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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平原客》:蝴蝶的鼾聲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 | 李佩甫  2017年11月30日13:53

那只蝴蝶,臥在鐵軌上的蝴蝶,它醒了么?說實話,我不知道。

在平原,“客”是一種尊稱。上至僚謀、術(shù)士、東床、西席;下至親朋、好友、以至于走街賣漿之流,進了門統(tǒng)稱為“客”。是啊,人海茫茫,車流滾滾,誰又不是“客”呢?

我說過,我一直在寫“土壤與植物的關(guān)系”,我是把人當(dāng)“植物”來寫的。我這部長篇小說先后寫作時間兩年多一點,準(zhǔn)備時間卻長達十年。從表面上看,這是一部“反腐”題材的作品,寫的是平原一個副省長的殺妻案;其實我寫的是一個特定地域的精神生態(tài),也可以說是一部“人民批判書”。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來,人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列車在高速前行,在人人“失重”的巨大變化中,前方已失去目標(biāo)。從某種意義上說,腐爛是從底部最先開始的,可以說是全民性的。所以,這部長篇,我是從一個“花客”寫起的。這部長篇的所有內(nèi)容,都是由這么一個“花客”引發(fā)出來的,一個賣“花”的人,從一個小鎮(zhèn)的花市出發(fā),引出了一連串的人和故事……所以,這部長篇的名字叫:《平原客》。

記得早在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剛調(diào)到省城工作的時候,日子很素,每每饞了,想打牙祭的時候,就跑到市中心的二七塔附近去排隊。那里有一個“合記燴面館”,門前總是排著長長的隊列。那時候,人們改善生活,也就是吃一碗燴面什么的?!昂嫌洜Z面館”的面筋道,好吃,是用大馬勺下的,一勺一碗,加上旺旺的辣子,會讓你吃出通身大汗。記得最初是四毛五一碗,還要二兩糧票。

后來遍地都是燴面館,燴面的種類也多,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下到鍋里去了……吃著吃著,你都不知道該選哪一種了。轉(zhuǎn)眼間,當(dāng)人們開始一個個打飽嗝時,就像雨后春筍一般,街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發(fā)廊”和“洗腳屋”,那紅紅的燈籠掛在門前,誘了很多人的眼。后來就又有了“洗浴中心”,“卡拉ok”歌廳之類。在一個時期里,我聽說,南方北方各有十萬“洗頭”或是“洗腳”的大軍,或南下,或北上……妹子們是掙錢來了。再后來,妹子們就站到街面的櫥窗里去了,她們一個個裸露著鮮嫩的肉身,薄如蟬翼的裙裝上掛著各自的號牌,在“滾滾呀紅塵、癡癡呀情深”的樂聲中搔首弄姿,等待著你的挑選……難道說,路人甲或路人乙,還有那么多的“吃瓜群眾”,你就不想看一眼么?是啊,也許就有人走進去了。難道說,號稱的十萬大軍僅僅腐蝕了一個路人甲么?就說是一人腐蝕了一個,那又是多少?

大約有十多年的時間,我一直在關(guān)注平原上的一個案件。這是一位副省級干部殺妻案。這位副省長自幼苦讀,考上大學(xué)后,又到美國去深造,成了一個留美博士,專家型的官員??伤麉s雇兇殺妻,被判了死刑……我曾經(jīng)專門到他的家鄉(xiāng)去采訪,對這樣一個殺妻的兇犯,村里人卻并不恨他。村人告訴我說:這是個好人。是他家的風(fēng)水不好。他家后來蓋房蓋到“坑”里去了。這樣一個人,本質(zhì)上不是一個壞人,可他為什么要雇兇殺人呢?

這位副省長的第二任妻子,原是他家的小保姆,也是農(nóng)家出身,百姓家的孩子,大約也是一心奔好日子的。當(dāng)她終于成了省長夫人后,戰(zhàn)爭卻開始了,兩人相互間成了敵人,她卻頑強地戰(zhàn)斗著,且越戰(zhàn)越勇,直至戰(zhàn)死……這是為什么呢?

有十多年了,我一直關(guān)注著平原上的一個種花人。他祖上輩輩都是種花人,號稱“弓背家族”。我知道養(yǎng)花的人是愛美的,是善的。他后來成了地方上有名的“園藝大師”。他是搞嫁接的,他把花養(yǎng)成了“精靈”,他讓它什么時候開花,它就什么時候開花??稍凇俺怨先罕姟笨磥?,他最值得驕傲的是養(yǎng)了一個當(dāng)市長的兒子,他成了“市長他爹”。可是,這個市長后來也成了殺人犯……這是為什么呢?

也有十多年光景了,或者更長一點,我一直關(guān)注著平原上公安部門的一個預(yù)審員。在一個時期里,他曾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審”。他綽號“刀片”,終日瞇縫著一雙小眼,以“眼睛”為武器,破過許多別人根本破不了的大案,可他審著審著卻把自己給審進去了……他還有一個敵人,那是他的親生兒子。這是為什么呢?

是啊,社會生活單一的年代,我們渴望多元;在多元化時期,我們又懷念純粹。但社會生活單一了,必然導(dǎo)致純粹,可純粹又容易導(dǎo)致極端;社會生活多元了,多元導(dǎo)致豐富,但又容易陷入混沌或變亂。這是一個悖論??傊?,對于人類社會來說,所謂的永恒,就是一個字:變。

開始了。車輪滾滾向前。那只蝴蝶,臥在鐵軌上的蝴蝶,它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