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的北美》:游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
來源:文藝報 | 楊華  2017年09月08日06:46

波麗娜·蓋納(左)

《作家的北美》法文版

法國作家波麗娜·蓋納遭遇了一場寫作危機,遂同丈夫一起,帶上孩子,奔向北美,意圖求得疏朗開闊之道。他們見了北美的26位作家,從莽莽森林奔向遼闊海洋,從黑奴莊園聊到卡特琳娜颶風,從兒童凌虐提及槍支管械,于是便有了《作家的北美》。

由作家采訪作家,面對思想上的同行者和共鳴者,作家們往往會給出更加真摯細膩的答案。北美文學除了美國以外,也包括加拿大文學,所以這場文學盛宴顯得更為誘人。盡管??思{的余暉仍照耀著北美,但仍有許多作家脫穎而出:威廉·斯泰倫、尤多拉·韋爾蒂、弗蘭納麗·奧康納、凱瑟琳·安·波特、瑪格麗特·勞倫斯、愛麗絲·門羅等等。而《作家的北美》中受邀接受訪談的26位作家,既有為人熟知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理查德·福特,也有年紀輕輕就已嶄露頭角的迪奈·門格斯圖、克雷格·戴維森等等。

蓋納的問題很多,有瑣碎的重復,也有出其不意的發(fā)問;有精心準備的訪談,也有可遇不可求的會面。作為讀者,最關心的大概就是作家們是如何成為了作家的。有趣的是,我們看到作家們的職業(yè)生涯選擇往往有天意注定的意味。即如約瑟夫·波登所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決定過,是寫作選擇了我?!奔s翰·畢蓋奈還是個孩子時就渴望成為畫家,為了參加閱讀報告比賽所以畫了39幅畫,寫了一個小段落,卻因為最后的這個小段落拿了冠軍,氣得“眼淚都要哭干了”;上了中學后,因為上課無聊所以寫詩,被老師抓到行政處,領導卻對這些詩大加贊賞,寄去參加詩歌比賽又拿了獎,畢蓋奈趕緊花錢收買學校報紙主編,千萬不要透露“籃球隊隊長居然贏了一場詩歌比賽”!所以約翰·畢蓋奈不無挪揄地自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生活一直在驅使著我寫作,一直到我停止反抗為止?!倍舱捎谏钸@無情的驅使,才有了他在《模子》《上漲的水》中對卡羅琳娜颶風后新奧爾良城中百態(tài)入木三分的刻畫和對不作為政府的鞭撻。

提到政府,蓋納在這本訪談錄中無數次地問到各位作家:“您是一位介入作家嗎?”這也許是一個典型的法式問題,因為當提到介入作家時,首先跳入我們腦海的名字必然是如雷貫耳的薩特和加繆。和作家們不約而同地認為寫作是宿命的選擇不同,對于這個問題,作家們的回答莫衷一是。波義耳告訴蓋納:“我不認為文學有什么政治功能。我覺得文學可以給你帶來歡樂和感動,它可以改變你的思想和觀點。但文學并不是萬靈藥。藝術和政治是不能相融的?!闭材匪埂だ睢げ苏f:“政治是我們寫作的一部分,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是我們生活的擴展?!钡夏巍らT格斯圖則堅定地認為:“我的寫作決不能離開政治?!辈豢煞裾J,無論是否介入,這些作家都坦承對于當今社會的擔憂:“一邊是赤貧,一邊是極富!”多倫多的克雷格·戴維森提到加拿大和美國邊境線人民生活時憂心忡忡。當然,這些作家中最激進的大約是大衛(wèi)·范恩,他對美國感情深刻,卻一生也不愿再回去生活和工作。為了揭露生活的某些真相,作家往往需要鼓起勇氣揭開社會的某些鮮血淋漓而層層疊疊的傷疤。槍擊案、恐怖分子都是美國的傷疤之一,范恩稱之為“巨大的謊言”。頻繁發(fā)生的槍擊案刺痛了美國人的神經,但他們仍一廂情愿地相信著“我們是個善良的民族”。大衛(wèi)·范恩冒了天下之大不韙,憤怒抨擊美國政府和軍隊“政府想要將人民變成他們的奴隸”,“軍隊惟一給我們帶來的,就是潰敗”。自然,作家在如此強力地介入政治后,被戳到痛處的民眾們往往會猛虎暴起而攻之,所以范恩遷居到了新西蘭,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國家。真相往往殘酷,這也讓人想到了大聲疾呼社會吃人的魯迅,這樣強烈的斥責總不會受到當時民眾的歡迎,但當我們跳出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來看,魯迅的《狂人日記》也正真實而鮮明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而同時也正如托馬斯·麥葛尼所說,家里可以有紛爭,外人卻不能指責。但若是這紛爭已影響到外人呢?或者說,在世界這個大家庭里,沒有外人,我們都被全球化操弄于股掌之中?所以無論是美國槍支,還是恐怖分子和難民潮,我們永遠也無法置身之外,漠然視之。

在訪談錄中,有個出現頻率很高的詞是“暴力”,這讓人多少有些驚詫,并顯得突兀。但正如耶穌所說:“我來不是叫這世界和平,乃是叫這世上動刀兵?!彼员┝Φ姆磸统霈F又顯得平常而自然。當然這暴力除了子彈出膛的巨響以外,還有民眾的麻木和冷漠。正如范恩所提到的:“對于真正的恐怖來說,暴力和心理是完全分離的。”當你能對他人的苦痛漠然視之時,你便已經參與了暴力。而勞拉·卡塞斯克對暴力則有另外一種解讀,她認為:“暴力主要還是心理層面上的,是平凡人物內心斗爭的產物,而且會通過人物的外在行為表現出來?!币蚨辛恕痘隁w故里》中殘忍的姐妹會,《欲望懸流》中麻木的揮霍與嫖妓,《眼前的生活》中高中校園的槍擊事件,又或是《冬天的心》中無法建立的母女關系。正如“百分百平凡的日常在我們眼前裂出縫隙,暴力以最慘烈的姿態(tài)噴涌而出”。

從《作家的北美》書名便可知作家對于地理意識的重視,所以書中在每一篇訪談前,都或濃或淡的筆墨勾勒當地風情,因而讀者會看到阿第倫達克山脈在班克斯書中投下的倒影;詹姆斯·李·伯克書中受到毒害的路易斯安那州,阿斯維特書中的紐約和大城市……眾所周知,地緣環(huán)境與個人身份及文化身份總是緊密相連,須臾不離的地理意識的背后蘊含的必然是對于身份的認知。來自埃塞俄比亞、生活在紐約的非裔美國作家迪奈·門格斯圖坦言是對于身份的焦慮促使自己走上文學道路:“只有在文學中,才不用擔心我有沒有朋友,我夠不夠好,是德國天主教白人還是黑人……”“我一直認為我只能把自己定義為美國作家,因為我覺得沒有其他的文化能夠給予人如此復雜的身份了……”身份和地理是無法分離的褡褳,對于有色人種來說尤其是這樣。當然也有對此十分坦然的非裔美國作家約翰·埃德加·維德曼:“我的全部人生,以及滋養(yǎng)我長大的文化,在大眾眼中都是邊緣化的,不是美國偉大傳統的一部分。這不重要。如果您對此有所了解,當然更好,如果不了解,那也無所謂。“事實上,我們也看到有色與否并不能遮掩或放大作家們的光輝,身份與地理因素同樣,都只不過是寫作的機緣或是寫作的一部分而已,寫作的真正意義在于寫作本身。

當談及純粹的寫作時,作家們在訪談中始終堅持的一點是:寫作之路是一場冷暖自知的苦役,需要堅持,不可氣餒。因為寫作也許無法給作家?guī)碇苯踊貓?,甚至是沒有回報……成就事業(yè)必然要忍受時間的凌辱,這一點大概是所有學科都共通的。詹姆斯·李·伯克說道:“為了活下去,臟活苦活我全都干過……”“我被出版社拒絕了111次”。丹尼斯·勒翰為了生存專門給人停車,一個月瘦了13斤……如今輕描淡寫的,當初大抵也都是在焦慮彷徨中灼灼不安。當然能堅持到接受訪談的,必是從這些苦役中提煉出甘泉暢飲再繼續(xù)踟躕前行的。寫作的確是件單調乏味的事,而同生活一樣,正因為這單調乏味的一日又一日,寫作才有了偉大的意義。然而一直話題不斷的作家詹姆斯·弗雷在抗拒單調時又一次“倒行逆施”:在所有人都對“商品文學的大規(guī)模出版”這個概念憤慨反感之時,他卻開始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其他五人一起,開始大規(guī)模出版商業(yè)文學,這些書的激進之處不在于其內容,而在于它們的創(chuàng)作方式,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是,有五部作品都登上過暢銷書排行榜榜首……“文學是否可以被大規(guī)模出版”并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但答案卻久久未曾統一,在這個人工智能時代,一切都可以被大規(guī)模制造,文學應當進入車間的流水線嗎?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了,文學若是能大規(guī)模制造,是否還可以被稱之為文學呢?畢竟我們深知,暢銷書或可從思路手法相互效仿,但所有經典文學之珍貴之處都在于它們的不可復制性。也許終有一天文學要走上商品線,也許不會。無論如何,我們終將滿懷熱忱地期待著作家們的思想點燃文學未來的道路。

正如佩索阿在《惶然錄》中所言,寫下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