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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關于童書寫作的兩個維度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陸梅  2017年11月10日13:44

一、建構一種有故鄉(xiāng)的寫作

我想從正在寫著的一個小說講起。在完成小長篇《像蝴蝶一樣自由》后,我的小說寫作處于停滯期,工作忙算是個理由,但我不想拿來作為借口。其實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面是外環(huán)境太過強大:城市化進程抹平了鄉(xiāng)村和城市的差別,我們生活著的環(huán)境越來越趨同。我們的城市大同小異,我們的房子大同小異,我們接收同樣的資訊,我們一刻也離不開手機。我們越來越依賴現(xiàn)代化和新科技所給予的一切便利。這一切,正在消磨和同化作為寫作者的內(nèi)宇宙。另一面,我們也都已然習慣了城市所給予我們的舒適與便捷,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一種慣性。有寫不完的稿約,有大同小異的故事框架,這時候,如果我們自己不設法慢下來、停一停,我們其實是在慣性跑步。慣性跑步不傷腦筋,知道哪里轉(zhuǎn)彎,哪里繞而行之,哪里路更好走……總之前所未有的,我們遭遇這樣一個兩難:外環(huán)境太過堅實強大,以至內(nèi)宇宙不足以掙拔出來,凝神屏氣,獨自積累并強大內(nèi)在功力。

這么說,難免失之于空。我舉自己的寫作為例。兩年前我曾在一篇散文里發(fā)愿,我要寫一部小說,獻給地理意義上消失了的家鄉(xiāng)和我的爺爺。起意是新一輪的舊城改造全面啟動,家鄉(xiāng)很快被夷為平地。父親母親和村子里住了一輩子的鄉(xiāng)親都得遷往別處去居住。家里至親的墓地也不得不遷出。古話說:“窮不改門,富不遷墳?!倍覡敔?shù)哪咕驮?015年3月31日的清明前遷出。我萬般空茫愁緒無語凝噎,腦海里翻出魯迅一句話:“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p>

也是這個因由,我打算寫一寫爺爺。書名都想好了:《再見,婆婆納》——還是以漫生野長的鄉(xiāng)間草木為引子——我的前一本小說《格子的時光書》里寫的是鴨跖草,這本爺爺?shù)墓适吕锸前⒗牌偶{,它們都開藍瑩瑩的小花,都是女孩格子熟稔并喜歡的。鴨跖草花頂著晨露而開,只開一上午,太陽一出就凋零了。一如小說里格子和男孩小胖的嘆息:原來美的東西都不長久啊……而阿拉伯婆婆納卻有著強勁的生命力,田間、坡地、山岡、墳頭,到處是云母般閃爍著藍光的小碎花。它們就像爺爺?shù)纳?/p>

可是這個念頭在我陸陸續(xù)續(xù)讀到比如梁鴻的非虛構 “梁莊系列”、熊培云的《追故鄉(xiāng)的人》、耿立的《消失的鄉(xiāng)村》等等目不暇接的記憶鄉(xiāng)愁的文字后,又有些遲疑了。在兒童文學界,同樣有著很多面向故鄉(xiāng)、或是把童年安放在故鄉(xiāng)里的作品,這進一步消解了我原本強烈的念頭。如果超越不了前一本《格子的時光書》,那么我的這本《再見,婆婆納》就不夠?qū)懙膭恿?;如果僅僅只是為鄉(xiāng)村的“失去”唱一曲挽歌,那么再怎樣試圖回望童年和故鄉(xiāng),都不足以揭示和呈現(xiàn)童年最獨特的生命精神。我在停滯中困惑著,思考著。這個小說終究擱置下來,此后寫了《像蝴蝶一樣自由》,如果給這小說一個主題,那就是:尊重一切自由美好的生命,設身處地為他人的生命著想。

重新喚起我想寫一寫故鄉(xiāng)的念頭——不只是寫意念里的家鄉(xiāng),而是試圖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最終抵達故鄉(xiāng)的一場漫長旅途,是緣于一次中日作家對話。這個不久前在上海思南讀書會舉行的以“文學中的都市想象”為題的對談,觸發(fā)我對自身寫作的思考。究竟,屬于我自己的寫作根據(jù)地在哪里?家鄉(xiāng)嗎?是,又不盡是。城市嗎?心靈上,我只是一個觀望者。對談中,作家小白有個趣談,直接否定了鄉(xiāng)土小說這個概念,認為充其量不過是“農(nóng)家樂”,他認為小說就是城市化的產(chǎn)物。在那個語境里,結合小白自身的寫作實踐和文學理念,我們都心領神會。但始終,我對這個“農(nóng)家樂”說耿耿于懷。且不說鄉(xiāng)村山水中寄放著我們的性情和自在,我們的生和死、苦難和悲痛……過去與將來,在中國,鄉(xiāng)村還意味著一種文化和信仰,是從《詩經(jīng)》《莊子》《楚辭》、漢賦、唐詩宋詞以及山水畫里一路營造出來的精神家園。小白否定的,也許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鄉(xiāng)土寫作。以寫實或虛構為名,關注的還是土地上的運動,百年滄桑,家族歷史,生老病死……能寫好這些已經(jīng)不易,但確實還不夠。

那么兒童文學呢?我想我們同樣面臨這樣一個普遍性問題。有一回和一位成人文學作家聊天,因為熟稔,話就直截了當。她說你們兒童文學界怎么那么多寫鄉(xiāng)村寫苦難的啊!那些作品,我看來看去都大同小異……這話不排除偶或一瞥的偏激和偏見,但我相信,那是她的直觀印象。由此我在想,時代飛速發(fā)展到今天,我們需不需要重新定義故鄉(xiāng)?我們在寫作中如何呈現(xiàn)中國鄉(xiāng)土?如何安頓鄉(xiāng)土心靈?即便是給孩子寫作,我們又該如何重塑個人經(jīng)驗,尋找到自己的寫作根據(jù)地,如老作家金波所言:“寫自己的童年,不是懷舊,不是追憶,而是喚醒自己的童年,啟迪別人的童年。”①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作家劉亮程和青年評論家李德南對“故鄉(xiāng)”的思考和闡述,可謂深得我心,這里做一援引。劉亮程認為“家鄉(xiāng)”和“故鄉(xiāng)”是兩個維度的概念,遺憾我們常?;煊?,他說:“家鄉(xiāng)是地理的,故鄉(xiāng)是精神。我們都有一個大地上的家鄉(xiāng)和身體心靈里的故鄉(xiāng)。優(yōu)秀的文學具有故鄉(xiāng)意義?!?②李德南在談及當下城市寫作時也強調(diào):“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我們需要重新定義故鄉(xiāng)。當我們在新的世界視野或世界體系中來思考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不再一定意味著鄉(xiāng)村,而可能是城市,甚至就是中國本身。故鄉(xiāng)經(jīng)驗的生成,不再局限于中國內(nèi)部,而可能是來自美國與中國、中國與日本等多個國度的比照。” ③

也即是說,新的生存經(jīng)驗確實已經(jīng)打破了相對傳統(tǒng)的城市文學與鄉(xiāng)土文學的書寫模式,敏感的作家已經(jīng)開始在中國—世界的架構中描繪他們的文學圖景。對于兒童文學作家而言,如果我們有能力從自己的家鄉(xiāng)出發(fā),在漫長的文學旅途中建立和懷揣一個心靈的故鄉(xiāng),無論你的家鄉(xiāng)有沒有變化,無論你居住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文學的層面上,你把家鄉(xiāng)上升為了故鄉(xiāng)。而童年所在,才是故鄉(xiāng)。

二、設身處地為他人的生命著想

前面說到我正寫著的一個小說,寫寫停停,其實還只剛開了個頭,大抵寫作者都不樂意在未完稿時拿來“透氣”,這里節(jié)錄一段小說里“作家媽媽”寫作時的“長考”,是為引出我的這第二個問題:兒童文學如何彰顯一種更自信的童年精神?

小說里有這么一段話:“一直以來,她自認為是在給孩子寫作,可當她寫著的時候,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純粹的‘兒童文學作家’。她很喜歡在文字里思考——思考生和死,信仰和尊嚴,戰(zhàn)爭,災難,美,自由,清潔,愛,喚醒……簡直像在走迷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尋覓覓,可總也走不出——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文學里的人生吧。放開了想,難道我們每一個人的現(xiàn)實不也如此嗎?只是在時間的長河里,對一個孩子來講,一切都還剛開始。媽媽在慨嘆生命的時候,怎樣讓今天的孩子獲得美的能力,怎樣不以偏概全地面對(看待)一場戰(zhàn)爭、一個災難,又怎樣讓孩子設身處地為他人的生命著想?當你在時間里走著的時候,怎樣不因為恨而消磨掉愛的能力、喚醒自己的能力,怎樣再累再忙還能始終保持內(nèi)心清朗,正直善良,懷有理想……”

諸如此類的思考,大抵也是我本人的寫照。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領地,自己的聲音、氣息、風格、表情,乃至命運、經(jīng)歷、一路走來的堅守和探索……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文學世界。那么給孩子寫作之于我的動力在哪里?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表達過我的觀點:“兒童文學作家和成人文學作家一樣,也需要知道自己的來處,需要了解那些先行者篳路藍縷趟過的足跡,而后,你才可能看清來路,才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坐標——你為孩子寫作,你同時也在為遼闊的心靈世界寫作,那些成長中的孩子,隨著這指引,看得到遠方、有信有愛、有覺醒和悲憫的能力,用美的心喚醒人的心,進而真正地完成人們的生活。大抵,這才是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寫作?!?/p>

我想我們都有一個共識: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既是兒童的,又是成人的。也即是說,好的童書或許無關年齡,既適合給孩子看,同時也讓大人們欣然接受。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典型如圣艾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冰心的《寄小讀者》、安徒生的童話等等。那么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應當必備哪些要素?比如關懷弱者、撫慰人生,比如眾生平等、萬物有靈,比如寫出愛的光、愛的寬恕和一切自由美好的生命……也就是說,要設身處地為他人的生命著想。

基于這樣一層思考,我在小說《像蝴蝶一樣自由》里虛構了一場以二戰(zhàn)為背景,10歲中國小女孩和二戰(zhàn)中被納粹毒氣室毒死的13歲女孩安妮的相遇。穿越生死與時光,兩個異國女孩會怎樣對話?我希圖借助一個“故事”,傳達一份信仰與信念,和生命有關,和尊嚴有關。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有句話:“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薄湃?!

雖說作家們都是孤軍奮戰(zhàn),寫作在本質(zhì)上是孤獨的,但是我的這些思考還是有著不少的同盟。比如我們都敬重的老作家金波說:“凡是為兒童寫作的作家,在寫作的實踐中,不但創(chuàng)作著全新的作品,也在發(fā)現(xiàn)著全新的自我。當自己的生命和兒童的生命相融合時,便是走進了一種新的境界?!雹鼙热鐑和膶W作家、評論家李東華說:“在我眼里,兒童文學不僅僅是一種文體,它還是一種信仰,一種世界觀?!雹荼热鐑和膶W作家薛濤說:“不要把兒童文學僅僅圈囿于兒童范疇考量,它同樣應該是關注人的存在的‘大文學’?!雹蕖?/p>

我想表達這樣一層意思:作家最重要的生活是他的內(nèi)心。內(nèi)心深處,需要積聚大的東西。如此,才有能力做強烈個人化的表達,才有信心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進而彰顯獨特深刻壯闊的中國精神、中國童年精神。

注:

①④,見金波《活力與思力并重的兒童文學精神》,《文藝報》2017年10月13日。

②,見劉亮程2017年7月18日“書香木壘?西部作家班講稿”。

③,見李德南著《有風自南》,花城出版社2017年7月版。

⑤⑥,見李東華著《成長的想象》,接力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