負責(zé)任的男人,頭大,肩窄,背駝,外觀與內(nèi)在基本吻合。我一直懷疑他小時候得不到父母的重視,成年后才會顯得那么愚蠢怕事。他一貫如此,更何況戀愛期的父母,總是在孩子面前鬼祟得像個小偷。
父親在電話里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只敢對我說:
“那個,你爺爺快不行了,家里人都到了,你要不然就來一下。”
他用將死之人來震懾我,以期搪塞那些他不敢啟齒的重要的事。他顯然知道怎樣才能回避我的拒絕,知道怎樣拋給我一個既定事實,無論我能否接到。他顯然不需要我的意見,也不想面對我的意見。從頭至尾,父親甚至都沒有足夠的膽量叫一聲我的名字。在漫長而悠遠的青春期里,父親有時叫我“這個”,有時叫我“那個”,我在他的口中就是一個遠近的“區(qū)位”,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晃很多年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