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布克獎這次終于輪到了他
格羅斯曼
該輪到他了。如果說在文學領域,頒獎是和創(chuàng)作同等重要的兩樁大事之一,那么以色列的三位一線作家,阿摩司·奧茲、大衛(wèi)·格羅斯曼以及A.B.耶霍舒亞,該輪到一回國際級的獎項了。今年的布克國際獎的短名單里,奧茲和格羅斯曼在列,最終得獎的,是格羅斯曼。
寫作35年,出書15本,格羅斯曼的作品在當代以色列的語境里占有獨特的位置。他是一個“良心”式的人物,如果要在以色列推選一位“良心作家”,慣于對往事作“詩意回眸”的奧茲或者擅長寫普通家庭“內傷”的耶霍舒亞,一定會在格羅斯曼面前甘拜下風。然而,格羅斯曼也為他的作品的道德氣質所困,因為這個國家太特殊,太考驗一個人的判斷力、表述力,考驗他在對立二元之間周旋的能力。
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得同時長兩張嘴,向兩邊說話——他必須一邊批評國家,一邊表揚它所擁有的諸多美德;必須一邊駁斥右派的殘酷言論,一邊耐心指出左派的各種毛??;必須一邊揭示眼下的情形有多么險峻,人道主義是何等的危機四伏,一邊告訴聽眾和讀者不要放棄對未來的希望。自從1986年巴勒斯坦人發(fā)動第一次大暴動起,格羅斯曼就攬下了以這種方式表達的使命,他認為唯其如此才能做到公允周到,但他也明白,他會因此而失去人心——不是誰都能忍耐他那種端平一碗水的深度強迫癥的,到頭來,他難免要落得個兩頭挨罵的下場。以巴沖突一天沒有緩和,格羅斯曼因“良心”之名而來的重負,就一天不會減輕。
“抗議啊,游行啊,聯(lián)合國投票啊,歐洲所有的報紙上都會發(fā)社論,都會說,‘這個,等等吧,為什么我們必須要傷害癌癥?如果我們必須這么做,我們真的必須馬上把癌癥斬草除根?我們何不試試達成個妥協(xié)?何必操之過急呢?為什么不換位思考,從癌癥本身的角度理解一下它是怎么體驗疾病的?……難道,歷史什么都沒有教給我們嗎?’”
一匹馬走進咖啡館
熟悉格羅斯曼的讀者,會覺得這段憤世嫉俗的話不太像出自他的作品,但《一匹馬走進咖啡館》確實是他的新作,格羅斯曼正是憑此獲得了國際布克獎。整本書是一份長篇獨白,說話人是一個喜劇演員,離了婚,帶著幾個孩子,正處在一個最容易厭惡人類的年齡——五十來歲。他言語下流,腦袋里塞滿了骯臟的念頭,同時又身患前列腺癌,他說,假設某一天,一個以色列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一種根治癌癥之法,那么國際社會一定會如此這般地反應:“先別忙!”“等等!”“要理解癌癥!”——在以色列輿論里生活過的人,立時明白這是在諷刺什么。
預計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這位名叫多瓦雷的演員并沒有茶飯不思,而是想在一個小酒吧里完成最后的瘋狂,徹底釋放自己的郁悶,尖嘴薄舌地挖苦他想挖苦的一切。他說自己的演出沒有什么海報宣傳,看看附近的電線桿子,尋狗啟事都比他的演出海報多:“畢加索(狗名),你個王八羔子,我要是你,我才不急哧呼啦地回家去呢!”接下來的幾句,就是以色列人怎么都聽不膩的牢騷話了:
“讓家離開我!你想在什么地方受歡迎,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待在那兒——你懂我的意思不?上帝搞出大屠殺這么一檔子事兒,最初的動機不就是這樣的嗎?死亡,這整個概念的背后不就是這個嗎?”
他滔滔不絕地自曝其短,說自己姥姥不親、舅舅不愛。他吐露他的倒霉、衰弱、怨恨、沮喪,用自我貶低的方式贏得觀眾的笑聲,但觀眾都聽得出來,他是在以自己為喻,影射以色列和猶太民族的荒謬命運:猶太人慘遭屠殺時,世界人民爭著慰問,但是劫后余生的猶太人想找片地方定居,世界人民就拉下臉來,要他們去往別處,越遠越好。阿摩司·奧茲在《愛與黑暗的故事》里也揭示了這種荒謬的處境:沒有以色列時,猶太人被別的民族喝令“滾開”,有了以色列時,猶太人又被喝令“滾去以色列”。
備受嫌棄的人會養(yǎng)成自我憎厭的性格,猶太民族心理的核心,就是這種深度的自我憎厭,不過,他們也是基于此培養(yǎng)出了自己的生存技能。格羅斯曼給多瓦雷設計了一個以學做小丑起家的童年,他養(yǎng)成習慣,以嬉皮笑臉來化解眼前的威脅,結果,周圍的同齡人反而更熱衷于欺負他。就像行為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那樣,五十多歲、已決心徹底棄絕人生的多瓦雷主動邀請觀眾上來對他動粗,幫他復原早年自己的境遇,讓他在重溫“唾面自干”的往事中再過一把自我憎厭的癮。
孩子的沉淪是國家的沉淪
格羅斯曼寫過一部小說《獅蜜》,其中改寫了舊約圣經里著名的士師參孫的故事,參孫背離了上帝,失去了神力,被非利士人俘虜,最后,他的人生結束在了個人最宏大的一場表演中:奮起全力扯斷了柱子,和狂歡的非利士人同歸于盡。格羅斯曼是從戲劇表演的角度來看參孫的,而多瓦雷的心境正是參孫式的,多瓦雷也認為,自己逐漸下行、跌落的人生的價值在于其可表演性,可以以戲劇的形式再現(xiàn)它,而在生命終結的時候,他希望摧毀掉人們對他的一生的所有敬意,也從而摧毀人們倚賴的一切道德感。
沒有人能夠一味地宣泄他對外界和對自己命運的不滿,而不給別人留下一點點線索,來尋覓自己如此狂躁的原因。這線索就是一個人所出身的家庭。多瓦雷的家族在大屠殺中亡故殆盡。他的母親被弄到精神失常,父親本來是個理發(fā)師,后來去做黑市生意(混亂年代歐洲猶太人的一大生存之道),賠得很慘。一家三口沒朋友,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這種家庭格局,格羅斯曼在他的成名作小說《證之于:愛》中也深入描寫過:父母沉默、壓抑、避世,孩子性情陰郁,總在懷疑。
格羅斯曼喜歡寫孩子。孩子如鏡,能照出成人的虛偽,而孩子的沉淪則是國家的沉淪。在實施全民兵役制的以色列,每個孩子到了一定歲數(shù)都要入伍,國家強制性地以軍事生活來塑造公民的性格,訓練其忠誠、頑強的品格和集體主義觀念。格羅斯曼在200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到大地盡頭》中批評以色列軍隊無情蕩滌孩子的純真,將他們改造成貌似堅強、實則麻木不仁的成年人,而受這個過程打擊最大的則是孩子的母親,她們辛苦培養(yǎng)大一群孩子,只是為了把他們交給國家供其驅馳,因而,母親對孩子總有滿腔甩不掉的負疚感。
不過,這種童年-成年的對立往往被格羅斯曼處理得比較套路化,總是前者充滿溫情而后者冷酷、僵硬。而他的另一個歷來遭詬病的缺陷,則是對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關系作簡單化的、有傾向性的處理。他出版的一部訪談巴勒斯坦人的作品給他招來了強烈的不滿,右派嘲笑他不顧大局,濫施同情,中間派和左派也紛紛抱怨說,這樣的書對于提升巴勒斯坦的處境毫無意義,因為人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慘事,也不想看到作家對一個兩族共榮的愿景抒發(fā)不切實際的鄉(xiāng)愁。
在《一匹馬走進咖啡館》中,這些痼疾消失了,或者說,被格羅斯曼避開了,顯示出他是一個善于自省和改變的小說家。他放棄了以往作品里經常流露的沉重的責任感和濃郁的感傷風格,從他熟悉的19世紀猶太文學大師朔勒姆·阿萊漢姆那里引來了另一種書寫現(xiàn)實的方法,讓主人公以戲劇性的自嘲、自貶,來觸碰國民心頭的痛處和癢處。這本小說比他之前出的所有小說都更幽默,語言更辛辣,處理嚴肅的主題時更為舉重若輕;長期在電臺做節(jié)目的格羅斯曼,本人其實早已具備這種言語才華,只是到了寫這本書時,他才將自己的才華移植到了多瓦雷身上。
以色列的文學鐵三角
不能不提一筆的,是同時入圍國際布克獎決選作品名單的另一部小說:阿摩司·奧茲的《猶大》。
奧茲生于建國前的1939年,而格羅斯曼比他小15歲,出生時,以色列已經成立了;因此,與格羅斯曼不同,奧茲的創(chuàng)作和政見更多反映的是“建國一代”的價值觀:他更愿意寫那些從巴勒斯坦墾殖起家的猶太人的故事,他們的勇敢、堅韌和內心的痛苦、困惑,在奧茲眼里構成了一座以色列的“失樂園”,得到他柔情百轉的緬懷?!丢q大》的主角是一位圣經學者,名叫什穆埃勒·阿什,1959年,阿什在研究圣經里關于耶穌和猶大的記載時,因為某些機緣了解到1948年建國時期發(fā)生的爭論:猶太人雖然一致決定建國,卻并未在“我們到底要一個怎樣的國家”等等問題上達成共識,每個人都執(zhí)守自己的一套。所以,在最后問世的那個國家的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之外,其實存在著其他不同的選項,就好比猶大、耶穌諸人都有多個版本,流傳下來的只是其中之一。阿什去探索這些被廢除了的選項,據此檢點這個國家可能走上的其他道路。
《猶大》同樣是一部精心之作,只是它沒有突破奧茲本人的格局:它的姿態(tài)是往后看的,而格羅斯曼的書卻主要面向現(xiàn)在。不過,無論哪一部書獲獎,都是奧茲、格羅斯曼以及A.B.耶霍舒亞這“以色列左派文學鐵三角”共同的榮譽,他們不曾耗竭的正義感、對弱者迫切的關懷,與一種取道小說來言說道德的責任心結合在一起,他們堅信并捍衛(wèi)著這個國家最不可或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