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實求知”中尋找中國經(jīng)驗 ——費孝通“文化自覺”思想的再解讀
1997年,費孝通先生(前排中)生日時與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師生們的合影,照片中的許多學者參加了此次研討會。 方李莉供圖
當前,中國社會正處于一個重大的歷史拐點上。在世界許多國家開始出現(xiàn)民粹主義,關起門來掃自家雪的時候,中國卻正在通過“一帶一路”建設快速地邁向全球化;其次,在中國的土地上正在呈現(xiàn)一股文藝復興的趨勢。100多年來,中國第一次對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感到由衷的認同。在民間,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復興,以及傳統(tǒng)審美的認同已成燎原之勢;生態(tài)文明、綠色革命正在喚醒中國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諸種智慧,包括“二十四節(jié)氣”這樣的農(nóng)業(yè)知識也開始受到關注。
這樣的現(xiàn)象讓我們感受到了一股中國式文藝復興的浪潮,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所有的文藝復興最終帶來的都是一場新的變革,預示著整個人類又在經(jīng)歷一場新的社會轉(zhuǎn)折。這一轉(zhuǎn)折的高潮有可能將人類帶入一個完全不同于工業(yè)文明的生態(tài)文明之中。在這一過程中,人類需要對自己過往的文化進行反思,如中國在推進“一帶一路”建設的過程中,如何與其他文明相處,才能做到與其他的文明“共存共榮”?在這個過程中,如何確立中華民族的文化價值觀,如何做到在充分的“文化自覺”中走向“文化自信”?今天,我們重新解讀費孝通先生在20年前提出的“文化自覺”理念,可以為今天的文化實踐提供有益的啟迪。
“文化自覺”思想的提出
20年前,費孝通先生提出了“文化自覺”的學術思想,那是在1997年的北京大學第二屆社會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的會議上。當時,費先生說,“文化自覺”4個字表達了當前思想界對經(jīng)濟全球化的反應。人們希望了解,為什么在多種文化接觸中,會引起人類心態(tài)的變化?但費先生說,他提出這個問題,不是在全球化過程中看到的,而是在中國的人口較少民族發(fā)展的過程中看到的。
當時,費先生正在主持一個人口較少民族的調(diào)研活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這些人口較少民族怎樣才能獲得自己的生存權?是讓他們放棄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完全融入到漢族文化里來,從而放棄自己祖祖輩輩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嗎?
沿著以上的思路,費先生開始考慮中國文化應該如何融入世界的問題。為此,他對中國近百年來面對中西方文明碰撞所帶來的糾結作了一個梳理。他說,20世紀前半葉,中國思想的主流是圍繞著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而開展的,以各種方式出現(xiàn)的有關中西文化的長期爭論,歸根結底就是一個問題,即在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下,現(xiàn)代中國人究竟能不能繼續(xù)保持原有的文化認同?
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費先生有一個較長的論述。他認為,中國最早面臨全球化,應該是從歐洲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開始,那是中西方文化碰頭的最初階段。那時,中國人非常自信,認為中國是泱泱大國,所有的外國人都是蠻夷之人。當時,英國人為了開辟中國市場,來找乾隆皇帝談判時,乾隆皇帝不但自信,還很自大,要來者下跪,不愿跟對方平起平坐。
到清末,情況就完全改變了。當時清政府上層看到中國的物質(zhì)技術遠遠落后于西方,在強悍的西方物質(zhì)文化面前,中國人投降了。但即便這樣,中國人仍然認為,我們落后的并不是文化,而只是技術。所以當時中國人提出“中體西用”的思想,即保持我們自己的文化,學習西方的技術。
到五四運動時,中國碰到的問題已不是借用一些“西學”就可以解決的了,基本上是要以西方現(xiàn)代化來代替中國的舊文化,于是出現(xiàn)一個新名詞叫“全盤西化”,所以“五四運動”又叫“新文化運動”。
歸結起來看,無論是戊戌變法、五四新文化運動,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是在破舊立新的口號下,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化”對立了起來,把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當作了“現(xiàn)代化”的敵人。
費先生對中西方文化碰撞歷史的梳理,讓我們看到了一百多年來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從不屑到認真對付,再到全盤西方化;而對中國自身的文化態(tài)度,則從自信到半信半疑,再到全面拋棄。
中國文化的“歸屬”
費先生梳理這一過程的目的,是為了反思和進一步思考中國文化的未來出路。所以,他提出來:能不能在傳統(tǒng)文化里找點好的東西,在今天的社會,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是什么?這是他晚年一直在思考和糾結的問題。
費先生曾對筆者說:“文化的生和死不同于生物的生和死,它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它有它自己的基因,也就是它的種子,就像生物學里面要研究種子,要研究遺傳因子,那么,文化里面也要研究這個種子,怎樣才能讓這個種子一直留存下去,并且保持里面的健康基因。種子是生命的基礎,沒有了這種能延續(xù)下去的種子,生命也就不存在了。文化也是一樣,如果要是脫離了基礎,脫離了歷史和傳統(tǒng),也就發(fā)展不起來了。因此,歷史和傳統(tǒng)就是我們文化延續(xù)下去的根和種子?!?/p>
在晚年,費先生經(jīng)常閱讀錢穆、梁漱溟、陳寅恪、傅斯年、顧頡剛等前輩學者的著作,并說,“我到老了以后想到了兩個字:‘歸屬’”。在一次和臺灣著名學者李亦園先生對話時,費先生談到,“文化人要找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在找‘歸屬’。我從年輕的時候就一直學西學,都沒上過私塾,我是從人口手足開始啟蒙的,上的是教會學校,最后到英國留學,我的國學底子是不夠的”。
李亦園先生認為,費孝通先生一開始就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想法,這是從舊學出來的學者很難提出來的。他提出的理論是一個有國外經(jīng)歷和西學訓練的中國學者提出的對自己民族的看法和理論,這個理論架構是有長久生命力的。費先生并不滿足于西學的訓練,而是能從西學的功底中去重新理解并學習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學貫中西,因此他對問題的看法才能比其他人站得高。
在筆者看來,費先生晚年談到的“歸屬”,有雙重含義:一重含義是費先生自己的文化“歸屬”,另一重含義則包括了中國文化的“歸屬”。中國人經(jīng)歷了一百余年的中西文化之爭,也走了一百年向西方文明學習的道路,現(xiàn)在是該回到自己文化根本的時候了。但這一百年向西方文明學習的路并沒有錯。正如李亦園先生講費先生一樣,如果我們中國沒有經(jīng)歷過向西方現(xiàn)代文化學習的經(jīng)驗,我們今天對于中國文化歷史的理解也許不如現(xiàn)在這么深刻。只有經(jīng)歷過西方文明的洗禮,我們才能浴火重生。因此,費先生的個人命運也是整個中華文明命運的投射。
“戰(zhàn)國時期”與中國“孔子”
“世界大同”是自古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如果說,在古代這只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在全球化的今天,這樣的理想有可能會成為現(xiàn)實。費先生作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骨子里始終有這樣一種憧憬與理想。但他認為,在“世界大同”到來之前,必然有一個分化時期,就像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之前有一個戰(zhàn)國時期一樣。但這個“戰(zhàn)國時期”有一個方向,就是多元一體的世界文化的出現(xiàn)。我們要看清楚這個方向,向這個方向努力,為它準備條件。
費先生提出這一問題時,中國正處于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階段,許多爭論都被擱置了,矛盾并未凸顯。但今天,有關中國的前途、人類的前途引發(fā)了很多爭議。是進一步全球化,還是關起門來自掃門前雪?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道路應該如何區(qū)分,如何去走?不同的文明如何相處?伊斯蘭文明、非洲文明如何融入當代文明?……從世界到中國,我們到處面臨著這樣的爭辯。在這樣的爭辯中,中國能為世界作哪些貢獻?
費先生認為,我們首先要把中國自己的文化講清楚,這就是“文化自覺”意義的一部分。他說,西方學者可以把西方文化講清楚,如涂爾干把資本主義的制度和基本結構講清楚了;馬克思·韋伯把資本主義精神和資本主義產(chǎn)生的背景講清楚了;我們中國學者能不能講清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如果我們連這個問題都講不清楚,我們將無法在世界文化中立足。
費先生還認為,21世紀是一個危險的世紀。地球上,我們不能再關門自掃門前雪,要為人類找出一條共同生活下去的出路。要找到這樣的道路,我們必須要處理好文明與文明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就是人和人的關系。中國奠定人和人之間關系的學術思想是孔子的儒家哲學,而儒家哲學正是戰(zhàn)國以后統(tǒng)一中國的思想基礎。所以,費先生說,“現(xiàn)在世界正在進入一個全球性的‘戰(zhàn)國時代’,是一個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國時代。這個時代在呼喚著新的孔子,一個比孔子心懷更開闊的大手筆”。
費先生講的“新時代的孔子”,是關心這一時代發(fā)展、并能找出一條能供人類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的代表性人物。他講的這些話,和今天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從這一點來看,費先生是一個孔子式的人物,而目前習近平總書記也是在帶領中國踐行著孔子式的道路。
李亦園認為,相對于亨廷頓講的“文化沖突論”,費先生所說的“美人之美”道出了人類學家對人類文化存在的真諦的理解。當代社會里,全人類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容納多元文化的共存。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就是要“美人之美”,能欣賞別人,以至相互欣賞,人類的世界才能永續(xù)發(fā)展。
事實上,要理解費先生的“文化自覺”,一定要跟他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聯(lián)系起來,這4句話是費先生提出“文化自覺”的基礎?!案髅榔涿馈贝淼氖菄c國之間的交流并不頻繁、各國可以關起門來謀發(fā)展的舊時代;而在今天的地球村時代,各國不但要“各美其美”,還要學會欣賞別人的美,這就進入了一個“美人之美”的時代。
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每個國家都不能以民族優(yōu)越感而去獨霸天下,要講究王道,而不是霸道。費先生說,“王道才能使天下歸心,進入大同。維持霸道的局面,可能最后會導致原子戰(zhàn)爭,大家同歸于盡。我希望避免同歸于盡,實現(xiàn)天下大同”。他認為,文化接觸要得到一個積極的結果,必須要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平等相處,相互理解,取長補短,最后走向相互融合,用我們的說法講,就是天下大同。
“從實求知”與中國經(jīng)驗
在人類謀求和平的時代進程中,費先生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有所期待的。他說,現(xiàn)在人類世界希望有一個“天下大同”的前景,需要我們這樣一些研究文化的人出點力量,把各個文化中積聚起來的有利于人類和平共處的東西提煉出來。中國的人類學家有責任先把中國文化里邊的“推己及人”這一套理念提煉出來、表達出來,聯(lián)系當前的實際講清楚。
講清楚的辦法,第一就是“從實求知”。費先生說,“中國文化天天在現(xiàn)實生活里邊發(fā)生作用,實際得很,我們要‘從實求知’,從實際生活里邊學,再把學到的東西講出來,這是我們知識分子的責任,尤其是研究文化問題的知識分子的責任”。他強調(diào),在實際生活中觀察和理解中國文化,從實際中得到知識,然后再把這種理解和研究得來的知識回饋到中國社會,幫助中國社會發(fā)展。
第二,就是回到歷史。費先生認為,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在出發(fā)點上和西方文化就有分歧。所以,我們要真正懂得中國文化的特點,并能與西方文化作比較,必須回到歷史研究里邊去,下大功夫,把上一代學者已有的成就繼承下來,切實把中國文化的精髓提煉出來,應用到現(xiàn)實中去。在和西方世界保持接觸、進行交流的過程中,把中華文化中的精髓講清楚,使其變成世界性的東西。
費先生認為,歷史上,中華文化的包容性是一以貫之的,但這種包容性并非在任何時代都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事實上,它的充分體現(xiàn)總是與某些歷史時期相聯(lián)系的。所以,中國文化特色的發(fā)揚離不開強盛的國力。如果我們認為,中華民族在新世紀中又將進入一個強盛時期,我們就應該意識到,生活在新世紀的中國人正面臨著一個充分發(fā)揚中華文化特色的歷史機遇的到來。
在這樣的時代,中國學者的歷史使命是什么?這也是費孝通先生在晚年反復思考的問題。他說,我感到,目前正在興起的“文化自覺”這股風已經(jīng)在許多國家中醞釀和展開。我們中國要抓住這個歷史機遇,參與和推動這股新風氣。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西方出現(xiàn)過“人的自覺”,寫下了人類文化發(fā)展的重要篇章。21世紀,我們將開始出現(xiàn)“人類文化的自覺”了,在新一頁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上,應該有中華民族實現(xiàn)文化自覺的恢弘篇章,在世界上起一個帶頭的作用。
習近平總書記在談及“一帶一路”建設時,提出要“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沖突,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這正是實踐人類社會“共存共榮”的一種重要途徑。在這一希望呼之欲出的背景下,我們再重新研讀當年費先生的“文化自覺”理論,是有著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的。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人類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本文是作者在“文化自信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暨費孝通學術思想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整理稿,經(jīng)作者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