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聲音
1939年2月21日,一顆明星隕落。
浙江人民不會忘記俞秀松。
1916年夏,年齡不大就自稱長山道人的俞秀松高小畢業(yè),以優(yōu)秀成績被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錄取。自此開始了他漫長而不平凡的一師生活。
眾所周知,1916年6月中國進入了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的時代。蔡鍔、賀龍、衛(wèi)立煌、龍云、朱德等名將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在杭城普通老百姓茶余飯后的交談中,對他們來說,這些可望而不及的名字很可能將決定他們未來的生活狀況,甚至生死。
俞秀松,那是誰?他們不曉得,也不關(guān)心。
事實上別說他們了,俞秀松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正因為正確地認識到憑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改變嚴酷的社會現(xiàn)狀,他比學校里的其他同學要更富有求知欲,更愛尋根究底。不管是上課還是課余時間他都抱著厚厚的書本看得津津有味,掛在嘴邊的永遠是who、what、why三個單詞,久而久之,身邊的同學們便稱他為“三W主義者”。
“哈哈哈,多謝多謝?!?/p>
對這稱號他倒是喜歡的很。
夜深人靜,他獨坐窗邊,接住昏黃小徑上宣中華扔上來的紙團,還沒攤開就對后者露出爽朗的笑容。
那是志同道合者間的默契。
他告訴自己,小到自家大到國家,他一定要擺脫這該死的被人踐踏的命運,做一個利國利民的東南西北人。
時代給了他這個機會。
1919年,北京爆發(fā)了以學生為主要群體的“五四”愛國反帝運動,猶如探險者迎著驚濤駭浪發(fā)出不屈的怒吼,沖破了古國的沉默和荒寒,也震撼了俞秀松年輕的靈魂,使他在無盡黑暗中看到了那名為希望的火種,燃起了投入戰(zhàn)斗的澎湃熱情。
他找到宣中華。后者時任杭州學生聯(lián)合會的理事長,在五四運動爆發(fā)后以極大的愛國熱情,從校園到街頭,四處登臺演說,散發(fā)傳單,張貼標語,是“宣言四方,力護新機”,“從事社會運動甚力”的“革新運動之先鋒”。
二人入校不久就做了朋友,如今又都抱著相同的先進信念,一番探討后很快就擦出了信仰的火花。
5月12日,他和宣中華等人發(fā)動杭州14所中等以上學校約3000名學生匯集在湖濱公園,舉行聲援北京、上海學生愛國反帝大會。學生手持的小白旗上書有“還我青島”“誓雪國恥”“同胞速醒”“懲辦國賊”等口號,無一不是當下萬千人民心中的想法。此后的游行示威活動一直延續(xù)到傍晚才宣告結(jié)束,俞秀松與宣中華等人商量后共同決定學生回學校后立即組織宣傳隊,深入到大街小巷、車站碼頭、茶館酒肆、商賈店鋪和城郊村鎮(zhèn)及各廟會集市進行愛國演說。
“柏青,辛苦了。”宣中華叫著俞秀松的字號,伸出手。
“談不上辛苦,這只是開始呢,”俞秀松重重地握了握,“廣文,讓我們一起加油吧!”
感受到二人迸發(fā)的慷慨激昂之情,有的學生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雙眼通紅,晶瑩的淚珠在眼眶打轉(zhuǎn),有的用力地揮舞著臂膀,抒發(fā)胸中壓抑許久的不平氣,還有的學生則相互擁抱,豪邁地拍著對方的肩背以示鼓勵。
北京的事令他們深知這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成功,要想在浙江把新文化、新思想更加廣泛地傳播,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條路,注定是由無數(shù)人的鮮血化成的,或許下一次,現(xiàn)在擁抱在懷的人就會變成冰冷的尸體,沒有機會再見證一個偉大民族的復(fù)興。
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不吝滿腔血。
這些未及二十的年輕人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
俞秀松無比熱愛浙一師,不僅僅是喜歡學校里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和濃厚的學習氛圍,更尊敬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師。
身為一師的校長,經(jīng)亨頤可謂真正做到了“為人師表”這四個字。在傳播新文化、新思想的過程中,他招入了李叔同、胡公冕、夏丏尊等一批具有民主主義思想并且學術(shù)上頗有建樹的老師,使一師逐漸成為杭州乃至全省新文化運動的中心。與此同時他還倡導(dǎo)“人格教育”,重視學生的個性發(fā)展,以“勤、慎、誠、恕”四字為校訓(xùn),鼓勵學生發(fā)揚“自動、自由、自治、自律”的精神,成功地令學校產(chǎn)生了濃厚的民主氣氛。
這年夏天,在見證了學生團體迸發(fā)的巨大能量后,他更加確信自己走的路子是對的。為了使校內(nèi)各項改革措施可以順利實施,他又費盡周折請來了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等人擔任教師,與原先在學校任教的夏丏尊一起,分別擔任各年級的國文主任教員。守舊派口中杭州新文化運動的“四大金剛”就此誕生。
“老師,今天我們學什么?”鈴聲還沒響,俞秀松已經(jīng)一溜小跑來到陳望道面前迫不及待地詢問。
“今天帶你們讀一讀魯迅先生的作品?!?/p>
“魯迅?”俞秀松愣了半晌,忽然叫了起來,“魯迅!”
看著男生喜形于色,陳望道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看把你小子給樂的,魯迅先生怎么了么?”
因為俞秀松的大嗓門,班里的其他學生也被吸引過來,在陳望道面前圍成一個半圓,一個個眨巴著明亮的眼睛,像是等待一個他們等候許久的老朋友。
俞秀松瞥了眼教室外鬧哄哄的走廊,壓低聲音問:“老師,您帶我們學習魯迅先生的作品,不怕被某些人舉報嗎?”
“哈哈哈,生在當今,我還怕被人舉報么?”
沒有人清楚陳望道這句看似玩笑的話語究竟有多少分量,就像有的學生在聽到這話時捂著嘴笑出了聲,有的則像俞秀松那般登時收起了笑容。
“老師……”
“柏青,你不用擔心我,”陳望道隨手拿起一支粉筆,目光隨著它在手里的不停旋轉(zhuǎn)而閃爍,“經(jīng)校長說過,國文課要廢止儒家經(jīng)典,選用魯迅、陳獨秀等有先進思想的文章作為教材,我與劉大白、李次九、夏丏尊這么做,不過是盡綿薄之力支持他的想法罷了。”
“什么,您是說現(xiàn)在一師各年級都要學習魯迅先生他們的文章了?”
在得到陳望道的點頭答復(fù)后,俞秀松的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他很清楚作為浙江省內(nèi)首屈一指的學校,經(jīng)校長堅持貫徹改革措施需要付出超出常人想象的心血,同時這也是一種冒險,一旦越過了上層領(lǐng)導(dǎo)心里的那條線,這些老師很可能把自己的前途都栽進去。
為了中華之崛起,這都不算什么。
為了中華之崛起,俞秀松對自己說。
“對了柏青,施復(fù)亮和汪壽華他們組織了個全國書報販賣部和書報販賣團,這事你知道么?”示意其他同學先回座位后,陳望道倏忽問。
俞秀松嘴角一揚:“聽說了,我看他們一直在學校賣《新青年》《教育潮》《資本論》什么的,讓大家都能近距離地學習到新思想、新文化,真的做得很棒?!?/p>
“那你呢,自從上次的游行后,有沒有想過再做些什么?”
“我啊,就還是先看看書,空余的時間帶著宣傳隊去周邊提倡國貨,抵制洋貨罷了?!?/p>
陳望道手中旋轉(zhuǎn)的粉筆驀地停下,不可思議道:“哦?你還有消停的時候?”
“嘿嘿,老師您說笑了?!?/p>
“行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到時候如果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只管與我說。先回座位吧?!?/p>
俞秀松聞言心里一暖,感激地點了點頭,沉思著走向座位。
其實施復(fù)亮在組織活動前曾來找過他并邀請他加入,當他知道施復(fù)亮的計劃時也確實眼前一亮,可在一番思忖后,他還是婉拒了施復(fù)亮。他猶記得當時施復(fù)亮滿臉的不解,問他難道這個法子不好,他毫不猶豫地搖頭說法子很好,但不是他想要的。
“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只希望同學們能學習到各位作家作品中的先進精神,也想讓同學們看到同樣身為學生的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庇嵝闼商寡?。
施復(fù)亮眉頭一蹙,隨即又舒展開來,握住了他的手,說:“如果你的想法可以實現(xiàn),我一定加入?!?/p>
“也祝你們成功?!?/p>
俞秀松望向窗外,皎潔的月亮無畏層層的黑云,在夜里照亮人們腳下的路。
“廣文,你還沒睡啊?!?/p>
獨自走在幽長的小徑,俞秀松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昏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熟悉身影,便主動上前打招呼。
“是啊,你不也沒睡么?!毙腥A放下手中褶皺的紙,對他笑道。
游行之后,他們雖在學校的各種組織活動中打過照面,卻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單獨地聊過了。望了眼不遠處的低矮樓房,俞秀松知道那是經(jīng)亨頤的住處,不禁好奇地問宣中華找校長是有何事。后者一直把他視為新文化運動事業(yè)上的戰(zhàn)友,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然說道:“我想向校長申請一筆經(jīng)費?!?/p>
“經(jīng)費?”俞秀松極力壓抑內(nèi)心的激動,“你要做什么?”
“我想辦刊,辦一個專門宣傳新文化、新思想的刊物,讓更多的同學和民眾可以接觸到這些新東西?!?/p>
宣中華還沒來得及問俞秀松有沒有興趣一起做這件事,俞秀松已經(jīng)興奮而鄭重地握住了他的雙手,帶著顫音說:“廣文,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原來早在5月12日那場轟轟烈烈的游行示威活動后,俞秀松就在苦苦思索更為有效地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方式,經(jīng)過幾個晝夜的絞盡腦汁、奮筆疾書,他終于有了答案——辦刊。
魯迅、陳獨秀等人的文章固然是這個時代的杰作,但他們出眾的筆鋒以及作品中蘊含的豐富情感思想不是大多數(shù)人可以一下子領(lǐng)悟的,相反,學生寫出的文章相對通俗易懂,而且身為國家的未來,他們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也會更具有感染力。
只要能成功創(chuàng)刊,俞秀松便有把握一石激起千層浪,然而他之所以遲遲沒有動作,就是因為這石頭不是那么容易尋來的。他帶著宣傳隊四處宣傳的過程中,也曾或多或少地與其他學校的同學有過這方面的交流,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但這還遠遠不夠。
他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來自上層的認可以及足夠的經(jīng)費。
聽著俞秀松講述自己的計劃以及做的工作,宣中華臉上洋溢的笑容愈來愈燦爛,不由在心中感嘆,能得如此知己實乃一大幸事!
二人可謂是一拍即合,當即探討了接下來要解決的事項,直談到月漸西沉,興致都沒有絲毫減弱。
這一夜,這對搭檔再度聯(lián)手,為了未來而戰(zhàn)。
10月初,俞秀松和宣中華帶著浙一師、省立第一中學以及甲種工業(yè)專門學校的部分學生一齊來到經(jīng)亨頤的辦公室,同時被邀請來的還有沈定一和陳望道等人。
見到這么大的陣仗,經(jīng)亨頤似乎并不意外,端起茶抿了一口,說:“這么多人來找我,莫不是又要去游行?”
宣中華自認是這些學生中職位最高的人,主動站出來回答:“不是的。校長,我們到這來是想請您答應(yīng)一件事?!?/p>
“什么事?”
“辦刊。”俞秀松和宣中華異口同聲道。
經(jīng)亨頤不自覺間皺起眉頭,目光移向陳望道:“你們都同意了?”
“校長,”陳望道聳聳肩膀,“我們同意可沒用,這事還得看您的意見?!?/p>
見其他幾位老師也點頭附和,經(jīng)亨頤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們啊,整天就想著給我惹事?!?/p>
聽到這話,俞秀松和宣中華不禁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擔憂。
辦刊與販賣書報不同,后者只需要把已有的作品找機會賣給買家即可,可以用‘買賣’二字來掩飾,而辦刊卻是要實打?qū)嵉卣胰藖韺?,印發(fā)后再賣發(fā)出去,且不說有沒有人會買,光是這寫專欄,一不留神就可能得罪普羅大眾,一旦上級問起責,怕不是經(jīng)亨頤一個人攬責就能解決的。
眾人心知肚明,任何一個有責任心的校長都不忍心用整個學校的未來去冒險。
“校長……”
俞秀松還想做最后的努力,卻見經(jīng)亨頤猛地抬起手示意自己閉上嘴,他的心頓時沉入了谷底。
還是不行啊。
他不甘心啊。
倏忽感受到一股溫暖,他回過神,發(fā)現(xiàn)是宣中華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知道后者是想鼓勵自己振作,他擠出一絲笑容。
辦公室的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大家都在緊張地等待經(jīng)亨頤做出決定。
陳望道忽然揚起了嘴角——他注意到經(jīng)亨頤做了一個深呼吸。
不是象征無奈的嘆息。
果然,經(jīng)亨頤一改之前的嚴肅神情,語氣輕松地說:“行吧,你們這些孩子都不怕,我還有什么可害怕的?”
“校長!”俞秀松失聲道。
“放手去干吧,經(jīng)費的事交給我了。記住,既然干了,就要給我干出成績來,讓他們看看你們的本事!”
“是!”眾人高聲道。
1919年10月10日,在經(jīng)亨頤、陳望道等人的支持和資助下,俞秀松和宣中華等人正式創(chuàng)辦《雙十》半月刊,用以宣傳新文化和新思想。
刊物一經(jīng)發(fā)行就有很好的反響,各校的學生甚至老師,還有底層百姓都爭相購買,如饑似渴地學習著對他們來說頗為新鮮的思想文化。
也正是在這期間,施復(fù)亮和傅彬然等人找到了俞秀松他們,不用多少言語,俞秀松就張開雙臂歡迎施復(fù)亮等人的加入。
隨著辦刊隊伍迅速壯大,其中一些人對“雙十”這個刊名有了不同看法。
在一次內(nèi)部會議上,他們提出希望將“雙十”改成更有時代意義的名字,很快獲得了大家的一致贊同,可是究竟該取何名呢?眾人陷入了沉思。
“不如叫‘新浪潮’?”有人小聲說。
“最好能體現(xiàn)我們所代表的聲音。”另一個人建議。
“那就叫‘浙江新浪潮’!”剛才那人底氣十足地說。
“你這么一說,倒是讓我想到了《浙江潮》?!毙腥A笑道。
《浙江潮》是清末浙江的革命黨人孫翼中、蔣方震、葉瀾等人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辦的刊物,給讀者帶來了巨大的思想啟迪,稱它為前輩一點都不為過。
“那就叫‘浙江新潮’吧,既是繼承也是區(qū)別,四個字念著也好聽,怎么樣?”俞秀松思忖片刻后提議。
“行,就這個好了!”眾人紛紛點頭。
為了公平民主,他們最終還是用表決的方式定下了‘浙江新潮’這個名字。同時,為了成員間更好地溝通與交流,他們還成立了《浙江新潮》社。
自此,朝陽終于接替明月,從海平面升起,灑下萬里金輝。
《浙江新潮》于11月1日出版后,以其激進的思想、犀利的言論和鮮明的社會主義思想傾向迅速受到大眾歡迎。
這是浙江最早受十月革命影響,宣傳社會主義思想的刊物。
俞秀松在《發(fā)刊詞》中寫道:“本報的旨趣,要本著奮斗的精神,用調(diào)查、批評、指導(dǎo)的方法,促進勞動界的自覺和聯(lián)合,去破壞束縛的、競爭的、掠奪的勢力,建設(shè)自由、互助、勞動的社會,以謀人類的幸福和進步”。
他們這么想著,也這么做了。
放下筆,男人長出了一口氣。
聽到了嗎?
這來自浙江的聲音。
作者簡介:寒武紀,本名劉筱悅,現(xiàn)居杭州。90后小說家、編劇,代表作《阿修羅》系列小說、電視劇《歸還世界給你》等。杭州市文聯(lián)第七批青年文藝人才,杭州市網(wǎng)絡(luò)作協(xié)會員,作品《阿修羅》、《桃李不言》正在影視改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