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周百家爭鳴
晚周諸侯蜂起,諸子亦然。學術主導者從王官到草野,經(jīng)歷了不可名狀的傳遞和眾所周知的爭鳴。天下有能之士皆“窮神竭慮”“舉其知聞”而“欲救世弊”。雖所行殊途,但各家旨歸都是為了黎民安康,都是通向“能哲而惠”的“獨特生存方式”的有益嘗試。與此無關的學說,則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
以儒家為代表的各主要學術流派,在發(fā)展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不可避免的分流。在諸子蜂起之際,儒家雖然逐漸位列顯學,但在學術發(fā)展初期,儒家也只是諸子中普通一員。孔子將“復禮”作為目標,是將學術置于“官人安民”(《尚書·皋陶謨》)的高度,故“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然而,其學術體系雖然龐大,學派內(nèi)部的分流也不可避免。
一方面,儒學內(nèi)部的分流是在孔子“因材施教”的導引中自然產(chǎn)生的學術現(xiàn)象,也是儒家以“禮”為核心的必然要求。《論語·先進》篇即已透露出孔子時代儒家內(nèi)部師生、弟子之間的學術分流現(xiàn)象。如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薄暗滦校侯仠Y、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從孔子對不同專長弟子的一一排列,可以看出孔子對儒學分流的自豪和欣慰。
另一方面,學術在授受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弟子人人異端”的現(xiàn)象,而孔子“因材施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這種“異端”的形成。從同篇“聞斯行諸”章可見,這種分歧在孔子生世已隱約出現(xiàn):“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釉唬骸笠餐耍蔬M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惫魅A同孔子興趣相投,孔子與言多直抒胸臆?!扒笠餐恕?,是孔子對冉有性格的印象。性格內(nèi)斂的冉有,欲有所行而向老師征詢意見,可能并非由于能力不足,而是因為產(chǎn)生了不同見解。事實上這種師生之間的分道揚鑣,在“季氏富于周公”章孔子的表述中得到了證實:“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在“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而后才“游于藝”的孔門,“學以致其道”是學術的前提??鬃友浴胺俏嵬揭病?,不止因冉有的政治立場出現(xiàn)了偏差,更在于其內(nèi)在的學術信仰已經(jīng)同自己產(chǎn)生了明顯分歧。
孔子既歿,原本隱存的矛盾都浮出水面。在單純的學術方面,“子夏、子游、子張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孟子·滕文公上》)?!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愤@方面的記載更為詳盡,篇中描述了擁戴有子的弟子“相與共立為師”,而反對者高呼“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的激烈爭執(zhí)場面。在踐行方面,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存學授徒;原憲堅守內(nèi)圣而不揚,“遂亡在草澤中”;其他弟子則有挺身而出、積極參與世務者,如“子貢相衛(wèi)”等。
至戰(zhàn)國晚期,這種一家內(nèi)的學術分歧愈演愈烈,形成不同流派相互攻訐的局面。《荀子·非十二子》深刻分析了它囂至孟軻共十二子的不同風尚,并就其存在的學術問題進行了尖銳批評。全篇不僅論述了學術應有的態(tài)度、眼界、品格等重要范疇,更在篇末將儒門的學術問題一一拎出:子張氏儒學敬守舊章但過于迂腐,對舊有學理產(chǎn)生依賴,不能同現(xiàn)世接軌,“禹行而舜趨”;子夏氏儒學注重禮數(shù)服章但停滯于形式,對禮法數(shù)度的研磨遠勝過內(nèi)在學理,以至于“嗛然而終日不言”;儒家講究“中庸”是理所當然,但子游氏過于圓柔,只顧明哲保身,曲先師之義,以“君子固不用力”為茍且的借口。荀子統(tǒng)以“賤儒”斥之。同居于顯學之位的墨家在墨子之后也面臨學術分流,《韓非子·顯學》對儒墨二家先師逝世后的分流有明確記錄,所謂“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
孔子問禮于老子可謂諸子間學術交流的最早記錄。如呂思勉先生《先秦學術概論》中言,“(老子)知禮乃其學識,薄禮是其宗旨”??鬃忧笸綄W,老子存異而授知,體現(xiàn)出兩位圣賢寬和的學術氣度。此后諸子的交流則不甚平易,其間多以相互指摘甚至攻訐為主,但各家學者積極交流的意愿則從未中斷。
諸子爭鳴是各家學術對當時文化“共業(yè)”(參見梁啟超《什么是文化》,《晨報附刊》1922年12月1日,第2版)的整理。此后,內(nèi)涵深厚而有益于文化發(fā)展的學術得以保留,先賢知識通過最適宜文化發(fā)展的學術形式保留下來并重新構建。諸子間的交流過程發(fā)生在新時代的認知視角下,是賢士對舊有知識的重新梳理。在這一過程中,各家自身的優(yōu)長通過分流和精細化被再次發(fā)掘出來,從而使相應的文化領域獲得新生;而在彼此攻訐式的交流中,各家的缺陷和早已過時的殘滓也被及時發(fā)現(xiàn)和祛除。爭鳴既保留了先賢的有益學術存儲,也奠定了正統(tǒng)中華學術的基本底色。
首先,學術于文化建設有益者方有存在之必要。同先賢知識一樣,于文化構建、調(diào)整無益的學術思想,眾家都顯示出鄙夷的態(tài)度。老子言“絕圣棄智”;莊子對“竊國”諸侯用來裝點門面的所謂“仁義”深惡痛絕;荀子也言“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矞宇嵬瑣,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荀子·非十二子》),極力主張加以摒棄。
其次,學術必然統(tǒng)于一家,并與政治結(jié)緣以造福民眾。莊子言“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莊子·人間世》)”;韓非子同言“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雜反之學不兩立而治(《韓非子·顯學》)”?!秶Z·楚語下》中有關顓頊“絕地天通”一事的論述,體現(xiàn)了晚周史家對當時學術和政治見解的總結(jié):“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zhì)。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鳖呿湣敖^地天通”發(fā)生在中華文明“初生”的巫史時期,是借政治力量實現(xiàn)的一次“學術統(tǒng)一”,堪稱學術結(jié)合政治作用于文化而為人類服務的佳話?!秶Z·楚語下》中的上述記載,已見晚周學者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和洞見?!凹覟槲资?,無有要質(zhì)”的文化現(xiàn)狀,導致“禍災薦臻,莫盡其氣”,不但人類與自然無法和諧共處,人類內(nèi)部也無法各自成就、有所樹立。顓頊的“絕地天通”,不僅借助政治力量統(tǒng)一了時行學術,而且通過推舉賢能制定的學術規(guī)范,還適應了當時的文化狀態(tài)?!敖^地天通”能夠?qū)崿F(xiàn)并取得良好的社會效應,除政治的強有力之外,學術的適時恰切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只有恰當?shù)膶W術與政治結(jié)合,才能生出合適的制度,從而保證文化的穩(wěn)定發(fā)展和活力。
在這樣的學術共識下,儒、道二家以其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逐漸走向歷史前臺?!翱思簭投Y為仁”(《論語·顏淵》),孔子立“仁”統(tǒng)諸德,目的在復成周“禮”。而周“禮”正是孔子之前的先賢們對“能哲而惠”之“獨特生存方式”的探索結(jié)晶。這就注定了儒家終將居于學術至尊。儒學在不同階段顯示出的開放性和接納性,也為其日后統(tǒng)帥諸子奠定了良好基礎。道家對先賢文化遺存持完全否定態(tài)度,又未能給當世各種學術提供合理的組織途徑,這是其短處所在。但其優(yōu)長也十分突出,在學理意義上,“軸心時代的道家思想,確實構成對傳統(tǒng)文明的有力解構與對儒家學說的深刻批判,且提供了法家賴以立說的哲理基礎、話語資源、修辭方法……呈現(xiàn)為‘軸心時代’儒法迭興之際的一種重要轉(zhuǎn)折話語”(馬騰《儒法之間:道家哲學對先秦法思想史的意義》,《現(xiàn)代法學》2017年3月);在文化意義上,道家學說跳脫出各學術領域而觀照文化,看到了人類生存方式同各學術領域的關系,為后世政治對待諸家學術提供了開明視角,成為歷代學者稱拱的“君人南面之術”(劉歆《諸子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