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匆x短篇小說
一百多年前,美國作家愛倫·坡最早發(fā)問:什么才算短篇小說?
此問題似乎超簡單,可越思考,便越覺得難以回答:如果短篇小說不過是長篇小說縮減版,那么,它最多只能算是“二流藝術(shù)”,我們還有必要讀它嗎?
短篇小說體例短小,很難展開一個完整的故事。與長篇小說比,短篇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干癟、單薄、潦草的,更接近類型人物,而非典型人物。按長篇小說的評價標準,我們很難找到短篇小說“獨自的價值”。然而,我們無法背叛自己的閱讀感受:短篇小說是有魅力的,它給心靈帶來的震撼絕不比長篇弱。
理解短篇小說,關(guān)鍵要改變評判標準。
人是用故事思維來認識世界的,常常不自覺地陷在其中,以為所經(jīng)歷的一切皆為真實。故讀長篇小說猶如閱世,會不自覺地去扮演其中人物,與之同悲傷、共命運。從培養(yǎng)道德敏感來說,長篇小說堪稱最佳教材。
可問題在于:我們的經(jīng)驗可靠嗎?
事實是,每個人皆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時間線,則每個人的經(jīng)驗絕不相同。然而,面對差異,故事思維的本質(zhì)是大而化之,只取相同處,忽略不同處。否則在紛繁的現(xiàn)象界面前,人類將喪失掌控能力。
于是,故事思維創(chuàng)造出一種特別的自信,讓我們不自覺地認為:我的經(jīng)驗即為全人類的經(jīng)驗,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被它感動了,則別人也一定會被它感動。誰不感動,我們便認為他要么是無知識,要么是不誠實。
這本是故事思維制造出來的幻覺,可在長篇小說的縱容下,我們很難意識到其中的虛妄。
作為人,我們都習慣了個人時間被大場面、大格局、大歷史所綁架,我們都習慣了被長篇小說、重大新聞等安置在同一劇場中,仿佛正在見證著同一關(guān)鍵時刻。
短篇小說的價值,恰恰在于戳破了這個幻覺。
短篇小說講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建造不出一個故事化的全貌,所以它只能表達一種個人感受、一個視角。
從短篇小說的眼睛看去,看到的只有紛繁的碎片,它們只能傳達出“亞世界”的信息。所以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孤獨者,他們很少融入社會,很少為他人垂范,也不承擔意義、價值等。如果說,寫長篇小說時,作家會時刻想到讀者,刻意或不刻意地去迎合他們,短篇小說則絕不承擔此項義務(wù)。
當長篇小說耽于教化、裝深刻、發(fā)感慨時,短篇小說卻像魚刺,卡在讀者們的喉中,讓他們意識到,這看似完美的世界其實并不完美。
《狂人日記》、《蕭蕭》、《傾城之戀》、《斷魂槍》、《春風沉醉的晚上》……哪一篇不在展示著 “亞世界”?哪一篇不曾深深地刺痛著讀者的心靈?痛過之后,我們才明白,故事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人的生命智慧不應(yīng)受限。
值得深思的是,明代中國白話短篇小說曾高度繁榮,涌現(xiàn)出馮夢龍的《三言》等佳作,清代初期,仍有《二拍》、《十二樓》等??傻角螘r期,直到道光前期,中國白話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突然凋零,乏善可陳,這被稱為文學史上“十八世紀白話短篇小說衰落現(xiàn)象”。
為什么白話短篇小說會突然衰落?其中原因,各方仍在爭議中,但不能忽視的是,此階段正是“乾嘉學派”走向繁榮的時期。
“乾嘉學派”強調(diào)樸學,通過細密考據(jù),士大夫們越來越相信世界是確定的,則專門提出疑問的短篇小說自然不受歡迎。且到十七世紀末,中國白話短篇小說結(jié)構(gòu)逐漸定型、功能日趨明確,“勸善”成了寫作的唯一目的。
在此遮蔽下,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已無區(qū)別,隨著自性的喪失,中國白話短篇小說踏上衰敗之路。直到清末民初,在西方短篇小說沖擊下,中國白話短篇小說才重新煥發(fā)生機。
歷史經(jīng)驗表明,短篇小說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正因它不斷追問、嘲諷、決絕、怒吼,我們才能不被經(jīng)驗世界所沉迷,不被紛繁的表象所愚弄。
孤獨也是一種營養(yǎng),碎片也是一種完整。這就是短篇小說,每個人都應(yīng)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