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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娛樂的江湖里 不再有小馬哥,英雄和本色 《英雄本色2018》是對一部舊作以及與之相關的電影記憶的剝削
來源:文匯報 | 陳驚雷  2018年01月31日08:17

在《英雄本色2018》里,導演其實不相信這種“刀山去,地獄去”的兄弟情義。

沒有多少舊作經(jīng)得起這樣的“新編”,為了迎合泛娛樂化趣味的似是而非的“兄弟有愛”,終于把那種老派、真誠的“兄弟友愛”給趕盡殺絕了。

看完《英雄本色2018》,我只想問導演,是不是在“致敬”的名義下,創(chuàng)作是沒什么可以顧忌的?

《英雄本色2018》 對故事的時空背景做了調(diào)整,但在人物關系上,完全沿用吳宇森1986年的老版:同樣一位大哥有兩個“弟弟”,一個弟弟是血緣上的,另一個弟弟來自江湖,義氣上的。大哥,具有雙重含義。有血緣關系的弟弟是警察,屬于正向力量,江湖上的弟弟出生入死,“要做大事”,屬于反向力量,大哥身處兩股力量的拉扯之間,進退皆難。

人物關系未變,但人物間的感覺卻大相徑庭。為什么 《英雄本色》 今天看起來還是悲情的,而加上2018這個時間后綴的新版只能引人發(fā)笑,結(jié)尾三兄弟在亂槍中死去的場景竟然透出一種喜劇片效果? 《英雄本色》老版中最令人動容的“兄弟情”走樣,究竟是電影出了問題,還是觀眾出了問題?

《英雄本色》 被奉作經(jīng)典,是導演吳宇森、主演周潤發(fā)等人確定江湖地位的作品,它的影響力之大超乎想象。比如,賈樟柯的 《三峽好人》 中有一個場景,片中人物學 《英雄本色》 里的橋段———周潤發(fā)用香煙燒美鈔,當然 《三峽好人》 里燒的是廢紙。這不僅僅是對電影的一次戲仿,更是賈樟柯從真實生活中借鑒來的集體回憶。賈樟柯不止一次講述錄像廳記憶,《英雄本色》 是錄像廳盛行時代反復播放的電影之一,周潤發(fā)飾演的小馬哥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年輕人模仿的對象,他的臺詞、他的造型、甚至他的行為,都是男子氣概的標志。

“小馬哥”的影響力不止輻射到中國的小鎮(zhèn)青年,甚至輻射到太平洋那頭,導演昆汀·塔倫蒂諾在看完 《英雄本色》 后,興奮地買了長風衣和墨鏡,嘴里必須再叼根牙簽。他最欣賞的一場戲是小馬哥替豪哥復仇,這場戲展示出吳宇森的暴力美學:慢鏡頭下的周潤發(fā)如跳舞一般,一手摟著姑娘親昵,一手把槍藏在了花盆里。槍、女人、復仇、血,在這些元素的承托下,周潤發(fā)的男性魅力被發(fā)揮到極致。

《英雄本色》 風靡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將“兄弟情”演繹到淋漓盡致。狄龍飾演的豪哥和周潤發(fā)飾演的小馬哥之間非血緣的情義是所謂值千金,刀山去,有何憾,為知心,兄弟友愛超越血緣牽絆,親生弟弟無法理解的,江湖兄弟可以理解。同時,這種情義是克制的、沉默的、不必言說的,符合社會意義上的男性氣質(zhì)。在 《英雄本色2018》 中,王大陸飾演的馬柯不止一次追著要和大哥“結(jié)拜”,一次次問出“他 (指親弟弟) 比我重要?”“我和他,你選誰”這類爭風吃醋的問題,誤導觀眾對人物關系產(chǎn)生曖昧的想象。相比之下,老版的情義盡在不言中,直到結(jié)尾,小馬哥臨死前最后半句話,仍是“做兄弟的……”

這就是為什么老版結(jié)局,狄龍連滾帶爬奔向周潤發(fā),抱起他失聲哭嚎時,大家準確無誤地解讀出“兄弟情”。在新版中,王大陸和馬天宇爬向王凱,死也要拉著手,大家只感到這是一本“兄弟羅曼史”的爛賬。

大概是隨著娛樂文化的發(fā)達,“兄弟情深”和“羅曼蒂克消亡史”之間只隔了一層一捅就破的紙,“兄弟友愛”隨時能被調(diào)侃成“兄弟有愛”。

電影 《道士下山》 上映時,關于郭富城和張震扮演的那對師兄弟到底是什么關系,導演陳凱歌無奈地表示:“其實,這兩個人都沒有生路,兩個沒活路的男人碰到一起,變成了生死之交。你看一下小馬哥跟狄龍,他們不也是這樣嗎? 其實,我覺得大家怎么看是大家的決定,我在拍的時候用情很深,他們是兄弟情?!毙值芮樵谥袊怯袀鹘y(tǒng)的,電影界追到張徹的 《獨臂刀》 《刺馬》,而張徹最推崇的男性之間的情義是 《水滸傳》。

是什么時候開始,“兄弟情”不再是簡簡單單、磊磊落落的?

如果翻看老照片,能發(fā)現(xiàn)過去的男人會緊握對方的手拍照,老牛仔會挽著手臂坐在一起……這個時代的男性少有此類親密行為,男性彼此認同的交往細節(jié)中默默剔除了這些,以防引發(fā)誤解。電影 《烈日灼心》 上映時,主演段奕宏曾表示:“大家都想入非非,搞得我們兄弟都有點尷尬,見面也不敢直接勾肩搭背了?!?/p>

“兄弟情”被打造成“兄弟羅曼史”是時下娛樂工業(yè)的常用伎倆,“真情”被添油加醋成“私情”,這是嘩眾取寵,迎合觀眾看熱鬧的心態(tài)?!队⑿郾旧?018》 何嘗不是這樣? 創(chuàng)作者在劇作和影像的細節(jié)上,一次次縱容觀眾聯(lián)想“哥哥再愛我一次”或者“弟弟這么愛我怎么辦”,看似既趕了時髦,又博了關注。這不是“翻拍”,更妄談“致敬”,這是對一部舊作以及與之相關的電影記憶的剝削。從 《英雄本色》 到 《英雄本色2018》,最根本的“兄弟情”的力量被削弱、甚至被徹底損壞了,強有力的悲壯時刻化成軟綿綿的潦草收場。

沒有多少舊作經(jīng)得起這樣的“新編”,為了迎合泛娛樂化趣味的似是而非的“兄弟有愛”,終于把那種老派、真誠的“兄弟友愛”給趕盡殺絕了。

導演吳宇森是真的相信英雄和義氣的,他崇拜狄龍這樣的大哥,敬重張徹這樣的恩師,也繼承下了他們所開創(chuàng)的陽剛之美、兄弟之情。在 《英雄本色》的拍攝過程中,吳宇森是投入了真情的,他一次次自我代入劇中人,時而是末路的豪哥,時而是熱血的小馬哥。到了 《英雄本色2018》 里,我只感受到導演是一位旁觀者,他其實一點都不相信這種“刀山去,地獄去”的兄弟情義,也不屑于構(gòu)建人物之間的深度關系,他只希望將電影變成一個大眾為之一樂的商品,所有可能被誤讀的部分、所有模棱兩可的情感,就像那些召喚懷舊情緒的配樂和照片,被胡亂地塞在這部電影里。

娛樂的江湖里,不再有小馬哥,英雄,和本色。

(作者為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