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自己”:“史詩性”小說的切入口
論壇·史詩般的時代與創(chuàng)造時代新史詩
“認識你自己”:“史詩性”小說的切入口
“在今天的語境中,重提“史詩性”是一個立意高、具有歷史反思性的觀點。
“新時代里小說主人公的心靈”遠“比外部世界狹窄”,缺乏與這個大時代生活相匹配的“史詩性”長篇小說,在這種背景下,重提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有積極意義的,它重新開啟了中國當代文學一道文學之門:認識你自己?!?/p>
在今天的語境中,重提“史詩性”是一個立意高、具有歷史反思性的觀點。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觀察“史詩性”。
一是四十年來文學思潮發(fā)展的角度。1979年出現(xiàn)在“朦朧詩論爭”中的“小我”與“大我”的觀念分歧,針對的是“文革”之前壟斷性的極左文藝思潮,所以謝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和孫紹振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都是企圖用代表著改革開放新力量的“小我”(即個人)來反抗“大我”(極左思潮)對人性的壓制,宣布一個在改革開放洪流中出現(xiàn)的“人”的歸來。為推動“文學自主性”和新時期文學高歌猛進的發(fā)展,“論文學主體性”、“向內轉”等口號相繼提出。這股文學思潮是造成上世紀80年代文學繁榮局面的最大推手。90年代后,適應全面市場經(jīng)濟的需要,文學界再次提出“宏大敘事”和“個人敘事”、“欲望敘事”等主張,人們普遍認為,只有用“個人敘事”戰(zhàn)勝“宏大敘事”,當代文學才能與市場經(jīng)濟的歷史語境和世界文學全面接軌。新世紀文學之后,“自我”迅猛走出“大我”甚至“小我”的歷史局限,變成一種新的文學姿態(tài),變成一種拒絕歷史生活、僅僅沉浸在自我幻想狀態(tài)的文學書寫形式?!靶∪宋膶W”成為文學新寵,但盧卡契所說的“新時代里小說主人公的心靈”遠“比外部世界狹窄”的現(xiàn)象(《小說理論》),終于引起了批評界的極大擔憂。這可看作是重提“文學史詩性”的一個背景。
二是當前小說創(chuàng)作的角度。我注意到,1985年新潮小說興起之后,尤其是90年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熱興起之后,作家們紛紛拋棄19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范,倒向了西方20世紀現(xiàn)代派文學的懷抱??ǚ蚩ā⒏?思{、馬爾克斯成為他們仿效的對象,托爾斯泰、狄更斯、雨果等19世紀文學大師黯淡無光,被放置一邊。最近四十年的中國,可能是近代以來中國歷史上社會最為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最快、人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的一個時期,也是近代180年來承平時期最長的一個階段。而由于后發(fā)展國家的特點,中國的社會組織和結構形態(tài)20世紀的美國和18世紀的法國相類,而前者,正是19世紀文學大師們描寫的對象——那種大規(guī)模遷移變動甚至急劇震蕩的歷史生活,恰恰是“史詩性”文學最善于刻畫的場景。公平地說,鑒于上述文學思潮的進步,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被大幅提升了,很多作家的作品寫得越來越圓熟,當代小說的藝術技巧可能達到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最高點。然而,如果從作家?guī)椭x者“認識生活”、“啟發(fā)心靈”,從作品的基本功能仍然是感動人心的角度看,當前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在這方面有所退步,“感情冷漠”成為大多數(shù)作家和作品的歷史特點。我個人認為,缺乏與這個大時代生活相匹配的“史詩性”長篇小說,依然是目前階段長篇小說(也包括中短篇小說)的最大問題。
在這個背景下,我覺得重提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有積極意義的,路遙現(xiàn)象構成了一個認識當代文學的視角。從文學角度看,路遙并不是這四十年小說寫得最好的作家,他的藝術技巧甚至還有點粗糙,作品的自敘傳色彩過濃,有時還會壓倒對大視野中人物命運的更理性、更冷靜和更具歷史深度的觀察。然而,《平凡的世界》《人生》等,仍然是最為感動人心、令人心靈長久不能平靜的史詩般的文學作品。它們至今都是農(nóng)村出身的大學生們的“枕邊書”,《平凡的世界》是這些年來少有的持續(xù)暢銷書,被廣大讀者認為是“惟一”能夠感動他們的長篇小說。為什么《平凡的世界》如此長久地占據(jù)著歷史的獨特空間呢?為什么沒有路遙那種“城鄉(xiāng)交叉帶”的痛苦人生經(jīng)歷的讀者,也經(jīng)常被主人公孫少平跌宕起伏的命運所感動呢?這可能正如盧卡契在《小說理論》中所說,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結尾寫的是拿破侖與俄國沙皇戰(zhàn)爭的結束,但它“預示”了俄國的未來?!镀椒驳氖澜纭穼懙氖前司攀甏淮r(nóng)村青年波瀾壯闊的“進城史”,但它也預示了“農(nóng)民進城”將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最大難題。這個難題不解決,中國一百多年來的現(xiàn)代化夢想也無法實現(xiàn),歷史會重新回到過去的起點上去。當然,“感動”不是評價文學的惟一標準?!案袆印敝挥性谥匦路此歼@四十年文學思潮和作家創(chuàng)作的前提下,才富有豐富的歷史認識價值。因為,“感動”就像一面歷史的鏡子,照見了四十年來文學思潮發(fā)展的短板不足;照見了當下一些作家歷史認識能力的根本局限;照見了從“大我”到“小我”的文學史進程中,固化觀念讓小說主人公的心靈“遠比外部世界狹窄”。文學史詩性作品,在這個歷史時刻衰落了。
路遙《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值得重提,就是它重新開啟了中國當代文學一道文學之門:認識你自己。在最近幾十年的重要一線小說家中,路遙可能是最老實的遵循著19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的一個人。這個原則對作家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讓他們“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問題”,貼著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和命運去創(chuàng)作作品。作家首先是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中認識自己,然后他們才把這種感受和認識寫成作品,再與讀者溝通、交流和分享。也就是說,作家實際是生活在讀者中間的,沒有高高在上扮演精神牧師或引導者的角色,或像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尤其是近年來,變成所謂的冷漠的“敘述者”?!罢J識你自己”被視為陳舊的文學命題,作家們熱衷于神秘莫測的敘述,或熱衷于在長篇小說中裝置一個“歷史隱喻”??傊c描寫對象保持“歷史距離”,成為一個在改造西方20世紀文學原則基礎上形成的新的敘事模式。這種模式給人的印象是,它好像是在寫歷史,實際跑到了歷史之外;要重新進入“這四十年”,就應該將“認識你自己”作為一個切入口。路遙、史詩性、當今小說,就在這個節(jié)點上不期而遇了。路遙的故鄉(xiāng)陜西省延川縣郭家溝是一個城郊公社,與縣城僅僅幾里路。然而對當時身在農(nóng)村的路遙來說,他要花費大半生的時間,才可能“從農(nóng)村進城”?!斑M城”是路遙本人和他的小說的痛苦之源,在過去漫長同時壁壘森嚴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制度中,從郭家溝到縣城,可能比翻過一個“柏林墻”還要艱難和崎嶇。路遙把他最痛苦的“進城心靈史”都寫到《人生》、特別是《平凡的世界》里面了。然而,他個人的“心靈史”卻意出言外地構成了一部這幾十年很多中國年輕人宏大壯闊而且極具悲劇性的“心靈史”。路遙寫的可能只是一部“自敘傳”,然而它極富天才地濃縮、概括了中國改革開放這部自近代以來的“最大的傳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平凡的世界》產(chǎn)生了它來自自身的“史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