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張慧瑜,及我們這一代
編者按
本文為青年批評家李云雷對張慧瑜的解讀,通過回顧張慧瑜個人學術(shù)經(jīng)歷與兩人莫逆之交的生活接觸,作者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這一代批評家的使命與道路:就是為未來中國的發(fā)展探尋方向,將根深深扎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化土壤里,卻回望著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的傳統(tǒng)中國和革命中國,眺望著在眼前漸次展開的21世紀的風景。作者認為在張慧瑜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正是這種使命感,他探索的方向?qū)槲覀儙砀嗫梢哉归_的命題,不斷鼓舞著同行者,啟迪著后來者。
我和慧瑜認識已經(jīng)很久了,似乎很難寫出對他的整體理解,那可能需要將他“相對化”,梳理我們彼此之間的交往與交流,但是在我的感覺結(jié)構(gòu)中,慧瑜似乎已構(gòu)成了我內(nèi)在的一部分,是我理解世界的一個重要中介,要將我們彼此剝離開來,需要做出極大的努力,無論是作為同學、同事、同道,慧瑜都是極為出色的,想起他來讓人感覺很安心。
最初見到慧瑜,是在戴錦華老師的課上,那時候在北大校園中,戴老師和她的課是一個傳奇,我也常常去蹭課,有一次就遇到了這個胖乎乎的男孩,他背著雙肩包走來,在課堂上很勤奮地記筆記。課間休息時聊天,才知道他就是張慧瑜。在那之前,他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了,在我和朋友主持的左岸文化網(wǎng)上,他的網(wǎng)名是“魚愛源”,很活躍,后來還擔任過學術(shù)思想版的版主,看得出來他讀過很多書,對西方理論很熟悉。他和我的師弟石一楓是本科的同學,不過畢業(yè)之后,一楓繼續(xù)在北大讀研究生,他則到了人大去讀書,同時主持著一個影響很大的“文化研究網(wǎng)”。在那個時候,慧瑜似乎一直在用“魚愛源”這個名字,直到我們都不在網(wǎng)上活躍為止。
讀博士的時候,慧瑜又考回了北大,跟著戴老師讀書,我們之間的交往就更多了,我們和共同的朋友何吉賢、石一楓等經(jīng)常相聚,談?wù)撟x書心得,以及對各種事物的看法。博士畢業(yè)之后,慧瑜來到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在那之前,我也到了這個單位,在《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工作,慧瑜來了之后,先是在《藝術(shù)評論》雜志,后來又到了影視所專門做研究,我們又成了同事,相聚的機會就更多了。尤其在2011年我在研究院組織了“青年文藝論壇”之后,慧瑜是最積極、最重要的參與者之一,在每個月一次的論壇討論中,來自研究院內(nèi)外的青年學者,圍繞當前文藝的熱點與前沿問題,思想碰撞,閃爍出不少火花。那時候慧瑜的發(fā)言總是讓人期待,他的發(fā)言有歷史感,有針對性,有理論深度,也有新的角度,總能帶給我們新的思考與啟發(fā)。2015年,我離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之后,慧瑜也去了美國訪學,這一段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不多,但我時??梢钥吹剿男挛恼拢谖业男闹?,慧瑜始終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一個思想開闊的學者,一個共同探索未來的同道。
慧瑜是一個80后的青年學者,但卻似乎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與穩(wěn)重,和一般人印象中80后的浮夸驕縱迥然不同,他也保留著我們山東人質(zhì)樸敦厚的本性。多年來他也一直保持著胖乎乎的可愛形象,讓很多人聯(lián)想到熊貓,確實他也像熊貓一樣珍貴,不僅對我們這些朋友們來說如此,我相信有一天他也會成為學術(shù)界的國寶?;坭ば愿駥捄?,為人善良,他有很多朋友,在北京的青年學者中,我和慧瑜的朋友可能是最多的,我多的是文學界的朋友,慧瑜多的是電影界的朋友,我們兩個之間有交叉的領(lǐng)域則是學術(shù)界的朋友。有一段時間我去外地開會,走到哪里都能遇到慧瑜的朋友,有的只讀過慧瑜的文章,在網(wǎng)上交流過,沒有見過面,甚至以為“慧瑜”的名字是一個女孩,慧瑜的朋友簡直遍天下,就像當年的胡適之一樣,很多人都可以稱之為“我的朋友張慧瑜”。有外地的朋友來了北京,慧瑜往往也會叫上我,一起喝酒聊聊天。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吳子楓,就是慧瑜介紹的,那時子楓在非洲馬達加斯加支教,中間回國探親,第一站先到北京,慧瑜開車去機場接他,接上之后直接拉到我那時住的牡丹園,我們在一家小酒館邊喝酒邊聊學術(shù),談的非常暢快。還有一年的元旦,我和慧瑜、老何相約一起過節(jié),談?wù)剬^去一年的總結(jié),暢談一個通宵。那天晚上,我們在老何家附近的一家酒店,喝完酒之后,便圍坐在一張桌子前,長聊了起來。我們談了中國的變化與世界的變化,談了學術(shù)界、電影界與文學界發(fā)生的新現(xiàn)象,對一些重要的問題進行反復討論,并不時有爭論。我們?nèi)齻€人喝著茶,抽著煙,傾聽著別人的發(fā)言,不時插話談?wù)勛约旱目捶?,我們?nèi)说挠^點既有相同之處,也有具體而細微的差異,談起來每個人都很興奮,彼此激發(fā)出不少靈感,在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我們一直談到東方之既白?,F(xiàn)在回想那時的情景,在那個昏黃的房間,我們在探討著中國與世界的命運,并努力做出我們的判斷和思考,仿佛 19世紀的知識分子才有的激情。還有一次,在我們一起郊游回來的路上,慧瑜開著車,不知怎么談到了一個有趣的話題,慧瑜問我,“你小時候結(jié)拜過兄弟嗎?”我想了想,說沒有,慧瑜說他小時候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那時候他和幾個小伙伴“義結(jié)金蘭”,還真的一起燒香磕過頭,像江湖兄弟一樣講義氣。但是隨著他的成長,以及離鄉(xiāng)進京讀書,和那些兄弟也就越走越遠,幾乎沒有聯(lián)系了。這樣的閑聊讓我看到了慧瑜的另一面,或者說看到了正在成長中的那個慧瑜。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說講義氣一直保留在慧瑜的內(nèi)心,在這個變幻多端的世界,這可以說是一種難得的品質(zhì)。
在學術(shù)上,慧瑜的勤奮有目共睹,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他就推出了《影像書寫》、《視覺現(xiàn)代性——20世紀中國的主體呈現(xiàn)》、《歷史魅影:中國電影文化研究》、《文化魅影:中國電視劇文化研究》、《當代中國的文化想象與社會重構(gòu)》、《風吹影動》等專著和評論集,平常散見在各報刊的論文就更多了?;坭ぶ饕P(guān)注的領(lǐng)域是影視與文化研究,他有深厚的理論根底,也有鮮明的問題意識,他主要通過對影視作品的分析把握當代中國的思潮,以及文化想象與時代變化的關(guān)系。在他的著作和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將那些人們習焉不察、熟視無睹的社會現(xiàn)象和文藝作品結(jié)合起來,揭示其中蘊含的價值與深意,讓我們看到不同的人物形象、不同影視類型的出現(xiàn),與時代變遷的關(guān)系,從而將我們這個時代的集體無意識加以顯影,讓我們看到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正在向什么方向演變。在這個意義上,慧瑜關(guān)注的從來不是對某一部影視作品的藝術(shù)分析,而是以理論的高度穿透當下中國的現(xiàn)實,以歷史的視野關(guān)注文藝最前沿的作品與現(xiàn)象,這樣他所做的分析便不是泛泛的無根之談,而是以他的全部學識為根基,對當前中國及其文藝的研究與判斷。當然慧瑜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在他學術(shù)生涯的早期,他似乎更關(guān)注理論與歷史研究,較少涉及當前中國的文藝問題,我還記得,在讀書時,他關(guān)于《資本論》文本分析的一篇文章曾得到不少師友的贊譽,而他的博士論文《視覺現(xiàn)代性——20世紀中國的主體呈現(xiàn)》,以“視覺的現(xiàn)代性”為核心,討論了不少理論與歷史問題,其中關(guān)于魯迅“幻燈片事件”、瞿秋白《多余的話》、丁玲《在醫(yī)院中》的分析頗為精到,讓我們看到他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他對啟蒙、革命、中國主體的多重性等做出了新的闡釋,探討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的獨特經(jīng)驗對當下中國的重要意義。
從2014年開始,慧瑜開始在皮村文學小組講課,每周一次。他周日晚上到達那里,給愛好文學的工友們講課,他主要講的是文學史和經(jīng)典作品, 以及對工友們文章的點評。他樂此不疲,每周來往奔波著,與工友之間建立起了緊密的精神上的聯(lián)系,他說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純樸的精神和對文學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這是他在主流文學或?qū)W術(shù)界所看不到的,在這個過程中他感覺也收獲了很多。2015年,慧瑜出國訪學,他在文學小組的課也停了,他找了不少朋友接替他去上課,我也去那里講過一次,但是其他人都不像他那么長久。他在美國的時候,我在文學小組的微信群里看到不少工友對他的懷念,以及他隔洋與他們的互動,那些深情而純樸的話語,讓人感到是那么珍貴。回國后,慧瑜繼續(xù)到文學小組講課,在那之后不久,文學小組突然一下子火了,因為出了一個范雨素。范雨素的文章《我是范雨素》在微信朋友圈上成為熱門,范雨素一下也成為了諸多媒體爭逐的對象,作為文學小組的輔導老師,慧瑜也一下成為了熱門人物,關(guān)于他的采訪、報道突然多了,慧瑜成為了范雨素事件的一個重要解釋者,參與了范雨素事件的整個過程。 那幾天,我看到慧瑜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媒體上,有時深夜給他打電話,他說還在寫稿子,讓我很擔心他的身體是否能吃得消。范雨素事件之后,第一次文學小組的活動,慧瑜約我跟他一起去,我一口就答應(yīng)了。那天當我打車到達皮村的時候,慧瑜正和文學小組的幾個同學吃晚飯,在打工文化博物館入口右側(cè)狹窄的過道中,一張破舊的桌子上,散亂地擺放著幾個菜,慧瑜和他們邊吃邊聊,此時范雨素已經(jīng)躲了起來,媒體關(guān)注的熱潮還未消退,文學小組的活動便成為了焦點,不斷有人過來詢問活動什么時候開始,報名想要參加,慧瑜耐心地告訴他們時間、地點。等時間快到了,我跟慧瑜一起來到另一個院子里,在那間簡陋的教室里,慧瑜簡要回顧了范雨素文章發(fā)表以來的媒體報道,又帶領(lǐng)學員細讀《我是范雨素》,閱讀一段,分析一段,討論一段,會場上氛圍很活躍,不停地有人插話,不時爆發(fā)出歡快的笑聲?;坭さ膽B(tài)度始終是安靜的,不因為處于風暴的中心而有所變化,面對媒體的追問,他始終不卑不亢,誠懇,自然,親切,一切都是他平時的樣子。那天文學小組的活動結(jié)束后,又有不少人來采訪,我等了一會兒,才跟慧瑜一起坐上皮村送我們?nèi)プ罔F的面包車上。坐在地鐵上,我們才有機會坐下來聊聊,我詢問他這幾天在風暴中心的感受,他說沒想到一下子成為了網(wǎng)紅,感覺有點累。那天我們默默地坐在地鐵上,也沒有多說什么,地鐵到了站,我們也就分別回家了。
很多人因為范雨素事件而知道了慧瑜,慧瑜的追求體現(xiàn)在這個事件里面,但又不止于此,他有著更大的追求,在我的認識里面,慧瑜對當代文化的主流是不滿的,他在積極地探求著另外一條道路,也就是工農(nóng)知識分子化和知識分子工農(nóng)化的道路,他之所以花那么大的力氣去文學小組講課,其實蘊含著這樣內(nèi)在追求,這不是打破勞動分工意義上的,而是帶著他對世界的全部認知與價值判斷所尋找的一種出路。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世界在飛速地發(fā)展、變動,很多方面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認知與想象,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時代,世界圖景卻越來越不清晰了,美國不是原來的美國了,歐洲也不是原來的歐洲了,中國也不是原來的中國了,我們該往哪里走呢?在我們國內(nèi),老工人,新工人,種種新的社會問題層出不窮,未來的發(fā)展在哪里?在一個大時代,很多人都陷入了沉思,慧瑜帶著種種精神上的困惑和疑問,來到了皮村,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敏感和問題意識在這里尋找著,探索著,他傾聽著新工人的心聲,和他們一起探尋著未來的出路,這是關(guān)乎中國未來的一種出路,也是關(guān)乎世界未來的出路。也許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就是為未來中國的發(fā)展探尋方向,我們的根深深扎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化土壤里,卻回望著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的傳統(tǒng)中國和革命中國,眺望著在眼前漸次展開的21世紀的風景,在其中承擔起承前啟后的重要使命,我想在慧瑜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正是這樣的使命感,他探索的方向?qū)槲覀儙砀嗫梢哉归_的命題,不斷鼓舞著同行者,也不斷啟迪著后來人,我相信,伴隨著慧瑜的成長,他一定可以為我們帶來更多的思想成果,以及更清晰的道路,在未來的時代指引著方向,標識著我們這一代人探索的路。我想等我們這一代人終于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的時候,慧瑜一定可以笑著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這是一個時代先行者和前行者的微笑,“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