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君:古代文學研究反思
近幾十年來,古代文學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對成就的總結已經有不少論文論著,筆者也沒有必要再錦上添花。我們不能妄自菲薄,但是更不能妄自尊大。這幾十年的古代文學研究的局限與不足,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文學史以及詩歌史、散文史、詞史、小說史、戲曲史等力圖在超越幾十年以前的寫作模式,努力尋找文學內部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盡可能將文學發(fā)展置身于時代精神中去考量,然而整體的效果并不十分理想。給人的整體感受是文學內部發(fā)展軌跡的闡釋或過于概括或線索模糊,文學外部環(huán)境的闡釋顯得過于宏觀空乏。內部與外部關系的論述更顯得欠缺,有的仿佛為寫而寫,好像兩張皮,外部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常常不是從大量的原始材料出發(fā)進行理性的歸納,而是從既定的理論思維模式去簡單羅列一些常見的資料,再做十分概括的闡述,于是往往給人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受。除了論證材料的大同小異而外,著者均有建立獨立的學術品格的主觀努力,但學術研究的路徑及論述的方法卻很難給人以創(chuàng)新的感受。文學內部承傳流變的規(guī)律以及形成這些規(guī)律的動因揭示得不夠。因此真正從本質上對幾十年前同類著作的超越在一定程度上只是美好的愿望。
就文學史的編寫模式而言,很難達到深邃的歷史意識、扎實的知識儲備與通達科學的分析方法的融合?;緵]有擺脫幾十年前的定格,不能說千篇一律,但是基本是時代背景、作家生平、創(chuàng)作分期、內容與藝術,地位與影響。大作家一章、名作家一節(jié),主要作品加具體分析。由于研究的專業(yè)化分工越來越細,許多研究者專注一個朝代,甚至一個作家,更甚者一個問題幾十年不變,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能否定這種研究態(tài)度,但是轉身一變成為文學史的編著者,就很難實現(xiàn)角色的成功轉換,極易使文學史變成個案研究的集成品。
文學批評史、文學思想史以開拓學術研究領域為己任,比幾十年前無論資料收集的廣度、論述的深度都有很大進步,篇幅大大增多。然而文學批評史主要論述的依據(jù)與以前歷代涉及的名篇大同小異,許多有價值的材料未被注意,許多原始別集選集筆記等沒有做資料長編,一些文學流派由于內部關系復雜,也沒有深入論析。概括是明顯的長處,但深入不夠為明顯的短處,文學研究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如何不被豐富繁雜的材料所束縛,是必須解決的課題。而從材料中走出來進行宏觀審視時,不能片面取舍材料,而應該從全部材料出發(fā),這樣的理論才能令人信服。
中國文學批評的片面性正是其批評的策略,無論以意逆志、推溯源流、意象批評、論詩詩、詩話、詩格、評點、摘句、選本等,方法是以偏概全、以點帶面,重感悟、重直覺,評論的語言又善用象喻,由于這些著者在歷史上的身份地位使其理論富有極大的號召力。后來的研究者如果不理性分析、批判地繼承,常常自覺不自覺地陷入既定結論的泥淖中。這方面的教訓也不在少數(shù)。而對于傳統(tǒng)文學理論的范疇,每一個時代都有新的內涵融入,有的研究著作力圖解釋這些范疇,但是沒有用動態(tài)變化的方法,而僅僅是靜態(tài)概括的歸納,有待深入細致的研究。一些著作靜止地寬泛地簡單套用在自己的研究里,必然失去針對性。
就斷代文學研究或一個朝代某一時期文學研究的成果看,有的并未進行原始文本的全部審視,如宋詩、明詩、清詩、近代小說等宏觀研究對文本的全部審視費時巨大,因而便以傳統(tǒng)框定的名家為研究對象,其他基本無暇理會了;有的只是主要個案研究的簡單堆積,再在每章前加一個所謂宏觀的靜態(tài)的敘述。對一個朝代或一個朝代某一個時期文學內部與外部發(fā)展變化的軌跡缺乏深入的剖析。正如韋勒克所言:“如果要了解整個山脈,當然就不能僅僅局限于那些高大的山峰。”
無論宏觀研究也好,微觀的個案研究也罷,文學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既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更有時代精神下的超越。其中的因素有外部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有內部的個人經歷、年齡變化、經驗的積累等,對這個過程解釋得越具體,對其發(fā)展變化的原因挖掘得越深,研究價值就越大。而這個時期的研究者大多習慣靜態(tài)觀照的研究方法,熱衷于歸納概括其總體風格。但是太概括則太抽象,歸納的僅僅是研究對象的一般共性。有時仿佛放在很多地方都適用,研究成果的價值大打折扣。
千百年來形成的經典判斷標準嚴重影響研究者的評價與分析,從幼兒園、小學到中文本科專業(yè)的教材,歷代選本,詩話等。個體的研究者一生都在揮之不去的影響中思考,想否認這些標準十分不易。作為研究者的知識譜系這個標準在左右、支配、影響自己獨立的判斷。那些不被重視的作家?guī)资甑难芯恳渤3S胁槐恢匾暤默F(xiàn)象。
學者試圖拓寬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的視域,從哲學、文化學、佛學、書畫等角度切入,也產生了不少成果。這類成果開疆拓土的意義不容置疑,然而由于不少學者對這些學科缺乏深入的研究,有的對這些領域基本的文獻尚未達到學懂弄通的程度就草草上馬,免不了強做闡釋、生硬分析,個別直接從這類研究成果中找材料找理論,再與古代文學理論簡單掛鉤,研究的成果就更難以令人置信了。
編年史、年譜、作品編年類著作論文不少,成就斐然。然而不少成果科學求證精神不足,為了對研究對象有所創(chuàng)獲,有時在現(xiàn)有材料根本無法得出結論的研究現(xiàn)狀面前,大膽做人為的超越?;驅]有關聯(lián)的材料強行索解,妄加聯(lián)系;或違反無證不信、孤證不信的原則,大膽假設,根本沒有材料支撐;或抓住一條關系不大的材料無限延伸;或搜索一鱗半爪的無關材料,無限度猜想。更有甚者為了引起轟動、博得關注,從根本經不起推敲的材料出發(fā)進行論證,其結論就可想而知了。有的只抓住有利于自己結論的證據(jù),對相反的證據(jù)則采取視而不見、避之不理的態(tài)度,更不能對所有有關的證據(jù)做系統(tǒng)周密的梳理,從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不難看出,近幾十年來走上學術研究道路的學者在考證的素養(yǎng)與能力上與前輩學者尚有一定距離。
文體史研究方面,材料的堆砌傾向比較嚴重,如何從紛繁的材料中上升為清晰的理性思辨成果,揭示文體自身發(fā)展變化的內在規(guī)律以及社會文化因素的外力作用高度深度不夠。揭示一種文體在每一朝代形成的獨特個性的過程更顯不足。給人總體感受基本上沒有突破文學史編寫的思維定式。
對杰出的文學家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僅僅是其全部人生的一個角色。他可能是政治家、哲學家、歷史學家、教育家、書畫家、金石學家等。這些角色不斷影響甚至滲透到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僅僅局限在題材的拓寬,更直接作用于獨特藝術風格,成為影響其藝術個性的重要因素之一。研究者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較為深入,對其他方面研究明顯欠缺。為了研究,走馬觀花地了解一下其他角色的學科就給予論述,很難深入融通。
文學與其他科學的聯(lián)系錯綜復雜,文學性不是永恒的、抽象的,而是歷史的、變化的、具體的、富有實踐性的。任何文學作品都存在整體的意蘊,包含了政治、哲學、文化、宗教、歷史、社會、心理、自然科學領域等的表達,越是內涵豐富的作品包含的非文學因素就越多?!都t樓夢》等可以說是一部百科全書。評論者大多只在文學方面擅長,其他意蘊的開掘明顯不足。近幾十年作家研究基本上圍繞文學論文學,研究者把研究對象納入自己的知識譜系中,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不是研究者在闡釋作品,而是作品在證明研究者固有的理論。這不是激活作品的生命,更有甚者簡單化的立論固化了作品的意義,限制了作品本身意義的輻射范圍。個性是在對比中顯現(xiàn)的,也就是說研究者知識儲備中的對比材料越豐厚,對于研究對象的獨特特征及創(chuàng)造性就分析得越深入透徹。劉勰所謂:“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研究者常常迫于生存的壓力以追求數(shù)量為學術研究之重要動力,操百曲觀百劍不足便汪洋恣肆地揮灑出鴻篇巨著。除了字數(shù)驚人,內在創(chuàng)新的價值值得懷疑。
研究者應該將古代文學的內部世界(語言、形式、結構、韻律等)與外部世界貫通起來,最大限度地進行審美批評。這種融通的思維方法,正如徐復觀所期望的那樣:“站在人類文化的立場,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排斥對歷史中某一門學問的研究工作。我也發(fā)現(xiàn)不出今日中國知識分子在學術上的成就,具備了排斥某一門學問的資格?!痹S多出色的評傳力圖從傳主全部人生角色審視,拓寬了作家研究的視角,對古代文學研究的啟發(fā)意義很大。然而不同角度的分析如何形成整體的審美觀照與研究結論,避免作家研究的碎片化,尚有探索突破與提高的必要。
古代文學研究者除極少數(shù)對于西方文藝理論排斥而外,大多是積極采用的態(tài)度。然而絕大多數(shù)西方文藝理論并非自己的知識譜系天然具有的因子,因此研究者多是以匆匆學習立竿見影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來對待。中外文學理論大多并不是純粹的文學理論,而包含在完整體系的哲學、歷史學、心理學、文化學、藝術學等理論中,是系統(tǒng)學科的一部分。《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史記》、李、杜、韓、柳、歐、蘇,西方從柏拉圖到盧卡契包含的文藝理論莫不如是。如果簡單引用,脫離文本的具體時代背景與完整體系,就很難說尊重了理論。文學作品是作家心靈化的產物,是獨特的個體靈魂用形象實現(xiàn)主觀客觀、理性與感性、內在外在統(tǒng)一的復雜過程。任何古今中外的理論都是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提供一種分析的方法。迄今為止,尚沒有一種理論能夠窮盡這個系統(tǒng)的全部。實際上這種理論是永遠不可能產生的。如果不采取批判繼承中外文藝理論的態(tài)度,必然使理論失去應有的力量。
彼得·巴里曾經鄭重告誡“絕不能認為理論文章的艱深背后必然隱藏著深刻的思想,實際情況并非總是如此”。且不說研究者大多不是從原著中自覺地內化成自己的理論思維方法,而是從翻譯的中文譯文中引用,對這種理論的適用范圍不做認真思考,對理論產生的社會文化背景及理論的深刻內涵,并未深入把握,以至于這種引用常常是淺嘗輒止,并未對這種理論全面系統(tǒng)消化吸收,更沒有對理論做充分的反思以后再大膽地運用理論。既能大膽利用外來的理論,又能根據(jù)研究對象來創(chuàng)造性地修正或改造理論,使其植入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土壤,使其成為一種科學而又實用的方法,這方面十分成功的案例不多。有的為了點綴,但是否適合自己論述的對象,值得懷疑。理論不是無邊際的,生搬硬套在邊際之外的研究對象,必然產生先入為主牽強附會的弊病。
研究者習慣于運用內容與形式二分法的傳統(tǒng)思維來闡釋作品,其實二者是不可分離的。藝術作品的內容必須被轉化為可以充分實現(xiàn)藝術效果的形式。由于對作品進行了二分之一的切割后,再進行二分之一以內的切割,一步一步地肢解,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有時反而變得越來越模糊。
智慧需要智慧者的發(fā)現(xiàn),奮斗者才理解奮斗者的艱辛。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作者全面調動感知、回憶、想象、聯(lián)想、幻想、理智等活動,又妙緒紛披地揮灑在自我的話語體系中,有說不明道不清的靈感誘因。許多研究者終其一生很少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許多分析不可避免水中望月、霧里看花,結論也難脫隔靴搔癢的局限。
研究者不能只顧自己發(fā)聲,還必須為時代的讀者發(fā)聲。對于傳統(tǒng)的文學每個時代都應該用適合時代精神的眼光在繼承傳統(tǒng)闡釋的基礎上重新審視。研究者除了洞悉作家的心路歷程而外,有必要了解讀者的審美傾向與審美期盼。不少研究僅僅滿足狹窄的小圈子,在相當?shù)那闆r下流于自說自話。伽德默爾曾鄭重提醒:“認為我們可以置身于時代精神之中,以該時代的概念和觀點而不是以自己的概念和觀點來思考,并以此達到歷史客觀性,這只不過是歷史主義天真的前提?!笨陀^上講,研究者并不希望自己的聲音無人回應,而是希望共鳴,這種潛在的動能應該驅使研究者把握時代的脈搏,但是事實差距甚遠。
一切現(xiàn)實的存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歷史的存在。歷史與現(xiàn)實共存于人類思維的空間中,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任何的研究都不可能是孤立的研究。如何對待研究對象與研究成果是每個研究者繞不開的話題。有不少研究者對自己研究對象不能保持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由于一些研究對象以往屬于冷門,填補空白不等于非得拔高這些研究對象的價值,當然也不排除個別學者為了引起對這些對象的關注,采取劍走偏鋒式的人為提升。有一些研究者在前人的成果面前望而卻步,不敢超越,有演繹擴展前人成果的傾向。必須對以往的研究保持懷疑批判的繼承態(tài)度,“對過去的每一種理解都包含著某種誤解,因為我們并不是站在歷史之外觀察和評判歷史的,我們對歷史的看法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研究是開放的,正像歷史不存在終點。研究者存在的意義是必須在每個時代對已經研究過的作品發(fā)現(xiàn)其新價值,否則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近幾十年古代文學研究成果的數(shù)量驚人,而含金量明顯不足。
一些西方文藝理論認為文學批評本身也是文學作品,這種觀點還值得推敲。但是文學研究的著作與文章不應該一個模式,一種格調。古代文學研究的先輩學者王國維、陳寅恪、聞一多、錢鐘書、朱自清等的研究,不僅有理論高度,而且文筆靈動,論述的語言有自己獨特的個性魅力。這幾十年來,學者的文章應該有更大的飛躍,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文章似乎變得越來越呆板僵化,學究氣越來越濃。風氣所及,一些年輕學者的文章,也少見青年熱情洋溢、才氣縱橫、語言鮮活。有時甚至摻雜一些半文半白的句式,力求證明自己的老成。不少刊物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為了保證刊物的穩(wěn)健風格,有個性的文章也難以公之于世。久而久之,創(chuàng)造獨特研究風格的激情被消磨殆盡,不得不遷就編輯的統(tǒng)一要求。時代飛速的進步并沒有孕育出極富時代精神的文風,千篇一律的腔調與日新月異的時代風貌相比黯然失色。
近幾十年來對古代文學研究者與研究成果的批評極少,有一些只是具體學術觀點的討論。大量的綜述只是一種學術發(fā)展的陳述或觀點的概括,對研究的缺陷偶爾提及也只是蜻蜓點水,無關痛癢,有時好像為了文章的要求而畫蛇添足。從學術積淀與態(tài)度、學術方法及規(guī)范等對學者及論著進行言之成理的批評的著作與論文鳳毛麟角。大量的學者研究因為對象是前輩,更是尊崇有加,絕少反思批評。最多也只輕描淡寫說說特殊時期政治運動對其研究的影響,對其研究結論的左右與無奈。許多的書評或流于同行情面或出于朋友請托,很少一分為二的深入評論。一些書評還有人為拔高、言過其實的缺陷。由于缺乏針對性的批評,許多學者近幾十年的學術路徑與思維方法基本沒有改變,沒有主觀超越的愿望與努力。
毋庸置疑,每個研究者都是有局限的,當然這是一個動態(tài)的狀況,我們不能否定研究者克服局限的能力和不斷付出的努力。優(yōu)秀的研究者也許一生都在超越自我,不斷克服自己的局限,但有時終身也克服不了許多局限,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陀^冷靜地發(fā)現(xiàn)問題總比回避更有意義。當然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是立竿見影地就可以找到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但最起碼給解決問題理清了線索?!皩τ谘芯空邅碚f,在科學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就是發(fā)現(xiàn)問題。但發(fā)現(xiàn)問題則意味著能夠打破一直統(tǒng)治我們整個思考和認識的封閉的、不可穿透的、遺留下來的前見。具有這種打破能力,并以這種方式發(fā)現(xiàn)新問題,使新回答成為可能,這就是研究者的任務?!保ㄙさ履瑺枴墩胬砼c方法》)筆者期望現(xiàn)在研究者的超越,更期望年輕一代全面的超越,這樣的話,回首與反思的參照價值就具有更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