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長篇小說: 行動與命運
據(jù)說,奧爾巴赫在《摹仿論》里引用圣約翰·歐文在《莎士比亞全集》里的序說,“在這里我們要談談古希臘悲劇和伊麗莎白時代悲劇之間的巨大差別:古希臘悲劇是一種人為安排的悲劇,人物角色不起決定性的作用。它們的角色無非是按照為它們安排好的行動去死。然而,伊麗莎白時代的悲劇則是直接源于人的內(nèi)心。哈姆雷特就是哈姆雷特,并不是一個變幻莫測的神迫使他走向悲慘的結局,而是他內(nèi)在的氣質使得他別無選擇,只能走向這種悲慘的結局。”我理解這位批評家的意思是,古希臘悲劇的是行動,而對莎士比亞來說,重要的是人的內(nèi)心。之所以曲里拐彎引用這一番話,是因為坐困書齋的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2017年的長篇小說,被鏗鏘有力的行動所主宰。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個時代,或許人人都仍然還是哈姆雷特,但是,至少在小說中,這些哈姆雷特們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他們的行動并非出于某個不靠譜的神靈的授意,而是完完全全來自于他們的內(nèi)心。行動富有激情,行動承載思想,行動決定命運。在長篇小說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行動的力量所打動,在文字中與行動共情。
行動即正義
在周梅森的《人民的名義》中,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侯亮平面對陳海的死亡,天然就具有了行動的正義性與合法性:從政治秩序的角度看,侯亮平負有重新修補破損的政治秩序,令其重新回復堅固和清潔的職能;從個人情感角度看,作為陳海的同學、同事和好友,侯亮平有責任為其報仇,并完成他未竟的使命。事實上,行動并不是一個人的行動。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是一個政黨聲勢浩大的自我凈化的行動。侯亮平的行動,是這個政黨行動的戲劇化、文學性的表現(xiàn)方式,所謂“道成肉身”。而行動的依據(jù),恰恰來自于小說的名字——“人民的名義”。讀者也好,觀眾也罷,絕不會將侯亮平的故事僅僅解讀為個人的故事,相反,這部小說和電視劇之所以受到廣泛關注,是因為讀者看到了這是時代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書寫者和閱讀者共同完成了行動,并各自賦予這一行動以意義。
是的,在政治秩序中,每個人都要慎重考慮行動與行動帶來的后果?;蛘哒f,正是在政治秩序中,行動被放大,具有了沉甸甸的意味。在楊少衡的《風口浪尖》中,一開篇,張子清就面臨嚴峻考驗,是以身犯險,承擔起本不需要他承擔的責任還是閃躲過去?正如論者所指出的,“楊少衡始終把視線聚焦于試圖有所作為的基層官員在官場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所遭遇的兩難選擇以及由此導致的諸種發(fā)展與精神困境?!碑斘覀円徊讲阶哌M張子清等基層官員的心靈深處時,我們愈發(fā)理解了他,所以,當他選擇以人民的利益為重時,我們對他的敬意油然而生。這是極為艱難的一刻,行動向我們展現(xiàn)了它自身。
與楊少衡同為福建作家的須一瓜對臺風也有類似的敏感。她的故事發(fā)生在臺風肆虐的時刻,小說就叫《雙眼臺風》。傅里安是行動派,當他認定了當年辦理的案件存在諸多疑點時,他毫不猶豫地行動,必須要尋找遲到的正義。美女神探鮑雪飛也是行動派,她必得千方百計阻止案件大白于天下。于是,行動與行動撞擊成璀璨的火花,我們像看兩大高手對決一般,被行動搞得眼花繚亂。但無論如何,我們相信行動的正義終將到來。這給予了我們極大的安慰。
行動即自我
有的時候,我們說不清,我們的行動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或許是一個意外,一件事情發(fā)生了。那么,到底是行動之后的“我”是真實的“我”,還是行動之前的“我”是真實的呢?這真是一個無解的難題。魯敏的《奔月》就講述了“逃離”這一行動所改變的“自我”。那么,借車禍而來的逃離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呢?在一次研討會上,有人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事實上,魯敏早就在小說中揭開了謎底:“出游是偶然的,更改路線是偶然的,車禍是偶然的,被拋到車子下方而非上方,那勾人魂魄的黑水,包括被黑水所吞咽的女人,皆是偶然的。還是說,這一切,只是披著偶然的外套,其實就是頑皮的必然性之本身?……事情后半部分的走向,并非像買一根棒棒糖那樣只是臨時起意,事實上,它們一直埋伏在她體內(nèi)。從小到大,她都能感覺到那份逃逸的欲望,跟她的身體一起發(fā)育成長,好比長期的生理儲備?!币簿褪钦f,看似偶然的逃離行動,其實還是必然。于是,我們看到小六從她原本的生活里滑落出去,在烏鵲重新建立了自己的生活,與之前的生活甚至別無二致。而她之前的生活秩序,仿佛有著慣性般自然而然地合上了,就像不曾有過小六這個人一樣。也就是說,是逃離讓小六成為了小六,也是逃離讓小六失去了小六。聽上去有些拗口,但這確實是魯敏在《奔月》中所揭示的生活真相。
如果說,小六的行動一度給她的親人們帶來種種困擾和不解,同樣為他人的行動所困擾的,還有梁光正的孩子們。在梁鴻的《梁光正的光》里,她刻畫了一個執(zhí)著于尋親的父親形象。這個父親熱衷于講述,更熱衷于行動本身。他發(fā)動他的兒女們與他一起行走在路上,尋找散落在原野的親人們,尋找關于過去的閃亮記憶,其實也就是尋找他自己。梁鴻在“后記”里動情地說,“我和他一起下地干活,種麥冬種豆角種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尋親報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著他如何在荒涼中廝殺出熱鬧,在顛倒中高舉長矛堅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無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獲他終生渴望的情感?!保且豢?,我也被深深打動了。我們所有的行動,逃離也好,尋找也罷,其實都是在一筆一劃地描摹那個蒙昧的連我們自己都不甚了了的“自我”。這個“在生活的暗處生出光來”的梁光正,其實是在以種種啼笑皆非的行為確證他自己。
石一楓的《心靈外史》名為“心靈”,其實也是一個關于“行動”的故事。大姨媽在中國社會轉型的幾十年,幾乎趕上了每一個關口的變化,親身體驗了在每個重要變化發(fā)生之時生活的混沌、無序,這么說吧,她應該算得上是變化所付出的“代價”。從北京到河南,從國企職工到分享艱難,從陷入傳銷的泥沼到轉信基督教,結婚,生不了孩子,離婚,這就是大姨媽一生的簡史。在許許多多人通過變而變得更好的時候,她被遠遠甩在后面。每一次,她都努力想跟這個時代同步前進,但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到陷入絕望。大姨媽一直在行動著,但似乎她的每一個行動都無不讓人扼腕嘆息。她剛一出場就是氣功大師的忠實信徒,當還是孩子的楊麥都明明白白表示“不信這一套”時,大姨媽仍然執(zhí)迷不悟,楊麥的父母更是認為大姨媽腦子壞掉了。到傳銷階段,楊麥歷經(jīng)千難萬險,在傳銷團伙里臥底找到大姨媽,想要帶她逃離這一切的時候,大姨媽卻堅決不愿配合,甚至讓楊麥差點丟了性命。為什么對于顯而易見的事實,比如氣功、傳銷,大姨媽這么個好人卻執(zhí)迷不悟呢?小說中,石一楓不時讓大姨媽向楊麥,也向讀者傾訴,以期讓我們理解她——“我的腦子是滿的,但心是空的,我必須得相信什么東西才能把心填滿。你說人跟人都一樣,但為什么別人可以什么都不信,我卻不能?我覺得心一空就會疼,就會孤單和害怕,我好像一分一秒也活不下去了,好像所有的日子全都白活了,好像自己壓根兒就不配活著……我就想,信什么都無所謂了,關鍵得是先找個東西信了,別讓心一直空著……”石一楓似乎在說,如果行動沒有充滿智慧的心靈作為向導,就會陷入一團混亂之中?;蛟S是吧,我們在大踏步地行動之時,或許應該先成為一個思想者。
行動即命運
與《人民的名義》一樣,嚴歌苓的小說《芳華》因為被搬上銀幕而成為人們熱烈討論的對象。小說和電影的名字都叫做“芳華”,仿佛指向一代人潔白的青春,或者更為遼遠,指向社會主義精神遺產(chǎn),但如果我們記得這個小說曾經(jīng)叫做《你觸摸了我》,英文名還叫做“you touched me”,我們大概可以理解,這部小說其實是關于行動及其后果的——一次“觸摸”事件所帶來的不同的命運。這個叫“劉峰”的男兵在行動中不折不扣地沿著“雷鋒”的道路前進著,眼看著他也在收獲雷鋒的命運。然而,他遭遇到了愛情。這愛情主導著他,讓他發(fā)生了“觸摸”事件,轉眼之間,一切都不同了。嚴歌苓殘酷地認為,好人是不會得到愛情的。在感情的疆域,“好人”常常意味著乏味、無聊,無法喚起強烈的對等感情的人。說某人是好人,往往意味著你不想同這個人發(fā)生能量交換,不愿意回應他的感情。進一步,嚴歌苓將“我們”對好人的愛無能與“我們”對好人的認知聯(lián)系起來。于是,像劉峰這樣的好人在邏輯上陷入了兩難境地,要么,他一切都是虛偽的,都是在裝作像一個好人一樣生活,那么,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在我們的現(xiàn)實語境中,偽君子甚至比不上真小人。如果他一切都發(fā)自內(nèi)心,是真實的,那么,他就是神一樣的存在。而神是不會被認為是我們中的一員,更遑論與之產(chǎn)生感情。這就注定了,好人不會為劉峰的愛情帶來加持,助其成功,反而會令其一敗涂地。
任曉雯的《好人宋沒用》中的宋沒用終其一生都在為一件事而努力,那就是“活著”。宋沒用的生活穿越了動蕩不安的歷史,但并不開闊。相反,她的生活就是局限在她與身邊少數(shù)幾個人的交往之中。而這少數(shù)幾個人,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她的親人。對于她的親人,不管那些人怎么待她,宋沒用有一股子自虐般的犧牲精神,仿佛她活著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讓她的親人活下去且活得好。是啊,宋沒用的世界就那么大,周邊擠擠攘攘的都是她的親人,父親、母親、哥哥、兒子、女兒。她將自己完全奉獻給他們,哪怕自己過得不好,也要盡自己所能讓他們過得好一些,盡管她的力量是那么微弱。這是宋沒用最樸素的人生哲學。而這人生哲學的基礎又是如此簡單——她和他們之間,血脈相連。她在他們身上,看到她自己。
或許,在歷史風云變幻的關口上,我們對行動之于命運的關系會看得更為清楚吧。葉兆言的《刻骨銘心》中,三個女人與他們的情感、婚姻的經(jīng)歷和歷史牽連在一起,也和南京城的文化性格和表情連在了一起。其中,麗君寫得最有聲有色。這是一個時代新女性,時代流行什么,她就沖在時代前沿。她接連嫁了三個男人,革命者亞聲、亞聲的刺殺對象、首都警官學校的校長馮煥庭,在汪偽、中統(tǒng)和共產(chǎn)黨之間不斷改換旗幟,見風使舵的何為,最后麗君在凄苦的境地下死去。麗君的表妹碧如,相比之下生活就平淡很多,碧如的丈夫希儼一直是生活的被動接受者,被時代的潮流沖到這兒或那兒。希儼的愛慕者秀蘭突然成為女明星,嫁給了戲劇家俞鴻之后又分手,嫁給了一個平民,過上了普通百姓的生活。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動蕩不安的,對于他們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這是時代贈予他們的禮物。
在李亞的《花好月圓》中,對李娃來說,誤打誤撞來到上海灘或許是一個偶然,但這個懵里懵懂的行為改變了他的命運。對于大小姐的癡戀簡直就是李娃的信仰,這不是偶然,是必然,他必將在命運的點化下出生入死,馬革裹尸。他必將在歷史的書頁中獲得自己的名字,也獲得自己的命運。
這是屬于行動的2017年,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或悲壯或可笑或荒誕或無趣的行動。我們在行動中出發(fā),也在行動中抵達。是行動讓我們成為我們,也是行動讓2017年長篇小說成為生動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