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 路明:廢鐵托拉斯
小學堂的后門是一片魚塘。某天,一支施工隊開了進去,魚塘成了喧鬧的工地。小德在班上宣布,此處要蓋一爿新公房,給鎮(zhèn)政府的頭頭們住。
車匪將信將疑,小德,你阿是亂講?
小德神氣地說,我聽我娘說的,知道我娘是啥人,我娘是政府的婦聯(lián)主任,我的話就是主任的話,主任怎么可能亂講。小德咽了下口水,繼續(xù)眉飛色舞道,等新公房造好,我家就要搬進去啦。
車匪說,去你媽的。
我理解車匪此刻的心情,那片魚塘是我和車匪的秘密據(jù)點。倒不是說我們要偷魚吃,而是魚塘近一年來無人管理,成了野蠻小孩的樂園。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撈蝌蚪,抓田雞,摸螺螄,打水漂。有時上學眼看要遲到,或是忘了戴紅領巾,就直接從魚塘那邊翻墻進來。車匪姓車,我姓路,因為經(jīng)常在一起胡鬧闖禍,班主任管我們叫“車匪路霸”。車匪長得矮壯敦實,我則像一根蔫了的豆芽菜,兩人站在一起很有喜感。與其說是攔路搶劫組合,不如說是沒頭腦和不高興。
那天放學,車匪拍著我的肩膀說,走,撿鐵去。我說,撿鐵干嘛。車匪說,賣錢。
我和車匪同時遭遇了經(jīng)濟危機。我爸媽是做出規(guī)矩的,從不給零花錢,美其名曰“從小培養(yǎng)艱苦樸素的精神”?,F(xiàn)在他們居然去告誡我爺爺奶奶,不許偷偷塞錢給我,好像金錢會腐蝕我這棵社會主義好苗苗。這等于斷了我最后的財路。車匪比我闊綽,他有個“萬元戶”大伯伯,過年會給好幾百的壓歲錢。車匪上繳一部分,剩下的折成小塊,塞進襪子里,帶回小鎮(zhèn)。這筆氣味濃烈的巨款,精打細算地用,能撐幾個月。錢當然不能藏在家里,車匪的金庫在魚塘邊上一堆水泥管中,只有他本人知道確切的位置。那天車匪興高采烈地去金庫取錢,發(fā)現(xiàn)水泥管一夜之間被人移走。車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些日子,車匪路霸走路都低著頭,指望能拾到幾個鋼镚。沒錢就不能吃棒冰、喝汽水,也不能打街機,只好眼巴巴站在人家屁股后面看。三國志,街頭霸王,合金彈頭,沙羅曼蛇……阿胡子打得臭死了,三條命一眨眼死光光,可這小子有錢,阿胡子的娘是炊具廠的會計。只見阿胡子不慌不忙,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黃澄澄的銅板,塞進投幣口?!斑郛敗币宦?,一個全新的關羽或者趙云從天而降,滿血復活。我和車匪面紅耳熱,恨不得把阿胡子連人帶銅板一道擄走,讓他娘拿一臺街機來贖。
我跟著車匪去了工地。工地沒有圍墻,也沒見幾個工人。我有點緊張。車匪說,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我倆撿了十幾枚鐵釘,一根斷了的三角鐵,外加一小團鐵絲,趕緊跑出來。地上有一捆鋼筋,我想抽兩根走,車匪連忙說,這個不可以,讓人看見會被打死的。
我倆把戰(zhàn)利品塞進書包,沿著夏駕河一路走。過了卸甲橋,景色愈見荒涼。河邊??苛艘凰倚〈?,燒柴油的那種,五六米長,約一人寬,是江南常見的式樣。船艙很小,只夠放一把椅子,人睡覺得鉆到甲板下面去。車匪叫了一聲,老板。船艙里伸出一個毛發(fā)稀疏的腦袋來。
被叫作老板的老頭大概六十多了,瘦小干癟,穿一件臟兮兮的紅色毛衣,肘關節(jié)磨出兩個洞。老板說,有啥貨色。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倆把東西交給老頭,他拿出一桿秤,鼓搗了幾下,報出一個數(shù)字,幾斤幾兩啥的。老頭又摸出一只舊計算器,摁了一通,隨后從褲兜摸出一疊錢,抽出兩張五毛遞給我們。
我高興壞了,賺錢原來這么簡單。一塊錢耶,一塊錢可以買兩根桔子棒冰,外加兩只銅板。赫魯曉夫說,土豆加牛肉就是共產(chǎn)主義,那么現(xiàn)在,有了銅板加棒冰的車匪路霸,等于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嘿,巴扎嘿!
小學生有一套與時俱進的黑話系統(tǒng),高興就是巴扎嘿,好就是亞克西,發(fā)財叫肥,打架叫對開,搶一點零花錢叫拗分,漂亮的女孩叫阿詩瑪,不好看的叫土琵琶,去老師辦公室叫進渣滓洞,罰抄課文叫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說巴扎嘿時得伸出一條腿,狠狠跺一腳地板;說亞克西要像新疆人那樣聳肩,并且攤開手,兩撇不存在的小胡子一翹一翹。像這樣不用拗分也能肥的活計,是多么的亞克西,怎能不叫人由衷地巴扎嘿呢?
車匪回憶說,上個禮拜天他百無聊賴,沿著夏駕河亂走,手里揮舞著不知哪里撿來的一截鋼筋,假裝是倚天寶劍。這時有個聲音從河面飄過來,鐵賣不賣?
賣,當然賣,為什么不賣!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條生財之道,我和車匪三天兩頭去工地。到后來,小德發(fā)現(xiàn)了我倆的秘密。貪婪的小德也想加入,我嚴辭拒絕了。我說小德,你家夠肥了,馬上就要搬進新公房了,給我們無產(chǎn)階級留口飯吃。小德威脅道,你們現(xiàn)在撿的就是我家的鐵,憑什么不帶我去?信不信我去告訴班主任,讓你們進渣滓洞,唱幾遍《雞毛信》?那時最長的課文是《雞毛信》,翻身農(nóng)奴最怕唱這個。我和車匪沒辦法,只好帶上這家伙。我們一般放學后潛入工地,差不多是工人的吃飯時間,除了偶爾遭到呵斥,大多數(shù)時候沒人管。我們撿拾地上的鐵絲、鐵釘、螺帽,偶爾也有剪斷的小段鋼筋。我們堅持是“撿”的,不是拿的,更不是偷的,是靠勞動換來的報酬。只不過,得偷偷地撿,工人階級的拳頭可不是鬧著玩的。
收廢品的老頭也同意我們的看法,他說,沒錯,反正那些鐵也沒什么用處了,都是廢料嘛。到后來,這老頭越來越像個奸商。一大把,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鐵,他給出一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低價。老頭看都不看我們,轉(zhuǎn)身假裝忙別的事去了,意思很明白,就是這個價,賣不賣隨你們。
還能怎樣,還回去?還是扔到河里?那就連一分錢都拿不到啦。老頭有底氣,小鎮(zhèn)上愿意收這些東西的獨此一家,他做的是不折不扣的壟斷生意。小德看書多,他氣憤地說,看看,這就叫托拉斯,廢鐵托拉斯。
一根桔子棒冰帶來的快樂能持續(xù)五分鐘,一個銅板則是三分鐘到半小時不等,取決于操作技術。那時我們的金錢觀非常樸素,都是拿錢去換時間,這讓我們錙銖必較。一番死磨硬蹭、胡攪蠻纏后,大概多賺了半個銅板,成交。
我們拿了錢,一路走一路罵,死老頭,死托拉斯,賺昧心錢買藥吃!好像自己有多正義似的。等我們踏進街機房,立馬巴扎嘿了,剛才的不快早就拋在腦后。
有一回,老頭意外地多給了幾角錢,正當我們竊喜,打算溜之大吉時,老頭叫住了我們。
咳咳……那個……老頭有點不好意思,大約他也知道平時克扣狠了,你們誰家有舊課本,一年級的?
我們紛紛表示,對用過的課本并無半點留戀之情,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老頭現(xiàn)出失望的神色。小德問,老板,你要一年級課本干嘛?
嗨,還不是為了她……老頭回頭召喚,妮妮,過來吧!
我們這才看見,船艙口露出半個小腦袋,一對黑眼睛正好奇地朝這邊張望。是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兩根小辮子,皮膚黑黑的,臉上有兩坨紅,腳上穿一雙粉色塑料拖鞋,鞋有點大,不知從哪里收來的。聽見老頭叫她,小姑娘不好意思起來,扭捏了半天,躲在老頭身后。
車匪問,老板,你孫女???她爸媽呢?
唉,老頭神色黯然,說來話長了。
老頭有個獨生兒子,前些年打傷了人,進了牢房,兒媳跟人跑了,丟下這個叫妮妮的小姑娘。老頭的老伴走的早,他就獨自一人,拉扯妮妮長大。
老頭花了一輩子的積蓄,買條舊船,四處收廢品,妮妮一路跟著他,還學會了在船上生爐子做飯。本來今年到了上學年齡,學費一時湊不出來,老頭想,還是出來賺點錢,明年再上吧。
一想到老頭克扣我們是為了給妮妮籌學費,就覺得他不那么可惡了。
我們揮揮手,說妮妮再見。
妮妮學著我們的樣子揮手,奶聲奶氣地說,再見,再見。
除了廢鐵,老頭幾乎什么都收,破輪胎、舊報紙、過期雜志、斷腳的家具、壞掉的門鎖、不能用的電器。老頭手巧,會自己動手做玩具。一截細鐵絲,幾個啤酒蓋,在他手里搗騰幾下,就成了一輛惟妙惟肖的小三輪車,輪子還會轉(zhuǎn)彎。幾張彩紙,一個舊軸承,能拼出一個小風車,迎風呼啦啦地轉(zhuǎn),惹得妮妮大呼小叫。妮妮的一身衣服都是舊的,倒是從來不缺玩具。有時,我們在路邊抓到一只螳螂,或是一個好看的金龜子,也會裝在玻璃罐里,帶給妮妮玩。
那天放學,我剛走出校門,街對面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看著有點眼熟。咦,這不是船上的妮妮嗎?她看見了我,趕緊跑過來,小手輕輕拉住我的衣角。
我問,妮妮,怎么了?
車匪蹲下來,妮妮,哪個欺負你了?
妮妮的眼睛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她抽抽嗒嗒地說,爺爺被打了……躺在地上……
等我和車匪、小德他們趕過去,老頭已經(jīng)自己站起來了。地上一片狼藉,老頭的衣服被撕破了,眼睛青了一塊,臉也腫了。
下午來了幾個男人,自稱是建筑工人,說老頭慫恿學生偷工地的鐵,要他賠錢。老頭不肯,對方就動了手。混亂中,小姑娘跑了出來。想來想去,鎮(zhèn)上也不認識誰,稀里糊涂跑到學校門口,找?guī)讉€小學生當救兵。
老頭氣呼呼地說,他們哪是工地的人,就是過來訛幾個銅鈿。
我們低頭不說話。不管是不是真的工人,這事因我們而起,多少是心虛的。
老頭嘆氣,這鎮(zhèn)子看樣子是待不成了,明天得換地方。
啊,一定得走嗎?想到以后沒地方撈外快了,我們慌了神。
我們吃水上飯的,船到哪里,人就到哪里,沒有停下的道理。你們啊,老頭感慨萬千,還是你們夠意思,特地跑過來幫我。
我們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嘛,也沒幫上什么。
老頭指著地上一堆漚濕的紙頁,痛惜地說,這些都是我從廢紙里挑出來,打算教妮妮認字,給她講講故事。你看看,都給他們?nèi)舆M水里。
我們各自跑回家,翻出所有的小人書、童話書、畫報,還有些幸存的舊課本。小德捧出一整套《七龍珠》,我眼睛都直了,平時我跟他借,這家伙小氣得很,每次只肯給一本。我們吭哧吭哧,把書搬到老頭那里,累得像狗一樣喘氣。
老板,這些是送給妮妮的。
老板,你可別當廢紙賣了。
老板,明年說什么也要給妞妞上學啊。
老板,讓妮妮好好學文化,將來考大學。
多少年后想起這一幕,我不禁失笑:幾個偷鐵打街機的不良少年,苦口婆心地要人家重視教育,居然還一臉的真誠。
老頭哭笑不得,一一答應下來。
回家路上,大家悶頭走路。有些事超出了小學生的理解范圍,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車匪突然問,你們說,妮妮長大了,會是阿詩瑪嗎?
難說,也有可能是土琵琶。小德壞笑,車匪,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趕緊改行當船匪,還來得及。
好你個小德,看我不揍扁你!
第二天放學,我們再去河邊,那條船果然不見了。
原載于《上海文學》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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