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要對得起這份事業(yè)——專訪演員馮遠征
蔣迪雯 攝
一個演員——而非娛樂明星,若想對得起這份事業(yè),必須做到什么?
日前,在新劇拍攝間隙,演員馮遠征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當一個演員對演技的認知、對自我的控制,以及對自我的審視等等,從他口中吐露時,我們不難意識到,這些都是他每日自覺思考并身體力行的事;而對一個演員而言,只有演技和修養(yǎng)本身,才是持久和有價值的。
有兩件和馮遠征有關的小事。
第一件,是在一場戲結束后,眾演員紛紛脫下戲服還給道具組。還上來的衣服中,有一件折疊整齊,甚至連扣子都一粒一粒按原序扣好了。這是馮遠征交還的衣服。
第二件事,是馮遠征幾乎不遲到。只有一次去參加活動,遇上大堵車,晚到十幾分鐘。到了現場,迎上來的人邀請馮遠征先去喝口水,但馮遠征徑直沖上臺向久候的人鞠躬。陪伴他多年的經紀人知道,他不能忍受自己沒守規(guī)矩。
規(guī)矩和自律,是馮遠征對自己的要求。不長的訪談過程中,他也多次強調這兩點。他說,演員——而非娛樂明星,若想對得起這份事業(yè),就必須做到這兩點。
他一直上半身繃直,對話全程不靠椅背地坐著。一邊回答提問,一邊用眼角余光看到攝影記者的走動,然后以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的幅度,調整了身體的朝向。微微幾厘米的變化,大大方便了鏡頭捕捉。
所以,當他談及演員對自我的控制,以及對自我的審視時,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談論的,不過是他每日身體力行的事。
我對著鏡子想,為什么父母把我生成這樣
解放周末:由毛衛(wèi)寧執(zhí)導、高滿堂編劇的電視劇《老中醫(yī)》正在上海緊張拍攝。您在劇中扮演醫(yī)生趙閔堂。聽說您祖上也是中醫(yī)?
馮遠征:我的祖父是陜西韓城治療傷寒的名中醫(yī)。在我大約四個月大的時候,父母曾帶我從北京回韓城老家,那時祖父抱過我。不久他過世了。
我們家在韓城有個大宅院,早年家境應該還不錯。但父親和繼母相處不好,18歲時帶著我的叔叔和姑姑離家出走投奔延安。不久我的叔叔和姑姑陸續(xù)返回老家,但我父親一直在外參加革命,參與了空軍的創(chuàng)建,后來在北京軍區(qū)空軍司令部一直做到參謀長離休。我們全家沒有人繼承學醫(yī)。但老家的傳統和規(guī)矩,以及軍人的自律和紀律,變成了我爸爸骨子里的東西,陪伴了他一生,然后也遺傳給了我。
解放周末:您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多嗎?
馮遠征:不多。他一直很忙,常年在外,不茍言笑。我記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大家都說北京可能也會地震,我們都離開家屬樓,住在大院空地臨時搭建的帳篷里。但父親沒有來照顧家人。父親那段時間在指揮北京軍區(qū)空軍飛機在唐山的起降。等到我們全家見到他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了。
解放周末:沒有想過和父親一樣參軍?
馮遠征:我三個哥哥里有兩個都當兵了。我在大院待太久了,就沒想參軍,但中學時我參加了一項軍體項目——跳傘。當時體育運動復興,一些專業(yè)院校到各個中學來挑選人才,我被選中,從1978到1981年幾年間,我一直在為成為專業(yè)跳傘運動員做準備。之前我是一個非常內向的孩子。是跳傘打開了我性格的另一面。
運動員在賽場上,要學會釋放自己。在學習跳傘的時候,我第一次學會了罵街。我們練習時是塔跳,從高塔跳到沙盤里去。有時我們要做特技,比如兩個人跳一個傘,有時我們要在快到地面時脫傘,有時我們要在空中和地面互相喊話。在做所有這些事的時候,我必須學會面對恐懼。
但是也是因為跳傘,我耽誤了1981年的高考。后來因為種種原因,也沒能進入專業(yè)跳傘運動員隊伍,等于兩頭落空。我當時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后來想,要不去考藝術院校吧。
解放周末:在此之前對表演有概念嗎?
馮遠征:不了解。在真正學表演之前,甚至都沒去劇場看過一次話劇。我年輕時,男演員的標準是唐國強和朱時茂這樣的帥哥。而我不好看,因此報考過程處處碰壁,所有的老師看到我都說:“你怎么辦啊……你長這樣……呃……”
直到1984年,我在報考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考場上,被導演張暖昕選中,出演電影《青春祭》中的男主角任佳。但等《青春祭》殺青,我又失業(yè)了。那個時候我想成為演員,但別人不承認我是演員,我不屬于任何單位或組織。我很苦惱,對著鏡子想,為什么父母把我生成這樣。
解放周末:什么時候和自己的長相和解了?
馮遠征:考進人藝。因為覺得人藝是施展演技的地方。人藝很多老藝術家,顏值也不是很高嘛(笑)。我覺得那個地方是真正的演員的天地。
我必須既是戲中人,又是自己的旁觀者
解放周末:跳傘和表演,有相似性嗎?
馮遠征:我覺得是有關的。跳傘的時候,你是把自己交付出去的。而每個演員在演繹角色的時候,都是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另一個人——交付到角色身上。只不過看你交付的多或少。
解放周末:演出結束后,角色會反過來影響你嗎?
馮遠征:現在不會了。可能剛開始做演員的時候,還處于摸索階段,會受角色影響。等到抽離出來的時候,會覺得很難受。但那是在還不懂表演技術性的時候才會有的感受。
隨著自己日漸成熟,就不會再這樣受角色影響。我常常想,演技為什么叫演技?因為它是一種技術性的東西。既然是一種技術,我會隨著表演經歷越來越豐富而越來越熟練地掌握它。
解放周末:每一次演出都把自己交付出去,會不會漸漸覺得自己被掏空了?
馮遠征:我不會掏空。因為演戲的時候,我不會全部交付出去。我不會全情投入。
解放周末:不會完全投入?
馮遠征:恰恰不能也不應該全情投入。表演是一種技術。我必須時刻審視自己是否正確。我心目中的好演員,在表演時不是完全投入的。必須有一個自我,隨時在審視自己表演的是對還是錯。
解放周末:表演的同時,也在做自己的旁觀者?
馮遠征:對。
解放周末:靈魂出竅一樣?
馮遠征:不出竅。你的靈魂永遠不能出竅。靈魂永遠在控制著你。表演不應該是一個完全投入進去的事。比如我要演一個殺人犯,難道我先殺個人才能演嗎?難道我必須殺了對方才能完成這次演出嗎?
表演是假定性的。那么既然是假定性的,就不能是純真實的。我們是在營造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是在塑造一個真實的人。所以,作為演員,一路走到今天的我是這么認為的——表演不能全情投入。投入,是要投入的。但你在表演這個角色的時候,你一定要有一個另外的自我在審視自己的表演是否正確。
解放周末:在片場演戲的同時,也保持審視?
馮遠征:有。必須有。
解放周末:是一邊在演戲,一邊像導演一樣坐在監(jiān)視器后的感覺嗎?
馮遠征:不僅是假設自己像導演一樣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你要控制自己。比如我剛剛在《老中醫(yī)》拍那場戲時,現場走了十幾遍。為什么要走十幾遍?原因是什么呢?因為我一邊走,一邊要配合攝影機,還要配合光,還要和群眾演員配合。稍有不慎,就要全部重新來。如果我都配合到位,但攝影機配合不好,也得重來。我在走一趟的過程中,首先要注意步幅的快慢,同時還要演戲,還要顧及攝影機在我這里的角度,所以你想,怎么可能全情投入呢?所以好的表演應該是有控制的。
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控制。在話劇舞臺上也是這樣。如果幕一開,在舞臺上一旦出現問題,比如道具掉下來,臺下有人發(fā)聲響時,我還能是臺上的角色嗎?我不能是這個人物了,我得作為演員來應對和快速解決這些問題。我必須既是戲中人,又得解決舞臺問題。這都是需要演員去掌控的。
表演的過程中有種節(jié)奏感,所以表演是一種技術。表演的同時,必須從自己里面分出一個自我來,隨時審視自己哪些地方做的正確、哪些地方不正確,隨時修正自己。
表演不是教出來的,表演是開發(fā)出來的
解放周末:現在您在北電和上戲給在校學生上表演課,是否也是想傳遞這種理念?您在很多場合都說到,如果今天中國演員表演有問題,問題出在教學上。您覺得表演教學上主要有哪些問題?
馮遠征:我覺得主要的問題是,現在很多教表演的老師都不會演戲,也沒演過戲。有沒有表演經驗,上課是不一樣的。理論經驗太多,缺乏實踐經驗,這樣教出來的學生真走到實踐中,就兩眼一抹黑了。
解放周末:您覺得表演教得出來嗎?
馮遠征:表演不是教出來的。表演是開發(fā)出來的。
解放周末:每個人是一座未知的礦山?
馮遠征:每個人是一座已知的礦山。你有他有她有,你們每個人身上的表演天賦和我一樣多。
區(qū)別在于開發(fā)的問題。我在北電,是給攝影系學生上課,第一次用18天的時間,把他們從零起點教到上臺演《哈姆雷特》,而且演得很震撼。第二次上課,我用了26天時間,一群孩子到上臺的時候是演《死無葬身之地》,這個戲最后被邀請到天津大劇院正式演出。
解放周末:據說,您在授課的時候,不僅會教學,還會促膝談心。為什么要有這么一個過程?
馮遠征:不談不行。在和學生溝通的過程中,你必須去了解他們,你也要讓他們了解你。這種教學的基礎,是一種相互信任的關系。但是現在獨生子女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知力太強,對于自我的保護意識太強,他們在溫室里長大,很膽怯也很警惕,不愿意在你面前袒露心聲。
解放周末:您去了解他們,是為了知道他們適合演出哪種角色?
馮遠征:不,我是為了塑造人。我想讓他們發(fā)現社會,發(fā)現自我,學會相信別人。從事這個行業(yè)需要團隊精神。雖然他們在一起,形式上似乎組成了一個團隊,但他們卻不信任別人。同一屆學生,之前除了見面,不認識對方。我覺得表演課上,必須讓學生表現出最真誠的一面。不然以后你如何真誠地面對這份事業(yè)呢。
解放周末:您讓學生們做的事,可能和跳傘一樣艱難——讓他們跳出安全區(qū)。
馮遠征:他們必須跳下來,必須從自我的小圈子里沖出來。
在北電,我已經教了四撥攝影系的學生。我覺得他們的改變不僅是知道表演了,而且知道團結了。一開始在一起拍戲他們會互相排斥,但后來他們發(fā)現必須團隊合作。一開始他們習慣拖延,習慣別人為他們安排好一切。有的同學把一周的臟衣服寄回家,然后父母把一周干凈的衣服寄回來。我覺得這個對中國未來是很可怕的。我想,多多少少我教會他們學會了如何關心別人?,F在他們自己有個群,有人拍畢業(yè)大戲,需要什么幫助,只要在群里說一聲,會一呼百應。他們遇到大事也會和我聊。還有學生在中學里教孩子演出,教的學生在全國比賽中得了特等獎。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能用上我傳授的東西,當他們把這些信息反饋給我的時候,我會覺得特開心。
解放周末:您會對他們有期待嗎?希望他們像您一樣成為格洛托夫斯基表演學派的傳承者?
馮遠征:我希望他們成為中國電影行業(yè)的支柱,不只是格洛托夫斯基的傳人,而是成為中國表演學派的傳人。我希望他們身上具有更強的中國特色的表演的東西。
解放周末:您覺得您不僅在教他們演戲?
馮遠征:我就是想開發(fā)他們盡量完整一點的人生吧。
這邊是醫(yī)院那邊是劇院,我最后選擇去劇院
解放周末:您本人是被誰開發(fā)的?
馮遠征:我是被我的經歷開發(fā)的。
解放周末:在您的《我穿墻過去》一文中提到的格洛托夫斯基學派傳人、德國教授梅爾辛,她應該算是您的一個開發(fā)者?
馮遠征:她真是我人生和我表演的一個開發(fā)者。1986年她來人藝教我們表演方法時覺得我很有悟性,想邀請我出國進修。我拒絕了,因為當時好不容易進了人藝。但到了1988年因為失戀,我受不了打擊,一心想逃避,在這種情況下才去了德國。梅爾辛對我很好,創(chuàng)造一切條件希望我留在德國,但我最后還是離開了。
因為到了那里我發(fā)現,如果為了留下,我要么假結婚,要么開個中國餐館,要么就當個導游,打個小旗到機場接團。哪一種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永遠是邊緣人、外來者,永遠不會屬于當地。當時我一個朋友等了十幾年終于拿到了德國護照,我請他吃飯恭喜他。他說:“恭喜什么呀,我回中國還要簽證。”我忽然意識到,我要的不是一種安逸的生活,我真正想要的,還是做演員。
解放周末:這種感覺有點像離開一個人后,才發(fā)現自己其實愛她?
馮遠征:是的,對演員這個身份,應該有這種感覺。我還是想做演員。雖然在德國的劇團我也能演出,但都是演一些不重要的、別人分配的角色,這不是我想要的表演。另外我覺得格洛托夫斯基學派不傳到中國也很可惜。我離開德國,梅爾辛很失望,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她給我的影響。比如我現在去大學上課,是有選擇的,不是沖著錢去的,我注重的是傳播這件事本身。
在德國的兩年,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別人會說我像德國人一樣嚴謹、頂真。本來我是人藝的演員,回來至今我依舊還是人藝的演員。但區(qū)別是,我更清楚我要做什么。比如一件事,我一旦要做,就要做到我認為我能力范圍內最好的。還有拍戲,我一定只拍我喜歡的戲。可能我這幾年少賺很多錢,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做的任何選擇。
也許人生中很多事都不是我主動選擇的。但當時回國是我主動選擇的?;貒蟛痪糜龅较潞3?,這對我一點誘惑也沒有。我要做演員,我必須做演員。做好這件事就行了。
解放周末:您的太太梁丹妮老師的父親梁信是著名編劇,他對您的工作和人生是不是也有影響?
馮遠征:我們從小就知道他寫的《紅色娘子軍》。他是一個很勇敢的人。一生除了最后的十年,一直在寫。在出版業(yè)比較低迷的時候,他自己出錢出了全集。我們事后才知道,說我們也出點錢吧。他說不用。
解放周末:很硬氣。
馮遠征:對,很硬氣。
解放周末: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馮遠征:想起碼成為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一個人吧。我做演員,不說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演員吧,起碼我想無限趨近于自己心目中、我能力范圍內最好的標準。
如果是娛樂明星,你做什么都有可能。但如果你想成為好演員、藝術家,你必須自律。比如演出電影《1942》,為了演出饑民的狀態(tài),我們必須迅速減肥??砍詾a藥和靠純餓。這其實是損害身體的。當時我瘦了6斤,張國立和徐帆瘦了十幾斤。有一次在片場,我坐著,張國立坐我邊上。我一回頭稍微動了一下,張國立馬上問:“你吃什么呢?!蔽疑焐囝^給他看:“哥,我啥都沒吃。”他說:“哎喲餓死我了,我看你嘴動一下以為你吃什么東西?!辈皇钦骛I的人,不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反應。這就是演員。
我和愛人丹妮,也都遭遇父親去世和演出的沖突。2005年我的父親去世時,我出門去演《茶館》,路的這邊是醫(yī)院那邊是劇院,我最后選擇去劇院。這就是演員的天職。丹妮的父親梁信,是今年大年初一早上十點去世的。我們糾結了很久,要不要回廣州,但大年初二丹妮有演出,如果去了廣州不能準時回來會耽誤演出。最后我們決定不回廣州。初一的晚上,我陪在丹妮身邊整整一夜,我一會兒哭,一會兒哭,我覺得這對演員來說太殘酷了。當時丹妮在演《日出》,她在臺上要笑,她還要跳舞,但她背負的是痛苦。
解放周末:戲比天大。
馮遠征:對,是這樣。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就是演員的天職。一千多個觀眾買了票子來,我說我演不了了??赡墁F在的觀眾比較寬容能理解。但也會有人不理解。我的天職在這里,我只能放棄,對嗎?我只能放棄小家的那一面。但這就是演員。這是一個演員應該做的。
解放周末:您曾經說過,每年到了年底,會對自己的一年的表演做個總結,會把好的壞的都清零一次。
馮遠征:是把好的忘記,把壞的記住。
我演安嘉和,別人說我是家暴男;演一些邊緣角色,別人封我“變態(tài)專業(yè)戶”,但那都是別人封的。我只是很認真地完成了這個角色。你覺得我之后的表演里還有過安嘉和嗎?沒有了。他就是在那個戲里,我不會帶到以后的表演中去。這次《老中醫(yī)》演完了,就到年底了,我也會梳理一年演過的戲。好的我就不記了。我不帶到下一個戲。
解放周末:中醫(yī)馮大夫家的孫子這次演中醫(yī),老家韓城的人會很高興吧。
馮遠征:在我老家還真是這樣。我的新戲出來,家里親戚會一起看,第二天全城議論。2005年我回韓城的時候,全村人出來等著、攔著我車。親戚說:“你必須和全村人說幾句話?!蔽揖驼f,“啊,那謝謝大家吧?!贝蠹液衾怖补恼疲ㄐΓ?。忽然覺得家鄉(xiāng)人對你的喜愛和自豪,讓我無以報答,我覺得我要更努力工作。
解放周末:接下去想演什么角色?
馮遠征:沒有了。我期待下一個劇本。
人物小傳
馮遠征,1962年生,1985年考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曾赴聯邦德國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