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眼睛
一
我背著行囊,千里迢迢來到公司的培訓學院。剛踏出校園的我,重又踏入這個遠離市區(qū)、遠離嘈雜人聲的地方。我將在這兒接受為期一個月的入職培訓,在此之后,我將離開,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徹底地,與學生生涯說再見。
當我踏入學院大門,繞過足球場草坪,沿著石子路小道走向“同”字形的宿舍樓群時,我看到一只瘦小的白貓。它蹲在樓群的水泥空地中央,抬頭看看宿舍樓,又茫然地朝我所在的石子路小道盡頭看了看,喵喵叫著。叫著叫著,無人應答,它便趴下身子,小小的一團白色窩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聳起肩胛,低下頭,很沮喪的模樣。我站在小道中間,也順著它的目光看了看前方的宿舍樓,又看了看小道盡頭的教學樓。兩頭都沒什么特別的東西,也沒人。它為什么趴在這兒不走?
它是只流浪貓嗎?不太像。大白天,流浪貓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叫喚著接近人住的地方。那它是在等主人嗎?我環(huán)視四周。前方這幢“同”字形灰白色的三層樓房,住的是公司從全國各地召來培訓的學員。學員和我一樣,都只在這兒短暫寄宿,都是些流水的過客。學院附近沒有人家,它不可能被哪戶收留的。它比常見的流浪貓干凈,但毛色枯澀,不似家貓。況且它餓著,肚皮是癟的,它的叫聲里藏著饑餓的鉤子,撓得人心肝難受。
是只流浪貓哦,白色的。我的心肝軟了一下。心底有個白色影子浮現,我下意識地將它與那個白色影子對比了下。那個影子比它更瘦,但它的模樣,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卻和那個影子很像。
嗯,它們很像,都是小可憐。
我蹲下去,向它伸出雙手。
“咪咪……”我叫它。
它的目光凝聚到我身上。哦,它的眼睛,在陽光下,也是琥珀色的。我的心顫了一下。有那么一瞬,它似乎很高興,打了個激靈站起來,小跑著朝我過來,在離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它停下來,看著我,坐在地上,定定地看著我。
“喵——”它叫了聲,輕輕地。它離我的距離不遠不近,近到可以與我對話,遠到足夠隨時逃掉。
“咪咪,來,咪咪來……”
它看著我,喵喵應答著,站立起來,卻不往前走,尾巴豎得高高的。
我蹲著,慢慢朝前挪了一步。它不再應答我,警覺地弓起背。當我再近一步時,它僵住了,驚恐地盯著我的身后。我回頭一看,是個戴著耳機的高個子男生,背著行囊走過來了。經過我身邊時,他只漠然地看了看貓,繼續(xù)徑直往前走。一直警覺著的白貓猶豫了一下,然后迅速逃掉。我悵然起身,怔怔地看著白貓遠去,消失在宿舍樓旁的灌木叢里。
我的宿舍在三樓,一室住兩個學員。當我推開房門時,窗前背光立著個瘦高個的黑影子,正是剛才在小道上遇到的那個男生,他身上的背包還沒放下。
“嘿,好巧。我們住一屋?!蔽页哌^去,“你好,我叫肖寧,從福建來。”
“你好。我叫林羽,家就在本省?!彼露鷻C,小聲地說,笑了笑,有點靦腆。說完低下頭,重新戴上耳機,放下背包,整理鋪位。
我在培訓學院的第一晚睡得并不踏實。半夜里起風了,窗戶沒關嚴,夜風吹得涼,我起身關窗時,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
水泥地上,趴著個白色的小東西。那只白貓還在那兒,可憐兮兮的。
我的心底,忽然有了涼意。
二
從第二天起,我就開始喂養(yǎng)那只流浪貓了。我省下碗里的食物帶給它,像個強迫癥患者,非如此做不可。它餓得叫喚,而我看見、聽見了,所以,必須給它點吃的。
我叫它“小白”。
“小白”很快和我有了默契。 每天傍晚,它都在宿舍樓前等我,有時甚至會跑到足球場邊通往教學樓的小道上等我。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就蹲坐在小道旁邊,等著手里有食物的我出現。
它出現在我面前的頻率越來越高了。由最初的每天傍晚迎接我回宿舍,到每天早晚在宿舍樓道門口等我。而我似乎也越來越牽掛它,開始在晚飯后定時散步。其實散步只是個借口,是為了看到它。暮色中,它安靜地趴在樓群中央的水泥地上。一看見我走出樓道,便起身向我跑來,一邊跑一邊撒嬌地叫,眼眸亮亮地朝我看,叫聲里全是歡樂。
整個培訓學院的人都看見我和“小白”在一起,“小白”儼然成了我的貓。連學院看門的老頭都知道?!靶“住彼坪醣晃茵B(yǎng)胖了,肚子圓鼓鼓的。
兩周后,我請了三天假,回了趟家。
當我回來時,才踏進培訓學院的大門,看門的老頭就向我報告“小白”的蹤跡了,“嘿,我看見你的貓了。每天早晚都趴在宿舍樓道口……現在估計還在宿舍附近??烊ィ愕呢堅诘饶隳??!?/p>
我真的老遠就見到“小白”了,它就在樓群中央的水泥空地上趴著,抬頭看著宿舍樓,叫幾聲,耷拉下腦袋,又叫幾聲,可憐兮兮的,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我走近它,輕輕喚它的名字。它愣了一下,拉長聲音回應了我,然后快步向我跑來。如果貓有人類的表情,那它撒歡兒跑向我的模樣,可不就是心花怒放的樣子嘛。我摸著它的腦袋,它的叫聲輕了、啞了,撒嬌地喚,閉上眼睛,趴在我的腳邊。
“你不在時,它天天來。甚至爬了一層樓梯上來。它在等你呢。”回到宿舍,同屋的林羽對我說。
它在等我呢。我確信。在我之前,它一定等過一位像我一樣愛它的人。也許,不止一個。培訓學院短暫的過客,讓它一次次地等待。它等待著并非同一個人,卻又是同一個“人”。一個愛它的“人”。
“我拿魚頭喂它,可它不敢吃。晚上就在樓道邊上叫……叫得可憐。”林羽放下手中的書,看了看我,“你以后走了,它怎么辦?”
我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三
是啊,一個月的培訓結束后,我將離開。我離開了,“小白”怎么辦呢?我開始為“小白”的命運發(fā)愁了。當我第一次為它省下口糧時,我并沒料到這一天天的喂食,最后會成為我與它日日加固的牽掛。它是流浪貓,卻又不是。 它是我的,卻又不是。
“你喜歡貓?養(yǎng)過?”我問林羽。
“嗯……不算養(yǎng)過。我小時候撿過一只貓。一只很小很小的灰貓,才睜開眼睛。我撿回來了,因為,如果我不救它,它會被一群大孩子玩死的。”
“哦?”
“他們拿它尋開心,把它扔到水溝里,看著它爬上來,打它,再扔下去。它就那么叫著……”林羽皺了皺眉,眼眸中掠過一絲迷惘與痛苦,但隨即便松開眉,恢復平靜與漠然。
“你收留它了?”
“嗯,但只養(yǎng)了兩周?!?/p>
“你沒養(yǎng)活它?”
“不,我救活了它。它還不會排便,我每天用棉簽為它擦拭肛門排便。拿眼藥水管喂它牛奶。它活了……”林羽說這些時,很平靜,不喜不悲。
“你撿了只貓,養(yǎng)著,家里的大人沒有意見?”
“不,他們不允許我養(yǎng)。我是偷偷養(yǎng)在家里的儲物間的?!?/p>
“后來呢?”
“后來,爸爸媽媽發(fā)現了小貓。兩周后,我放學回家,爸爸對我說,他看見院子里剛生了一窩小貓的母貓在找貓崽,他把小貓放在母貓面前,母貓一見到小貓,就把它銜走了。他幫小貓找到貓媽媽了。它們在一起?!?/p>
“??!真好!”完美的結局,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嗯,真好?!绷钟鹱旖俏⑽⒋恿艘幌?,笑了笑,低下頭,繼續(xù)捧起小說看。我瞥了眼,他手中的書是愛倫坡的《黑貓》。
“嘿,你后來再沒有養(yǎng)貓嗎?”我繼續(xù)問。
“嗯,再沒養(yǎng)過。我發(fā)過誓,不養(yǎng)貓。堅決不養(yǎng)了?!绷钟饝吨?,面無表情。
“為什么?”
林羽沒有回答,看著小說,專心致志。
我偃旗息鼓,不再打擾他。過了許久,林羽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話來:“你的那只貓,好像懷貓崽了?!?/p>
“哦!是嗎?!”我有點吃驚。
“嗯,大概是的。”
“我去看看它。”我騰地從床上躍起,從桌子上抓了袋喝了一半的牛奶,下樓去。
暮色中,“小白”果然還在水泥空地中央懶洋洋地趴著,四肢舒展著。一聽見我喚它的聲音,它飛快地起身,啞著嗓回應著,跑到我的身邊,用身子歡喜地蹭我的腳。我將牛奶倒在手心里,喂它。它的肚腹的確“胖”得有點不成比例。我伸手觸摸它的肚腹,它乖乖地任我撫摸?!靶“住闭娴膽沿堘塘?。
這晚,“小白”試圖跟我走上樓回屋,被我呵斥住了。它在樓道口蹲著,睜著琥珀色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我,一聲聲叫著,看著我上樓。
關上宿舍門,我似乎還能聽見它的叫聲,一聲聲,落到我的心底。
一整個晚上,我似乎都能聽見貓叫聲?!斑鬟鳌甭曇艉茌p,很輕,卻似乎一直在那兒。窗外黑魆魆的,夜風陣陣,院中未知名的樹,被風刮得枝葉唰啦啦地響。我的心慌慌跳著,起床關緊窗子。
室外的風聲被擋在玻璃窗外,但我還是止不住心慌。我將貓叫聲關在外頭了。沒有貓叫聲了。我對自己說。
但是,我沒有說服自己。
四
心底那個白色的影子,又不可遏止地浮現。
“喵——喵——”它的叫聲,一聲聲穿透黑夜,穿透時光,穿透生死。它的白色身影從暗夜深處走來,慢慢清晰起來,十多年了,它還是那么瘦弱,睜著雙琥珀色的眼睛,看著我。
“球球。”我喚著它的名字。
它是我的“球球”。十幾年前,我在院子里撿到它時,它還是只小奶貓。我把它抱回家,我收留了流浪貓“球球”。大人們都很不高興。他們不高興是因為,他們嫌“球球”臟。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球球”成天四處跑,一開始只是在家里,而后再長大了點,它的地盤由家里擴張到整個街區(qū)。它的身上,時不時沾著草屑和土,大人不允許我抱“球球”。但是,在大人不在的時候,我會偷偷把“球球”抱起,讓它趴在我的腿上或者肚子上。“球球”似乎也很喜歡這樣,它乖乖地蜷起身子,乖乖地趴在我身上,從喉底發(fā)出滿意的呼嚕聲,琥珀色的眼睛眨巴著,看我一眼,瞇起眼低頭,再看一眼,再低下頭,呼嚕聲更響了。它愛我呢。我知道。
“球球”長大后就不像球了。它越大越瘦,臉也尖了,尖成小狐貍臉的模樣。瘦尖的臉上,琥珀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總像兜著淚,看著就讓人可憐。我總偷偷地省下餐桌上的魚肉喂它。我將吃食放在手心里,“球球”就從我的手心里將吃食舔去??蔁o論怎么喂它疼它,它都長不胖,就那么瘦著,可憐著。
母親說也許它生來就是這個模樣的瘦貓。
養(yǎng)了一年多,“球球”就成大貓了,然后它生了一窩小貓。貓崽很漂亮,兩只全白,一只有著老虎斑。新生的貓崽身上有股特別的味道。和人類的孩子一樣,都有奶香。它們是小奶貓。幾天后,貓崽的眼睛睜開了,它們和媽媽一樣,都有著琥珀色的眼睛。
那段時間,我似乎覺得“球球”和它的貓崽會永遠如此,平平安安的,在我的眼皮底下,永遠都在。直到有一天,父親把紙箱連同貓崽都扔了。
那有著奶香的貓咪,就這么一下子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搜尋辨析著它們的求救聲。靜夜里,當人聲銷匿后,黑暗中棄貓的哭泣聲便浮現出來。貓泣聲就在附近。我不敢確定是否是“球球”的貓崽在哭。夜里落雨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擊著窗戶,貓泣聲在雨中不屈不撓地響著。如此,幾天之后,貓泣聲小了。
它們死了嗎?我難過得吃不下飯。父親知道我為什么苦著臉,他對我說,家里不能留那么多貓。貓不是人,是動物。適者生存,只有強壯的貓,才有資格生存下來。
我還是難過。它們是我的貓。我不管什么適者生存,我只想讓它們活下來。我不想聽見它們在雨中哭。
我自己也得活,不好好吃飯是不行的。我難過了幾天,又開始好好吃飯了。我對自己說,它們不叫了,一定是被好心人撿走了,或者找到活命的吃食了。我這么想著,慢慢地,又能大口大口吞下飯了。
在這之后,“球球”又懷孕了。當肚子一天天鼓起來時,“球球”開始躲著我了。它不愿意我抱它,甚至連我的撫摸,都讓它驚慌?!扒蚯颉钡亩亲哟蟮脦缀跻N著地后,它失蹤了幾天,然后又回家了?;丶伊说摹扒蚯颉倍亲邮前T著的,餓虎撲食般吞吃著食盤里的貓食。一會兒就把食盤吃空了,然后又跑出去。每天都是這樣,“球球”吃完了食物就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它更瘦了,瘦得皮包骨頭,眼光也兇了許多,有次回來,腦門兒上的皮還禿了一塊,露出紅紅的肉皮。
“球球”把貓崽生在哪兒,誰也不知道。肯定不在家里。它每天辛辛苦苦地跑出跑進,為貓崽喂奶。這附近不僅有兇蠻的野貓,據說夜里還有盜貓的人偷偷出沒,“球球”帶著一窩才出生的貓崽,能安好嗎?我的心一直緊揪著。
我跟蹤了“球球”一天,終于發(fā)現“球球”藏窩的地方了。它把貓窩安在了隔壁的荒樓里。我曾偷偷翻墻進入荒樓,荒樓破木門的孔洞能容得下貓類進出,卻把人類擋在了門外??锥词菗醪蛔∫柏埖模扒蚯颉焙退呢堘滩⒉话踩?,但是和野貓相比,也許人類更危險?!扒蚯颉睂幵高x擇遠離主人,遠離我。這么想著,我有點傷心,卻又安心。
在夜深人靜時,從隔壁的荒樓里,隱約能聽見貓崽細而輕的叫聲。這一切,和透過窗欞,溫柔灑進屋內的月光一樣,讓我著迷,并心生歡喜。
“球球”的貓崽,長什么樣兒呢?是否,也有和它一樣的琥珀色眼睛?
五
當“球球”三天沒回家吃飯時,我敏感地覺得不對勁。它從未這么長時間不回家的。如此,第四天、第五天,它依舊不見蹤影。
出事了吧?它去哪里了?
我想起了它腦門兒上掛的彩,想起了傳聞中夜里盜貓人的身影,不安如陰冷的霧從心底涌起。
我到處找貓,走遍附近的大街小巷,逢人便問:“看到我的‘球球’沒有,它很瘦,一只白色的瘦貓,看見它沒有?”我到處找,瘋了一般。
可我的“球球”再沒有回來。
它走了,可它的貓崽還在,就在隔壁的荒樓里。每天晚上,夜深人靜時,我都能聽見它們的叫喚聲。它們每天都在叫喚,每天。我睡不著了,卻不知道該怎么救它們。
隔壁的荒樓,已是危房,樓壁磚石裸露,門窗緊鎖,外墻藤蔓遍布。多少次,我鼓足勇氣接近破敗的木門,又怯懦地走開。它們的叫聲由尖銳逐漸變得嘶啞、微弱。
每晚,我的意識都在夢境與它們嘶啞的叫聲邊緣游走。
我沒有向大人求助,因為我知道,大人們絕對不會為了荒宅里的貓崽,而走近危樓,敲碎門鎖,破門而入的。
它們最后的叫聲,在一個雨夜消失。連綿的雨聲,鋪天蓋地地湮沒世間的其他聲音。我終于聽不見它們的叫聲了,可以安然睡去。
雨水連綿幾日,天地放晴時,荒樓一片寂靜。
我再沒養(yǎng)貓。隨著時光的流逝,“球球”的白色身影漸漸沉入逝川之底,荒樓內貓崽的叫聲,也漸漸遠去,但是,它們一直都在。在某些時刻,猝不及防地,貓崽那細若游絲、若隱若現的叫聲便襲上我的心頭。于是,彼時那陰郁的夜雨,唰啦啦地,又在心里落起來,將涼意鋪滿人心。
在我的夢境中,我不止一次地走進隔壁的荒樓。在我的夢境中,貓崽的叫聲嘶啞凄涼,我循聲走進荒樓深處,陷入其中,無處可逃。
六
培訓只剩最后兩周了。我已經習慣了在樓道口,在小路盡頭,在樓群空地上,看見一個等候著的白色身影。當“小白”在我身邊趴下,打著呼嚕,半瞇著眼睛,溫柔地看著我時,我總弄混了眼前的琥珀色雙眼,與時光深處那雙逝去的琥珀色雙眼。
我走之后,“小白”怎么辦?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我沒有答案。我所在的城市,與培訓學院遠隔千里,將“小白”帶回家,是不現實的事。適者生存吧。只能如此了。
一天天,分別的日子近了。我惆悵而順服地接受著離別的來臨。
大肚子的“小白”,身上被人刷了紅漆,是同班學員告訴我的。我吃驚地看見“小白”身上的一大片紅漆,毛發(fā)粘成一簇簇,觸目驚心?!靶“住笔箘盘蛑砩系募t漆,眼神凄凄。
我拿起剪刀,將它身上沾著紅漆的毛剪去,用最簡單的方式幫“小白”清理毛發(fā)。我的心揪緊了,我又聽見荒樓的貓崽叫聲了。“小白”太親近人了,對人的不設防,對于一只流浪貓來說,是致命的弱點。
這天晚上,當“小白”再次試圖跟著我上樓進宿舍時,我的心軟了。我沒有呵斥它。看著它跟在我身后,拖著笨重的肚腹,一級一級臺階地向上爬,跟著我進宿舍。
林羽見“小白”進屋,吃了一驚,卻并沒有反對。
“對不起,它一直跟著我……如果你介意,我馬上就帶它出去?!蔽艺驹陂T邊,看著林羽說。
“沒事……就讓它進來吧……”他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小白”的腦袋說,“它之前,肯定被人收養(yǎng)過。它黏著你,害怕你離開……它被拋棄過,所以,非常希望有個家?!薄靶“住表樂氐椭^,打著呼嚕。
我和林羽說起了“球球”的故事,我說起“球球”的那窩有著琥珀色眼睛的貓崽,說起了荒樓里的貓叫聲……林羽看著我,默默聽著,聽著。
“你不該養(yǎng)貓……眼不見,就不會心痛?!彼詈笳f了句,輕若耳語。
夜里熄燈后,“小白”就在我的床腳邊躺著,沒有叫喚,安安靜靜的,身子起伏著,呼吸著。
半夢半醒間,我仿佛又聽見貓崽微弱的叫聲了,接著,是噼里啪啦的雨聲,湮滅一切聲響的雨聲,鋪天蓋地。我驚醒了,沒有雨聲,沒有貓叫聲。黑暗中,我看著床腳邊那團白色的影子,身子隨著呼吸,微弱地起伏著,一個安靜的小東西。我看著它,看著看著心便尖銳地疼起來。
我必須為“小白”找個家。非這么做不可。不僅僅是為了“小白”。
如果我不這么做,那在荒樓里歸于永寂的生命,將永遠在我心底凄涼地叫喚著,永不止息。
只剩不到三天時間了。我上網發(fā)布消息,拜托當地的學員為“小白”找主人。林羽默默地幫助我,為我轉發(fā)消息,聯(lián)系他所認識的當地朋友。他默默地做著。
又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貓主人。
“如果實在沒有人認養(yǎng),你怎么辦?”林羽問。
“我把它帶回家去?!蔽液莺莸卣f。
“你怎么帶?跨了幾個省,飛機運、火車運,都不方便……”林羽平靜地看著我,慢慢地說,“給我吧,我來養(yǎng)。我家就在省內,相對近點?!?/p>
我怔怔地看著林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發(fā)過誓,不養(yǎng)貓了嗎?”
林羽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過神來,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謝謝,謝謝?!?/p>
七
一個月后,林羽給我發(fā)來了“小白”和新生貓崽的視頻。
“小白”生了三只白貓。美麗的白貓,和貓媽媽一樣可愛。看得出林羽很疼它們,他甚至把貓窩安放在自己的床上。我看著它們,給林羽掛電話。
“這三只貓崽,都是我接生的,每一只都是!”林羽滿心歡喜地說。
“嘿,發(fā)過誓不養(yǎng)貓的人,養(yǎng)起貓來,比誰都用心?!蔽倚α钟稹?/p>
電話那頭的林羽沉默了一會兒,呵呵笑了。
“我曾收留過一只小貓?!彼f。
“嗯,我知道,你說過的。”
“那只貓只養(yǎng)了兩周。”
“對,兩周后,你爸爸把它還給貓媽媽了?!?/p>
“不……”電話那頭的他長嘆了一聲,“爸爸沒說實話。這之后,樓下的大孩子玩死了一只貓,一只很小很小的貓,灰色的……”
他說不下去了。我心底的雨又唰啦啦落了下來。
“好好愛你的小貓?!背聊季茫掖舐暤卣f。
“嗯……”
電話掛了。眼前的視頻中,“小白”愛撫地舔著新生的貓崽,貓崽在媽媽身邊,快樂地打滾,追逐著媽媽的尾巴。其中一只,有著狐貍般的小尖臉,晃悠悠地走近攝像頭,定定地對著鏡頭看。
它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美麗的琥珀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