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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 陳世旭:老玉戒指
來源:《北京文學》 | 陳世旭  2018年01月25日13:48

作者簡介:陳世旭,當代作家,上世紀八十年代始寫作至今。著有長、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隨筆多種。其中《小鎮(zhèn)上的將軍》《驚濤》《馬車》《鎮(zhèn)長之死》先后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和魯迅文學獎。近年連續(xù)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小說《花·時間》《歡笑夏侯》《沒有故鄉(xiāng)》等。

創(chuàng)作談

講普通人生活的故事

陳世旭

我寫了很多年小說,有四十年了吧,很遺憾一直停留在原始初級的階段,就是一直都在寫自己熟悉的或者比較容易理解的人和事。這些人幾乎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即使個別人物曾經(jīng)居于高位,在我的小說里也已跌落在民間。

我所以熱衷于寫這些人,首先是因為我在事實上別無選擇。我的生活經(jīng)歷很簡單:讀完初中,下農(nóng)場謀生,將近十年后,到小鎮(zhèn)文化單位,打了幾年零工后轉(zhuǎn)正。又將近十年,回到老家省城,寫作至今。除了經(jīng)歷簡單,生活的接觸面也很狹窄。我現(xiàn)在的日常生活,除了少量時間的寫作,主要精力都花在柴米油鹽醬醋上: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因為比超市便宜;在路邊攤理發(fā)——理發(fā)師傅是偏遠鄉(xiāng)村來的農(nóng)民或下崗工人;在個體小店買必須更換的衣服——只要不是舊得不能再舊我就不會更換……我喜歡跟他們交談,他們也喜歡告訴我他們的艱難和愿望,還有他們在沉默中目睹的特權者的貪贓枉法,以及犯罪分子的毒品買賣之類。

其次是我覺得,也許是因為與權力和富?;緹o緣,他們的精神世界較少扭曲變形,較多保留著與生俱來的淳樸。在他們中間,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好人。

我愿意寫好人。

什么是好人,我無法給出標準答案。我只能說,我想寫的好人是這樣的人:他們是一些默默地平靜過日子的人,他們并不是沒有夢想,但他們絕不會因此傷害任何人;他們不是英雄,但是為了報答善良他們甘愿付出一生;他們也許迂腐、偏執(zhí)、另類、不合時宜,只是為了證明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交出自己的尊嚴。

我寫的這些,有些是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有些是間接的經(jīng)驗。這樣的寫作很笨拙,缺乏才華和想象力。我對自己不抱幻想。如果說有什么奢望,那就是但愿我的寫作能引起多一些人的同感。在我們不時要面對的戾氣橫行、謊言猖獗、良知泯滅的痛心和憤怒中,記得在我們腳下的現(xiàn)實世界中,真善美始終是存在著的。與此同時,這寫作也是對我自己的一種敲打。作為一個渾身滿是缺陷的人,我希望努力完善自己的靈魂。

評論

陳世旭的膽識和功力——評陳世旭的《老玉戒指》

孟繁華

陳世旭是文壇宿將。1979年發(fā)表在《十月》創(chuàng)刊號上的《小鎮(zhèn)上的將軍》,讓陳世旭名滿天下。正氣凜然的將軍和小鎮(zhèn)上多情重義的人們,至今仍在我們的記憶中。這是只有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作家才會出現(xiàn)的小說。

將近四十年過去之后,陳世旭寫了這部《老玉戒指》。主人公危天亮不是那位落難的將軍,將軍落難仍有余威,他身軀矮小瘦弱但軍人的風范仍一覽無余。這個危天亮不同了。危天亮生性呆板木訥,不善交際,不解風情,認死理。在作家講習班里,他是一個被取笑被輕視的對象。大家都在比情人多少、輕浮地談論男女關系的時候,他是一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的局外人。和他唯一發(fā)生關系的,是一個熱愛自己作品的讀者沁沁。這個遠在太行山鄉(xiāng)年輕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對他表達了那么多美好的情感,讓風流作家陳志羨慕不已。而危天亮不為所動甚至逃之夭夭。危天亮正當?shù)靥幚砟信P系反而遭到嘲笑甚至人身攻擊。陳世旭用一種極端化的方式狀寫了當下的世風和人心。

逃出講習班的危天亮從一個困境進入了另一個困境:他們的編輯部正在選聘編輯室主任。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甚至表面的斯文都蕩然無存,為了這個職位大家各顯神通暗通款曲。只有危天亮不為所動一如既往。但這還不是小說要說的。小說主要關系還是集中在陳志和危天亮之間。按說危天亮有恩于陳志,是危天亮精打細磨陳志的作品,讓陳志一夜之間暴得大名,而陳志平日間又是最能打趣和消遣危天亮的。“近則不遜遠則怨”說的就是陳志這種人。而危天亮并不計較。在陳志嫖娼交不出罰款時,還是危天亮遣夫人解了陳志的難堪。危天亮性格最光彩的,一是被社里利用,找父親在香港的老關系包氏公司大公子捐贈巨額款項蓋房子,社里達到了目的,并允諾他可以先選最稱心的房間,危天亮果斷拒絕了;二是與“老玉戒指”有關。當陳志們認為“諜戰(zhàn)片”搶手,有利可圖的時候,他又想到了危天亮。危天亮的父親做過特工,危天亮本來也想寫一篇這個題材的短篇。這時陳志找到了他,表示要寫長篇電視劇。經(jīng)過半年多的創(chuàng)作,劇本完成了。拿到定稿的時候,危天亮已經(jīng)住院三個多月了。他醒來后——

示意林慧瑛把劇本湊近他,他一點一點地把手指移到編劇名單三個名字中排在第一位的他的名字上,弓起一個指頭,想劃拉卻控制不了。林慧瑛猛然醒悟,趕緊從包里摸出筆,把“危天亮”三個字劃掉,只留下陳志和導演的名字。之前危天亮再三說過,《老玉戒指》只要能開拍播出就行了,他決不署名,他不想讓人覺得是兒子給老爸老媽樹碑立傳。另外,如果有稿費,不管多少,都捐給沁沁那兒的學校。

《老玉戒指》的開拍和播出都很順利。

編劇只署了加黑框的危天亮的名字。

我感佩的是陳世旭的膽識和藝術功力。在貪腐題材彌漫四方,貪官污吏無處不在的時代,他反其道而行之,塑造了一個家庭視尊嚴和高潔為生命的兩代人。我們知道,塑造正面人物歷來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難點,這方面的經(jīng)驗我們還相當稀缺。盡管我們有漫長的正面人物甚至英雄人物的創(chuàng)作歷史,但成功的經(jīng)驗并不多。陳世旭從《小鎮(zhèn)上的將軍》到《老玉戒指》,都是寫正面人物或英雄人物的。他的人物真實可愛,有血有肉。他們是英雄也是普通人,他們不是神;另一方面,陳世旭能夠用同情的方式處理在價值觀或道德方面有嚴重缺欠的人物。比如陳志,他有那么多的問題。但最終當危天亮去世之后,劇本的署名只有加了黑框的危天亮。陳志顯然已經(jīng)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陳世旭的經(jīng)驗顯然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人格:陳世旭小說的唯一主題

易罕文

早年讀陳世旭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主人公的硬朗倔強,一種在不可知命運的沉浮跌宕中絕不屈服的人格力量,令人印象深刻。似乎是懷有了某種使命,由此開始,陳世旭將對各類人格的記錄和表現(xiàn),作為了自己小說寫作的唯一主題。

這里的“人格”,是本來意義的、代表人類靈魂本質(zhì)及個性特點的性格、氣質(zhì)、品德、品質(zhì)、信仰、良心,以及由此形成的尊嚴和魅力。并不是某一特定社會人群才有的特性,遠遠超出了所謂“歌頌與暴露”之類簡單化和庸俗化命題。然而,因為當時文學評論界對《小鎮(zhèn)上的將軍》過多的政治解讀帶來的標簽化和類型化,造成了陳世旭與文壇某種程度的疏離,而恰恰是這種疏離,使他獲得了一種追求自己認定的寫作目標的充分自由。長期游離在各類文學潮流和圈子之外,他悠游裕如,灑脫自在,專注于自己喜歡的事。

《驚濤》《馬車》《鎮(zhèn)長之死》《救災記》《青藏手記》《沒有故鄉(xiāng)》……血性農(nóng)民,孤寂青工,深悲苦行的僧人,受盡磨難的抗戰(zhàn)老兵……陳世旭用心刻畫了自私、怯懦、卑鄙、猥瑣、陰險,也刻畫了淳樸、執(zhí)著、果決、堅忍、高邁。那些作品有的得到了相對肯定,有的則被“反崇高”“消解意義”的潮流淹沒。

但陳世旭是個軸人。不察言觀色,不趨炎附勢,不見風轉(zhuǎn)舵,不左搖右擺,不練詩外功夫,四十年一意孤行,一條道走到黑,整個一江湖獨行客?!拔膲狭餍小黝I風騷三五年’,‘第一’換了一撥兒又一撥兒,陳世旭卻始終像馬拉松賽場上那個頑強的選手……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跑自己的路?!保ㄊY子龍:《活力不衰的奧秘》)他寫得很從容。每年一兩個短篇,間或中篇,隔幾年結(jié)集一個小長篇,余則讀書、漫游,寫散文、隨筆以及他真誠服膺的同行的評論。

2015年,陳世旭在《北京文學》發(fā)表了小說《歡笑夏侯》,頗受好評:“一個特殊的人物……他的人生、他的歡笑、他的悲喜劇背后,有著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疼痛與創(chuàng)傷”(吳義勤),“其中傻憨人物夏侯陽光的傳奇經(jīng)歷及其性格刻畫,總體上成功”(雷達),“讀者對此類人生的觀感不再停滯在臉譜化層面。這是文學佳作所達到的境界”(陳建功),“塑造出了具有豐富歷史、文化涵義的典型人物,是近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難得的收獲”(吳秉杰)。

《歡笑夏侯》是個悲劇,一個陽光男孩的毀滅。作者的著力點不在展覽腐敗官員對社會財富的盜竊掠奪,而是直指其深層的罪惡:對人性的毀滅性戕害。這個作品因為“政治上不好把握”,被某名刊退稿。陳世旭沒有氣餒。接下來的2016年,他繼續(xù)寫了《老玉戒指》。

《老玉戒指》可以說是《歡笑夏侯》的姊妹篇。

主人公危天亮質(zhì)樸、單純、善良、熱心、正直,在人事復雜、道德淪喪、良知泯滅、正義缺席的社會叢林毫無防范,遑論機心,渾如嬰兒,被利用、被算計、被嘲笑、被愚弄、被錐心地傷害,但一旦時過境遷,立刻又冰釋如初。他的純正似乎與生俱來,承續(xù)著父母以高潔為命的秉性。兩代人作為一種純正人格的鏡子,對照出人文生態(tài)的潰敗,揭示出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虛偽與荒誕。

“荒誕”作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觀念進入中國后,有了許多跟進者,往往流于生硬淺層的模仿。如何使這樣的小說易于為更多的中國讀者接受,一直是一個需要探索的問題?!独嫌窠渲浮纷髁艘粋€嘗試:用一個最傳統(tǒng)的故事、一種最老到的敘述,來展現(xiàn)人類生活的悖論——危家兩代的赤誠是一種可悲的嘲諷。“公仆”批示發(fā)文的一本正經(jīng)和危天亮父母對特權的拒絕,是一幕幕典型的荒誕劇?!耙詿o限愛心刻畫出被上帝拋棄的人,在創(chuàng)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所拋棄這種絕對凄慘的自相矛盾之中,他發(fā)現(xiàn)了人本身的尊貴?!保ā洞迳洗簶湔撏铀纪滓蛩够罚?/p>

這是我在《老玉戒指》中讀出的另一點意義。

小說

老玉戒指

陳世旭

大院里的這段小路壞了好幾處,林慧瑛小心翼翼地把車子推到自家門前,抓緊把手扶穩(wěn),讓危天亮從車座前的杠子上滑下,站定,再去卸下夾著后輪掛著的兩個液化氣罐。她一早到醫(yī)院給危天亮辦了出院手續(xù),完了順路從氣站帶回兩罐氣。危天亮不會騎單車,一旦要用車,都是林慧瑛帶著他。

一個老阿公,頭戴大棉帽,帽子的兩個耳朵沒系上,像戲臺上的官帽那樣一跳一跳,蒼白的臉上方方的鱷魚嘴半張著,端端正正坐在自行車的前杠上,被一個矮小的女人推著,車后面還掛著兩罐液化氣,這個情景很滑稽,陳志到出版社來改稿子遇到過一次,從此老拿這事取笑危天亮。危天亮有先天性心臟病,父母都是行政官員,從小沒怎么顧上他,人長得又瘦又小,滿臉褶子。

危天亮寫鄉(xiāng)村教師的小說《湖島小學》差一點得了那一年的全國小說獎,因為那年知青題材的名家名篇太多才沒上去,社里覺得挺有面子,推薦他去北京參加一個給編輯辦的文學講習班。臨出發(fā),他又感冒了,高燒不退,林慧瑛趕緊送他去了醫(yī)院。

動身的時候,講習班開班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了。林慧瑛大包小包的像搬家一樣,棉衣棉褲新的舊的不管幾套全帶上,連煤油爐都沒落下,好熬藥煲湯。之前危天亮給陳志去了信,讓他到時候來車站接自己。這邊送上車,那邊不用愁。

陳志寫小說在大學就嶄露才華,畢業(yè)后直接進了省作協(xié)當專業(yè)作家,眼見許多同行在南方給企業(yè)家寫發(fā)跡史賺了大錢,就以體驗生活的名義南下特區(qū),在一個鎮(zhèn)文化中心應聘掛職。不料當?shù)乩习鍌€個怕露富,根本就不喜歡宣傳,懶得鳥他,讓他受足了窩囊氣,卻又意外地得到了許多寫作的靈感。危天亮聽說有個北方的名作家來了本省,特地去那個鄉(xiāng)鎮(zhèn)拜訪,從此有了聯(lián)系,短篇中篇陸陸續(xù)續(xù)發(fā)了不少。每次他來出版社送稿,危天亮都去車站接送,留在家里吃住。年前有個長篇社里三審都覺得不錯,就是文字拉雜,特地把他請來,跟責編危天亮一塊兒討論改稿。社里出錢在郊區(qū)找了個招待所讓他們住下,一人一間房。林慧瑛每天下了班,騎車過來幫他們洗衣服,順便把煲好的湯給危天亮帶來,一早直接去工廠上班。有天快天亮,陽臺那邊的房門突然被推開,披頭散發(fā)、光溜溜的溫雅抱著一堆衣服一頭撞進來,鉆進衛(wèi)生間。接著就聽見隔壁陳志的房間有人在問:就你一個?接著是陳志懶洋洋的回答:你們說呢?

這是突擊掃黃查夜。知道危天亮林慧瑛是夫妻,警察沒敲門。他們一時忽略了危天亮和陳志兩間房子共著一個陽臺,陽臺的房門是可以互通的。溫雅大學畢業(yè)剛進出版社,編輯室讓她做危天亮的助理,等于帶徒弟。這才幾天,卻助理到陳志床上了。危天亮事先沒一點感覺。查夜的走了,穿好衣服的溫雅狼狽地低頭站在危天亮兩口子面前,請他們一定包涵。

危天亮臉色鐵青,不看她:

放心,為了社里的聲譽,我們也不會聲張的。倒是請你自重。

林慧瑛帶溫雅走了之后,危天亮去了陳志房間:

你怎么好意思!回去怎么見你老婆!

這跟我老婆有什么關系?

陳志反而有幾分驚訝,讓危天亮一時語塞。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兄你就別為我操這份閑心啦。

那也不管溫雅的名譽了?

陳志眨了眨眼,涎著臉說:

這不有你老兄罩著嗎?行了,回頭我代她謝你。

午飯,陳志買了瓶酒。危天亮是個滴酒不沾的,陳志把自己搞得爛醉,抓著危天亮的手不放,反反復復嘟噥:你真不知道這小女子有多么迷人!就拜托你老兄照顧啦。今后你要有事找我?guī)兔?,我要皺一下眉頭就是王八蛋。

頭天夜晚上車,二天下午到了北京崇文門站,危天亮同座的幾個旅客看他那小樣挺困難的,幫他把一大堆行李搬到站臺上。他左等右等不見陳志的人影,心里不停地幫陳志找沒有及時來的原因:他在信里講清楚了是讓陳志買站臺票進到站臺來接的,搞不好這家伙忘記了?但以陳志那個火暴性子,他不會在外面瞎等的,一定會把信翻出來看看;要不今天下午有重要的課他不想落下,下了課他一定會趕來;要不他早出發(fā)了,路上堵了車,或者出了事故;要不他根本就來不了,請了別的同學來接,那人正在找自己;要不又跟哪個女孩子纏綿上了?按說一個人受了那樣的驚嚇,再色膽包天也該有所收斂的……這樣眼巴巴地等著,不覺到了天黑。車站巡警從他身邊來去好幾回,終于停下來問他。

那您還傻等什么?要來早跑十個來回啦。

巡警是個痛快人,一口老北京土話:

趕緊的,我給您叫輛面的!您不會打算在站臺上過夜吧?

危天亮怔怔地看著巡警,嘴里不停地說,我給他寫過信的呀,信里講得很清楚的呀,他不可能不來的呀。巡警不理他,用對講機呼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幫他把行李搬到車站外面,送上一輛趕來的面的。

到了學校,一件一件搬下行李,付過車錢,面的一溜煙走了。危天亮站定,茫然四顧。一長溜平房,窗子里人影晃動。院子里路燈昏暗,有幾個人沿著墻根兜圈子,大聲說說笑笑,走近了,危天亮忽然看見陳志,他是那群人的中心,正手舞足蹈,引起一陣一陣的哄笑。

陳志!

危天亮喊。

陳志看到他了,繼續(xù)比畫,沒打算停下。那群人沒一個認識危天亮的,也懶得提醒陳志,免得打擾了興致。

陳志!

危天亮提高聲音又喊了一聲。

怎么啦,你?

陳志站住,很不耐煩。

不是說好了你來接我的嗎?

危天亮發(fā)現(xiàn)陳志早把接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很委屈。

我接你?還說好了?跟誰說好了?嗯?你們誰聽見了?

陳志訕笑著問身邊的那群人。

我給你寫信了,你沒收到?

收到了。那又怎樣?我干嗎要接你?收到信了就該接你呀?憑什么呀?就憑你這老阿公的樣兒?

那群人哄的一下又笑炸了鍋。

危天亮局促地垂手站著,像截水泥樁子。一身臃腫的棉衣棉褲,灰不溜秋,棉帽子兩個耳朵一如既往地張開著,像戲臺上的官帽。

危天亮跟陳志同屋。房里的四角各有一張床??看白拥膬蓮埓?,陳志睡了一張,把另一張撤了,放了原先緊挨各人床邊的桌子,讓自己床前寬敞了。箱子和書都堆到房門這頭的一張床上,對面的一張床留給了危天亮。

一進房間,知道同室居然是陳志,危天亮一下把陳志沒接站的事忘了,歡叫起來:

我們同室??!

危天亮責編的陳志的那個長篇出來后反響很大,陳志一時名聲大噪。能跟一個當紅明星同室自然是天大的榮幸??纯捶块g里再沒有多余的地方,危天亮跪下來,把大包小包塞進自己的床底下??偹忝ν炅耍呐氖衷诖惭刈?,歇口氣,口里念念有詞:真好真好!沉浸在跟陳志同室的興奮里。

講習班租用的房子原先是鄉(xiāng)村小學,中間一條通道串起幾排房間。每個門口都有一個痰盂、一個垃圾簍。危天亮每天早上洗漱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這些痰盂和垃圾簍。然后就翻出床底下的那些大包小包,點著煤油爐煲湯。

一包一包的樹根、雜草、果核、粉末,讓人莫名其妙。每次危天亮都耐心地給陳志講解:這是補腦的,那是補腎的,等等。陳志在一邊看著,冷笑:就把你給補成了這么個老阿公?

危天亮低下頭,不再講解,專心致志地煲湯。一會兒味兒就飄散起來。不好聞,也不難聞,就是怪怪的,讓人不舒服,又說不出怎么個不舒服。那些味兒關不住,彌漫了整個通道。危天亮覺得很對不住大家,就拿給大家清理痰盂和垃圾簍補償,每天堅持不懈。勤雜工朱師傅很感動,見面就夸這位老阿公真不錯!

“老阿公”他是跟著大家喊的。危天亮看上去也夠份兒。

什么老阿公,他才三十出頭,比你小一輪呢!

陳志嗤笑。

是——嗎?

朱師傅很吃驚。甭管從哪個角度看,自己比“老阿公”可精神多了。

說是同室,但每天能跟陳志單獨相處的機會很少。除了上課,陳志總有參加不完的活動,學校里老見不著人影。每天回房間都差不多過了半夜,總是醉醺醺的,混雜著淡淡的香水氣息,在床上一倒下就鼾聲如雷。即便在學校,他也總在各個房間轉(zhuǎn)悠,極少待在自己房里,偶爾在,危天亮幾乎都被關在門外。在教室晚自習回房,只要里面燈亮著,門就一定被反閂著。老舊的木門最下面的一整塊板子早已沒了,在門外就能看見里面兩條男腿和兩條女腿交叉緊貼著旋轉(zhuǎn)晃動。好不容易敲開了門,陳志不但不道歉,反而說,你回來也真會挑時間,就不能在教室多待一會兒嗎?自以為比班上哪個女生都有姿色的醬子扭著屁股出門的時候也會在鼻子里哼一聲:真討厭!一腳撞上了她剛?cè)隽四虻呐枳?。那個盆子就在危天亮床前,危天亮不得不端出去倒掉。他很沮喪,覺得是自己犯了大錯。他每天不吃安定就沒法睡覺,睡得晚了就要加量,加了量也老是好半天翻來覆去。又生怕打攪了陳志的好夢,每一動他都小小心心,縮手縮腳。

講習班的人來自全國各地,多少都有些成就和成就帶來的名氣。證明這種名氣的指數(shù)之一、或者說最重要的指數(shù)就是有沒有情人,情人的多少和成色。男生一坐下來就比較各自情場的戰(zhàn)果。有一個讓老婆戴了綠帽子的光棍甚至拿了前妻的玉照來充數(shù),被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場揭穿。

危天亮開始很納悶:這樣的事也可以拿來顯擺?自己的家室往哪兒擱?他根本不能想象林慧瑛之外他還可以有別的女人。

文革,早年做特工的父母關在監(jiān)獄,哥哥跳樓自殺,他下鄉(xiāng)插隊,老生病,沒人接近他。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林慧瑛在家里是老大,下面一堆弟妹。父母忙著做工,都扔給了她,從小苦慣了,不在乎照顧一個危天亮,時常來給他煎藥、煲湯、洗衣漿衫,后來就成家了。知青大返城,因為父親卡著,危天亮一直在鄉(xiāng)下中學教書。好在他父親沒有恢復工作前林慧瑛就回省城頂替她父親進工廠了,分了房子,要不他從鄉(xiāng)下回來一家人住哪兒都是個問題。危天亮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有空就寫小說,連續(xù)發(fā)了好多篇,被省出版社看中調(diào)入,他父親那時已全退,不好再多說什么。

在講習班,危天亮始終進不了任何一個圈子。不是人家不讓進,是他自己怎么也進不去。人家一幫一伙地說話,忽而神秘兮兮,忽而嘎嘎亂笑。他站在一邊怎么也鬧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為什么好笑:甲是花花公子,乙是正人君子。甲把丙的肚子搞大了,孩子生出來,鑒定結(jié)果父親是乙。這怎么可能?別人笑得一塌糊涂,他使勁眨著眼睛,努力深究其故。

當年時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天,領異標新二月花,城頭日換大王旗。他寫的那些十三不靠,沒法歸類,哪桿旗下也沒位子。但班上一開會,他的發(fā)言總是慷慨激昂,都是責任感使命感之類套話,聽得大家昏昏欲睡,東拉西扯一片亂糟糟。他始終是怒目金剛,唾沫四濺。陳志說他整個就是一沒血沒肉的機器人,“責任感”“使命感”不過是一種事先設定的程序。問題是程序開關掌握在他自己那里,除非你切斷電源,否則就會一直那么亢奮下去。

人活著是要有趣的,沒趣還活個什么勁?陳志說,危天亮就是特沒趣,所以特沒勁。

沒趣的危天亮男生的圈子進不去,女生那兒他根本就不會沾邊。除了一個李雪梅,基本上沒有女生單獨跟他說話。

李雪梅是寫詩的,詩寫得不錯,人長得慚愧,出名后離了婚,跑來上講習班。危天亮到校之前,她邊上那個座位一直空著,安排誰誰也不坐。危天亮來了,就成了她的同桌。陳志在背后笑:還真是有緣,虛位以待,就等著老阿公出現(xiàn)。別說,這兩個人坐在那兒還真有點夫妻相,天生一對地設一雙。

危天亮是南方人,上課的時候聽不懂北方老師的話,就請教李雪梅。李雪梅很熱心地給他標拼音,標同音字,下課了還反復講解,生怕他沒弄明白。危天亮很感動,就問李雪梅有沒有新寫的詩稿,他可以轉(zhuǎn)給社里的刊物發(fā)表。他對人的審美很麻木,從來不關心誰是不是美女,但當了幾年編輯,對稿子有一種狗鼻子的敏感。李雪梅的詩寫的都是生活的實感,挺質(zhì)樸,危天亮幫她在社里的刊物發(fā)了好多首。但李雪梅對發(fā)表作品好像不是太在意,一有空就祥林嫂似的向危天亮倒苦水。講習班的課堂也是飯?zhí)?。吃飯的時候他們依舊坐一桌,李雪梅的苦水從上課到吃飯到吃完飯到飯?zhí)玫娜瞬畈欢嘧咄炅?,倒個沒完沒了。

危天亮低著頭,嗯嗯啊啊地聽著,不知說什么好,等她口說干了喝水的空隙就問一句:這幾天有新寫的詩嗎?有天吃過晚飯,李雪梅又纏著危天亮說話,他們那張桌子別人也不去。說著說著李雪梅忽然歇斯底里咆哮起來:你什么意思???假裝什么圣人啊?除了詩詩詩就連個屁也沒有,你以為我是寫詩機器?。磕阋詾橹灰l(fā)表詩一個女人就什么事也沒有???

危天亮猝不及防,眼睛睜得老大,完全傻了。

當夜李雪梅就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拉起行李箱走人。講習班的老師上班聽說后,立即趕去車站:

什么原因???危天亮騷擾你了?

騷擾?他要真那么男人就好了,我寧可被他強奸!他那副一本正經(jīng)一成不變的老阿公樣能把人折磨瘋!

李雪梅回去以后詩風大變,把臍下三寸寫得活色生香,領一時風騷。在她后面的下半身寫作再豪放,也只能拜她為開山祖奶。

都說憤怒出詩人,其實饑渴也出詩人,尤其是性饑渴。危天亮那點干巴文字一點靈氣也沒有,跟哪個圈子也不搭調(diào),上文學史是沒指望了,但是他用柳下惠的坐懷不亂,幫助李雪梅完成了弗洛伊德的被壓抑欲望的滿足和升華,造就了一個杰出的女權詩人,把李雪梅生生逼進了文學史,功莫大焉。

周六夜晚,一幫人從三里屯泡吧回來,興奮異常,擁著陳志進了房間,聽他夸夸其談。

說起來也夠慘的,什么坐懷不亂啊,就是性無能。

陳志看著危天亮的床,上面只有一床鋪得平平的被子,看不到一點起伏。

危天亮就在被子下面,他早早吃了安定蒙頭睡了,忽然詐尸一樣從被窩里挺起來,目眥欲裂:

誰性無能?說誰性無能?嗯?

大家是第一次看見危天亮發(fā)怒,這樣的人一旦真火了,什么都干得出來的。陳志很快鎮(zhèn)定下來:沒說你性無能,我們是佩服你的高尚,說你是柳下惠再世呢。

再世個屁!

危天亮怒氣咻咻。

看危天亮緩和下來,陳志嬉皮笑臉:

要不,哪天你也泡個妞給我們見識見識。

不就是胡搞嗎?動物都會!

太好了,最后一個堡壘坍塌了!

眾人起哄。

危天亮懶得理他們,躺下去,重新蒙頭睡覺。

……試讀結(jié)束

《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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