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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思和評《山本》:民間說野史
來源:《收獲》 | 陳思和  2018年04月08日15:49

春節(jié)期間,我沒有做其他事,除去正常的會客應酬賀年,只讀賈平凹新近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山本》。厚厚的四大冊手稿,不分章節(jié),不設標題,綿綿密密,一氣貫通,由作者風格鮮明的文字連綴組成。作者為小說題記道:

“一條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了黃河長江,統(tǒng)領著北方南方,這就是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志?!?/p>

在后記里,作者又寫道:

“秦嶺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飛禽奔獸,那么多的魍魎魑魅,一盡著中國人的世事,完全著中國文化的表演。當這一切成為歷史,燦爛早已蕭瑟,躁動歸于沉寂,回頭看去,真是倪云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直一笑也。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么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

再者就是小說結尾的最后一段,渦鎮(zhèn)毀滅于炮火之中,女主人公陸菊人說,這是有多少炮彈啊,全都要打到渦鎮(zhèn),渦鎮(zhèn)成一堆塵土了?另一個主要人物陳先生回答: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于是,陸菊人看著陳先生,陳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墻之后,遠處的山峰巒疊嶂,一盡著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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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著這些文字,恍惚覺得,作者化身為秦嶺山脈博物風情的說書人,一個從歷史煙塵中慢慢走出來的老者,他引導讀者舉頭遠眺——看得遠,看得更遠,直到你看懂了蒼茫間一片黛青山色,若有所悟。前文所引倪云林語錄,在“殆不直一笑也”后面,還是被略去了一句重要的話:“何則?此身亦非吾之所有,況身外事哉!”這句話才傳遞出作者此時此刻的苦澀心情。人在蒼茫歷史面前,就如同飛入秦嶺的一只小小的鳥,微不足道猶如芥子之渺,復何言哉?然而作者終究是“言”了,那就是《山本》。大山的山,本來的本。山是指秦嶺,但根據前面所引題記敘說,秦嶺又不是秦嶺本身,它熔鑄了一部家國痛史;本即真相,也是根本之本,本來應該是隱藏在世間萬象演化之中,并沒有真相,作者既然想說出他所感悟的歷史真相,那也只能是依靠世間萬象演化本身,在賈雨村言中透露甄士隱去的某些故事。

故事當然是中國故事。如果中國就是CHINA(瓷器),那么,作者要講的故事也是一地破碎的瓷片,既有飛禽奔獸,也有魍魎魑魅,前者是自然,后者是人事,都依托了秦嶺這個大背景,絮絮叨叨地顯現本相。這個言說結構,《老生》的敘事已經演繹過一次。不過在那里自然部分是通過典籍《山海經》來呈現,偏重的還是在人事。而在《山本》里,演示自然的部分被融化到了人物口中,成為故事的一部分。如麻縣長在秦嶺任上無所作為,只留意草木蟲鳥,辛苦采集標本,編撰了兩本大書,一本是秦嶺的植物志,一本是秦嶺的動物志。盡管這兩本書到了小說最后也沒有完成,寫成的部分也將毀于炮火。但是不管有沒有秦嶺博物志,秦嶺依舊巍然存在。炮火可能銷毀了麻縣長的著作,但秦嶺的黛青山色蒼茫依舊。麻縣長的故事也是作者胸中塊壘,《山本》里大量描寫秦嶺博物風情的段落,可以看作是作者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初心所在?!渡奖尽纷鳛榍貛X志的存在,其壽命要比山本各路賢愚的性命要長得多,但是《山本》在秦嶺的存在面前,同樣也是微不足道。這就是來自秦嶺的自然、人事和言說的關系。

然而《山本》是小說,秦嶺博物風情只能通過人物故事傳遞出來方才有趣,所以,在小說言說中,人事又轉化為秦嶺的主人,上演了一幕幕威武雄壯、可歌可泣的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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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他要寫一本秦嶺志,“志”也包括了秦嶺的民國史,從歷史故事中呈現博物與風情。但是如何來敘述歷史?這要比描繪博物風情復雜多多。作者在后記里坦陳《山本》開始構思于2015年,“那是極其糾結的一年,面對著龐雜混亂的素材,我不知怎樣處理”。糾結在于言說立場的選擇。

回顧文學史傳統(tǒng),歷史題材敘事從來就分兩類:

一類是官史,是勝利者帝王將相文治武功的歷史,那是被欽定正史作為維系統(tǒng)治者意識形態(tài)的教材,所謂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就屬此類;

還有一類是失敗者流傳到民間鄉(xiāng)野的口傳史、歌謠史、戲文史,野調無腔,卻構成正史所不載的野史。

文藝創(chuàng)作起源于民間,在被士大夫文化改造之前,它是走在后一脈野史的源流之中。這已經被文學史無數作品所證明。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最為絢爛的成果,就是作家重歸民間的自覺,賈平凹與莫言為佼佼者。當代民間說史濫觴于八十年代的《紅高粱》,中經九十年代劉震云的“故鄉(xiāng)黃花”系列,到了新世紀賈平凹的《老生》《山本》,已經日臻成熟,儼然形成創(chuàng)作流派。民間說史的特點在于:它自覺分離廟堂話語編構的正史,另筑一套民間話語體系,這一點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紅旗譜》《林海雪原》等將民間因素寄寓于正史話語體系的革命歷史小說有所不同;同時與“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中的知識分子說史的話語體系也有所不同,它更多偏重民間小道的傳播,街頭巷尾的流言,青山漁樵的講古,荒誕不經,藏污納垢,為官家御用所扼腕,為知識良心所不齒,但是它以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低端形態(tài)贏得民間草莽所傾心歡迎,故而禁毀不得,與世長流。

古代文學的民間說史傳統(tǒng)里猶有廟堂的權力話語滲透,如《三國》《水滸》之正統(tǒng)思想,依然不脫舊文人腐酸窠臼,但當代民間說史,可貴的也就是擺脫了這一大陰影,形成新世紀文壇上活潑健康的審美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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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山本》為例,我們不妨探討民間說史的一些敘事特點。

首先就是歷史時間的含混處理。一般正史敘事里,時間是最重要的線索,也是敘述統(tǒng)治者走向權力頂端的重要節(jié)點??梢哉f沒有時間就沒有歷史,沒有準確時間的歷史就是靠不住的歷史;但是在民間說史的傳統(tǒng)里,時間永遠是模糊的,就是要避免清理歷史故事的精準性(所謂甄士隱)。民間故事的開端總是:從前啊……,或者:古人說……,民間說史的歷史往往是虛擬的,就如《紅樓夢》講述的是清朝故事,敘事時間竟追溯到女媧補天,一下子就變得含混了。但是沒有誰會去認真糾正這些故事細節(jié)的真實性,只是在更廣泛的審美領域,人們可能寧愿相信小說所提供的真實,那當然是藝術的真實。讀《山本》第一個感覺就是故事的時間不確定。我粗粗查閱了上世紀二三十年的陜西民國史,馮玉祥部隊入陜是在二十年代初,而陜北紅軍早期組建是在1927、1928年間,應該算是二十年代末。小說里有一段寫到時間背景:“形勢已經大變,馮玉祥的部隊十萬人在中原向共產黨的紅軍發(fā)動進攻,紅軍僅兩萬人,分三路突圍,一路就進了秦嶺。秦嶺特委就指示游擊隊一方面與馮部十二軍周旋,牽制他們對進入秦嶺的紅軍的堵截,一方面還要護送一位重病的中原部隊首長盡快通過秦嶺去陜北延安?!痹谶@段背景的描寫中,夾雜了多種時間節(jié)點,馮玉祥與蔣介石聯合反共,應該是在1927年以后不久,但那時反共主要是清黨,還不是大規(guī)模作戰(zhàn)。1927年是紅軍草創(chuàng)時期,小說寫到阮天保與井宗秀分裂,從保安隊倒戈為紅軍,可能是影射1927年10月共產黨人唐東源、李象九、謝子長等利用陜北軍閥井岳秀部第十一旅第三營發(fā)動清澗起義,分裂了井岳秀部隊,創(chuàng)建陜北紅軍的歷史事件。紅軍與馮玉祥的軍事交鋒應該是在1928年6月,馮玉祥以三個師的兵力圍剿唐東源、劉志丹等人創(chuàng)建的工農革命軍,革命軍失敗后,有一路軍隊進入商洛山區(qū),與當地零星的游擊武裝結合在一起。也就是小說里蔡一風、井宗丞領導的游擊隊。而馮玉祥在中原發(fā)動戰(zhàn)爭,主要是與奉系軍閥以及河南當地軍閥作戰(zhàn),不存在與紅軍的中原部隊作戰(zhàn)。再進而寫到游擊隊護送首長去延安,在二十年代末紅軍既不可能有中原部隊也不可能有延安根據地,護送事件只能發(fā)生在抗戰(zhàn)以后。但是在民間傳說里,因為沒有準確的時間坐標,才可能把不同時間的歷史事件混合在一起加以編纂傳說。賈平凹巧妙運用這樣一個看似明顯有誤的敘事時間,透露了民間說史無時間感的敘事特點。

其次,民間說史脫胎于民間說書。話本小說擅長表現市井故事,反映了古代農耕社會向都市商業(yè)社會轉化過程中的人性向往。而民間說史傳統(tǒng)形成較晚。中國是史傳大國,正史向來是皇家重臣、儒家圣人的禁臠,老百姓無緣染指。民間說史起源漁樵講古、戲文傳授以及民間歌謠的流傳,以后才慢慢形成文字讀本。老百姓對于歷史真相并不感興趣,替古人擔憂只是一種審美功能,并無功利實效。但是它從民意的角度補充了正史之不足,《說岳》《楊家將》《包公案》等都是屬于這類作品。在現實歷史上遭遇了不公冤案的人,在演義里總是得以張揚。所以民間說史傳統(tǒng)的道德基礎是民間正義,它雖然被摻入傳統(tǒng)道德說教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民間的想象力和正義感,這也是讀《山本》的一條途徑?!渡奖尽防飳懙降臍v史人物有兩個,馮玉祥是實寫,指名道姓,但只是提到而已,一筆帶過;另一個是井岳秀,則是以虛擬手法,塑造了井氏兄弟井宗丞、井宗秀兩個人物,似也可以說,是為井氏兄弟樹碑立傳。但是真名真事皆都隱去,留下的全是賈雨村言。井岳秀被稱為“榆林王”,在治理榆林地區(qū)經濟建設,維護漢蒙領土統(tǒng)一等方面,政績顯著。與馮玉祥楊虎城是一流人物。但是在國共爭斗中井岳秀傾向反共,這與馮、楊后期親共不同,所以他們在民國史的地位也明顯不同。《山本》對馮玉祥的介紹凸顯了與紅軍作戰(zhàn)的經歷,而對以井岳秀為原型的虛構人物井宗秀則給予了很深的同情。這可能也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初期的糾結原因。但是從民間說史的角度看,井岳秀其人對榆林地區(qū)的治理和保護,還是有功績不應被抹殺的。這在榆林地區(qū)流傳的井岳秀傳奇中可見一斑,并非故作翻案文章。

陜北軍閥井岳秀本人就是一部傳奇。他哥哥井勿幕為陜西辛亥革命先驅,曾被孫中山譽為“西北革命巨柱”,僅三十一歲被人暗殺。井岳秀為兄長報仇,曾將仇人李棟才活捉回來,用砍頭、挖心、抽筋等酷刑祭兄靈前,還剝了人皮做成馬鞍,整天騎于胯下解恨。有了這段歷史做墊底,小說寫到井宗秀派人剝了奸細三貓的皮做鼓,為兄報仇肢解邢瞎子的身體,也都落到了實處。井岳秀擅長騎馬,治理榆林二十余年,每天晚上都騎馬巡查,這一點在小說里刻畫井宗秀時也被描寫出來。井岳秀之死也充滿傳奇性,據說是在看家眷打牌時,自己身上的手槍墜地走火,命中要害而死。但也有傳說是被共產黨指使刺客暗中槍擊而亡。小說現取后說,暗示被阮天保行刺。從小說文本結構來分析,井宗秀作為一個民間英雄這樣的死亡甚為尷尬,但是從民間野史的傳統(tǒng)中尋找,同樣的例子仍然存在,《三國演義》猛將張翼德一世英雄,最后死于兩個裁縫的行刺,何況阮天保在書中作為井宗秀生死宿敵,身懷絕技,也算是旗鼓相當死得其所。這樣的構思安排也可以體嘗作者當初糾結之情,既從民間正義出發(fā)為井岳秀討個公道,也為國共軍事爭斗的鋼絲繩索上把握了平衡。

由此可見,民間說史的第三個敘事特點,就是歷史與傳奇的結合。這也是民間說史最凸顯的娛樂功能。正史不錄的怪力亂神現象,在民間說史里卻是不可少些的成分。賈平凹的小說敘事里不缺因果因緣的細節(jié),但傳奇都在無關緊要處聊添趣味,真正涉及歷史真相的地方毫不含糊。讀《山本》,其中最重要的傳奇是通過三個人物來傳達,第一人是女主人公陸菊人,小說開始就說,因為她的陪嫁三分胭脂地是暗通龍脈,帶到渦鎮(zhèn)造就了“官人”井氏兄弟,但同時也給渦鎮(zhèn)帶來了毀滅。小說里以銅鏡為鑒作為線索,構成了陸菊人與井宗秀的對應關系。第二個是瞎子醫(yī)生陳先生,能洞察世事,逢兇化吉,此人提供的神秘信息都是正能量,與另一個以邪術蠱惑人心的周一山形成對應關系。第三個人是地藏王菩薩廟里的啞巴尼姑寬展師父,不言不語,卻以尺八音樂來普度眾生。她是出世的、無聲的、精神的,與小說描寫的渦鎮(zhèn)內外的現實的、混亂的、欲望的世界構成對應關系。以銅鏡立戒指向過去,以救世行醫(yī)指向當下,以宗教慈悲指向未來,三界均有指點。但是銅鏡無聲,聾啞寂靜,對于這個殺人如麻的無道世界,充滿無奈與慈悲。

小說結尾處,渦鎮(zhèn)已經毀滅,各路英雄都已化為灰燼,惟獨陸菊人、陳先生和寬展師父還在人世間的苦難中繼續(xù)生存,這又讓人的思考回到小說最初要表達的秦嶺意象,這些傳奇人物本身就是秦嶺的一部分。閱盡人間苦難,痛苦而無奈,掙扎而徒勞,憂患而無言,這都是值得我們今天深深思索與細細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