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帕慕克:染過一次紅頭發(fā)后,我終生都致力于此
來源:《收獲》 |   2018年04月28日13:54

迄今為止,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作品來到大陸,已經(jīng)整整十二年。最近,帕慕克的新作《紅發(fā)女人》中文版剛剛上市。他自稱,這是他在土耳其“最受歡迎的小說”。

在這個圍繞著一口井發(fā)生的故事里,主人公不斷地挖掘著古老的神話和自己的人生遭遇,試圖從中找尋一切偶然中的意義。

以下內(nèi)容來自《紅發(fā)女人》,可以說,帕慕克的每一部作品,每一個主人公,都在完成他自己的一次“分身”。他將過往經(jīng)歷的碎片和尚未完成的幻想,編織成一部部小說。如此神奇,又如此熟悉。

 

三十幾年前,也就是20 世紀(jì)80 年代上半期,我們在一座小城市演出。一晚,劇團和地方政治團體的一群人在一起吃吃喝喝,長桌的另一端是個跟我一樣紅頭發(fā)的女人。一時間,所有的人都開始討論起兩個紅發(fā)女人同坐一桌的巧合。他們問著諸如概率是幾分之幾,是否會帶來好運,預(yù)示著什么的問題。

“我頭發(fā)的顏色是天生的?!弊雷幽穷^的紅發(fā)女人說,既像是抱歉,又帶著得意,“你們看,就像天生紅頭發(fā)的人一樣,我的臉上,胳膊上都有雀斑。我的膚色白,眼睛也是綠的?!?/p>

所有人轉(zhuǎn)向我,看我如何作答。

“您頭發(fā)的紅色是天生的,而我的紅色出于自己的決定?!蔽伊⒖袒貜?fù)道。

我并不總是這樣對答如流,但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考慮了很久:“對您來說這是天賜稟賦,是與生俱來的命運,對我而言則是自主意識的選擇。”

我沒有繼續(xù)下去,以免在座各位認為我傲慢自大。因為,甚至已經(jīng)有人開始嘲諷和愚蠢地發(fā)笑。倘若不回答,沉默就將意味著我甘拜下風(fēng):“是的,我的頭發(fā)是染的。”那樣他們既會誤解我的性格,還會認為我是個胸?zé)o大志的模仿者。

對我們這種紅頭發(fā)的后來者來說,頭發(fā)的顏色意味著被選擇的個性。一次染成紅色后,我終生都致力于此。

二十五歲上下,我還是個現(xiàn)代的廣場戲表演者,一個激憤但快樂的左派,而非從古老神話和傳說故事中挖掘警世意義的舞臺劇演員。持續(xù)三年的地下戀情,最終以年長我十歲的情人的離棄而終結(jié)。他是個有婦之夫,一個英俊的革命分子。然而我們在一起激昂地讀書時,多么浪漫,多么幸福!事實上,我既生他的氣,也理解他。因為我們的地下戀情曝光,組織里認識我們的每個人都對我們的事指手畫腳。他們說這會引起妒忌,結(jié)果對大家都不好。與此同時,1980 年發(fā)生了軍事政變。一些人轉(zhuǎn)入地下,一些坐船去了希臘,又從那里逃往德國成為政治流亡者,一些進了監(jiān)獄遭受酷刑。大我十歲的情人阿肯也在這一年回到了妻子和孩子的身邊,回到他的藥店。而我討厭的圖爾汗——因為他看上了我,還詆毀我愛的人——則了解我的痛苦,并且對我非常好。于是我們結(jié)婚了,認為這樣對“革命者家園”來說也是好事。

不過跟另一個男人談過戀愛這件事成為我丈夫的心結(jié)。他認為自己因此才會在年輕人中沒有威信,但卻無法指責(zé)我“輕浮”。他并非像我已婚的情人阿肯那樣是個迅速墜入愛河又輕易忘卻的人。因此,他開始難以裝作若無其事。他想象有人在背后說他的壞話,對他奚落挖苦。不久之后,他指責(zé)“革命者家園”的同伴不作為,跑去馬拉蒂亞組織武裝斗爭。我就不講他在那里試圖喚醒的同胞們是如何揭發(fā)這個鬧事者,以及我丈夫是如何被憲兵堵在溪邊挨打的。

短短時間內(nèi),生命中這第二次重大失去讓我對政治更加冷淡。有時想著,不如回自己的家,回到退休的省長父親和母親身邊,卻下不了決心?;丶遥筒坏貌怀姓J失敗,也不得不遠離戲劇。找個能讓我加入的劇團已非易事。與普遍觀點相反,我想演戲不是為了政治,而是為了戲劇。

我留了下來,于是,正如奧斯曼時期赴前線與伊朗作戰(zhàn)有去無回的騎士們的妻子們,沒過多久我嫁給了圖爾汗的弟弟。事實上,與圖爾加伊結(jié)婚,鼓動他成立流動民間劇團是我的主意。就這樣,我們的婚姻一開始出乎預(yù)料地幸福。繼兩個失去的男人之后,圖爾加伊的年輕、孩子氣、牢靠似乎成為一種保障。冬天,我們在伊斯坦布爾、安卡拉等大城市的左派協(xié)會的大廳,在無法稱之為戲劇舞臺的會議室里演出,夏天就去朋友邀請的鎮(zhèn)子、度假城市、軍隊駐地和新建的車間及工廠周邊支帳篷。在飯桌上同時出現(xiàn)我們兩個紅發(fā)女人,是這歲月的第三個年頭。這之前的一年,我才把頭發(fā)染成紅色。

事實上,作出這個決定并非出于我身材高挑的考慮?!拔蚁虢o頭發(fā)徹底換個顏色?!蹦翘?,我對巴克爾柯伊的中年社區(qū)理發(fā)師說,但腦子里連顏色也沒想好。

“您的頭發(fā)是棕色,染黃色適合您。”

“把我的頭發(fā)染成紅色,”我臨時起意,“這樣會很好?!?/p>

我染了一種介于消防車的顏色和橙色之間的紅色。非常醒目,不過包括我丈夫圖爾加伊在內(nèi),身邊沒有一個人反對?;蛟S他們想,這是為即將演出的一部新劇做準(zhǔn)備。我還注意到,他們把紅色頭發(fā)詮釋為我從接二連三的不幸感情中一路走來的結(jié)果。那時,他們對我很寬容:“她做什么都不為過?!?/p>

從他們的反應(yīng)中,我漸漸明白自己的行為意味著什么:原版和模仿是土耳其人熱衷的話題。自打酒桌上另一個紅發(fā)女人傲慢的否定之后,我不再去理發(fā)店用人造染料,開始從市場親手稱重購買指甲草自己染發(fā)。這就是跟天生紅發(fā)女人相遇的結(jié)果。

我特別留意來劇場帳篷的高中生和大學(xué)生,率真敏銳的年輕人和飽受孤獨的士兵,對于他們的敏感和幻想誠摯地敞開心扉。他們比成年男人能更快區(qū)分顏色的色度,假與真,真情實意與胡話連篇。假使我沒有用親手調(diào)制的指甲草染料染我的頭發(fā),或許杰姆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

他注意到我,于是我也注意到他。我喜歡看他,因為他太像他的父親。緊接著,我發(fā)現(xiàn)他迷上了我,還觀察我們住的房間窗戶。他很靦腆,我可能是被這一點所感動。不知羞恥的男人讓我害怕。我們這里有很多這樣的人。無恥是能夠傳染的,因此在這個國家我時常感覺仿佛要窒息。大多數(shù)人希望你也能不知廉恥。杰姆斯文、靦腆。他來劇場看戲的那天,走在車站廣場上,他一說出自己的身份,我就明白了他是誰。

我錯愕不已,不過似乎潛意識里我早已知道他是誰。我從戲劇中學(xué)到,在生活中被當(dāng)作偶然所忽略的東西其實都有某種意義。我的兒子和他父親都想成為作家并非簡單的偶然。三十年后,在這里,在恩格然,和我兒子的父親相遇并非偶然。我的兒子也跟他父親一樣飽受沒有父親的痛苦并非偶然。我在戲劇舞臺上哭泣多年后成為在生活中錐心痛哭的女人并非偶然。

1980 年軍事政變后,我們的民間劇團也轉(zhuǎn)變態(tài)度,為避免陷入麻煩,淡化了左翼色彩。為吸引人們進帳篷,我從《瑪斯納維》 [1],古老的蘇非派故事和傳說,《霍斯魯與西琳》《凱萊姆與阿斯勒》 [2] 中截取感人場景和對話用作我的小段獨白。不過我們?nèi)〉玫淖畲蟪晒?,是改編自魯斯塔姆和蘇赫拉布故事里熱淚盈眶的老婦人的獨白。這是為土耳其電影寫悲情劇的一位劇作家老朋友的建議,他說:“不論何時都受歡迎而且抓人心。”

在模仿電視廣告用來插科打諢的表演過后,那些驚嘆于我舞動的肚皮、短裙和長腿從而振奮起精神,說著下流話,或立刻愛上我,或陷入性幻想的所有無恥的男人(甚至包括那些叫嚷著“打開,打開”的最骯臟的人在內(nèi)),每當(dāng)我在舞臺上發(fā)出蘇赫拉布的母親塔赫米娜看到丈夫殺死兒子時的尖叫,頓時陷入一片深沉可怖的寂靜。

就在此時,我先是幽咽地,緊接著開始撕心裂肺地慟哭。哭泣時,我能夠感受到自己在人群中的力量,我為把自己全部生命奉獻給表演感到幸福。舞臺上我穿著開衩的紅色長裙,戴著老式珠寶,腰上束著軍用寬腰帶,手腕上戴著那個年代的手鏈。當(dāng)我在舞臺上帶著母親的悲痛哭泣時,深刻感受到在座的男人們內(nèi)心的顫抖,眼睛的濕潤和罪惡感的淪陷。從打斗伊始魯斯塔姆抓住兒子的動作里我便明白,大多數(shù)年輕、憤怒的鄉(xiāng)下佬們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置身于蘇赫拉布,而非強壯、專橫的魯斯塔姆的位置,直覺告訴我,他們其實在為自己的死流淚。不過為了讓他們能夠為自己而哭,首先需要他們的紅頭發(fā)母親在舞臺上毫不遮掩地哭泣。

我也目睹,在經(jīng)歷所有這些深刻的痛楚時,相當(dāng)一部分崇拜者的眼睛盯在我的嘴唇、脖子、乳房、雙腿,當(dāng)然還有我的紅色頭發(fā)上,哲學(xué)的痛苦與性的欲望正如古老神話中那樣彼此交織??吹阶约撼晒Φ赝ㄟ^每一次轉(zhuǎn)動脖頸,每一個全身躍動的步伐和每一個眼神,既向觀眾們的理智和情感,又向他們年輕的肉體吶喊,這樣的時刻是美妙的,但我不能常常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有時,一個年輕男子大聲哭泣傳染了其他人。彼時,一人鼓起掌來,我的聲音含糊不清,雙方爭執(zhí)起來。有幾次我看到帳篷里人群的瘋狂,放聲號哭者與暗自涕零者,鼓掌者與咒罵者,起身叫喊者與默默端坐觀看者相互攻擊。大多時候我喜歡并渴望這種興奮和激情,但又懼怕群體的暴力。

不久,我找到另一個劇目,可以與塔赫米娜哭泣的一幕相媲美。先知易卜拉欣,為向真主證明自己的忠誠準(zhǔn)備割兒子喉嚨時,我既扮演了在遠處默默哭泣的女人,又扮演了手拿玩具羊而來的天使。不過這個故事里沒有女人的位置,我沒能感染觀眾。之后,我重新改寫了俄狄浦斯的母親伊俄卡斯忒的話用作獨白……兒子誤殺父親的故事不會激發(fā)太多熱情,但作為一種觀念而引發(fā)關(guān)注?;蛟S,如此足矣。倘若我從未講述后來兒子與紅發(fā)母親同床共枕就好了。今天我可以說,這帶來了厄運。圖爾加伊警告過我。然而,不管是他,還是彩排中問“大姐,這是什么呀?”的送茶人,抑或暗諷“我不喜歡這個”的主管優(yōu)素福,我都充耳不聞。

1986 年在居杜爾鎮(zhèn),紅頭發(fā)的我扮演了俄狄浦斯的母親伊俄卡斯忒,獨白中講述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兒子上床,我發(fā)自肺腑地哭泣。第一天,我們接到恐嚇,第二天半夜,劇場帳篷燒了起來,我們立刻趕到那里好不容易把火撲滅。一個月后,在薩姆松海邊的貧民區(qū)附近搭的帳篷,就在我演繹俄狄浦斯母親的獨白后第二天早上,便遭遇了孩子們雨點般的石子攻擊。在埃爾祖魯姆,懾于憤怒的民族主義青年們對“希臘劇”的指責(zé)和威脅,我沒能踏出旅館半步,帳篷則有勇敢正直的警察們保護。我們正思忖,或許鄉(xiāng)下人對直白的藝術(shù)還沒做好準(zhǔn)備時,在安卡拉的進步愛國者協(xié)會里散發(fā)著咖啡和拉克酒味的小舞臺上,我們的劇上演還不過三次,便以“違背人民羞澀和質(zhì)樸的情感”為由被叫停。在我們的國家男人們彼此最常說“操你媽”這樣的臟話,檢察官的判決不可謂不合理。

二十五歲左右,我還愛著我兒子的爺爺阿肯時,跟他探討過這些話題。我的情人半詫異、半難為情地回憶并笑著對我重復(fù)男人們在初中、高中、軍隊里學(xué)到的我從不知曉的臟話,說聲“惡心!”,繼而展開“女人受壓迫”的大話題,說到達工人階級的天堂,所有這些骯臟就都會結(jié)束。我應(yīng)該耐心,為革命支持男人們。不過,千萬不要以為我會進入土耳其左派有關(guān)男女不平等的話題。我結(jié)尾的獨白不僅僅是憤怒,同時也應(yīng)當(dāng)是詩意的和優(yōu)雅的。我希望我兒子的書里也能有這樣一種氣質(zhì),人們在書中也能感受到在舞臺上看我表演時的這種情感。是我建議我的恩維爾寫一本書,把我們的經(jīng)歷編成故事,從他的父親、爺爺開始講起。

事實上,為了不讓我的恩維爾喪失掉內(nèi)心的善良和人性,不學(xué)習(xí)男人的丑惡,我想過小學(xué)階段不送他去學(xué)校,自己在家教育。圖爾加伊對我的這些幻想不屑一顧。我們的兒子開始在巴克爾柯伊上小學(xué)后,我和圖爾加伊就放棄了戲劇,在迅速普及的譯制片中做起配音。那些年我們?nèi)ザ鞲袢坏睦碛墒巧铡の鱽喓諍W盧。即使左翼的、社會主義的熱情褪去,我們?nèi)耘f跟老朋友見面。很多年后,他讓我們在恩格然再次見到了馬哈茂德師傅。

我們的兒子恩維爾喜歡聽挖井人馬哈茂德師傅的故事。我們一起去拜訪他,他家后院有一口非常漂亮的井。馬哈茂德師傅靠著在第一口井里找到水后如雨后春筍般崛起的建設(shè)中挖井發(fā)跡,他早年間買的地皮迅速漲價,因此過得很寬裕。恩格然人給他介紹了一位帶著一個孩子的漂亮寡婦,她的丈夫去了德國再沒回來。馬哈茂德師傅接受了這個孩子,作為父親盡職盡責(zé)。恩維爾和這個孩子——名叫薩利赫——成了好朋友。我費盡心思想讓薩利赫喜歡上戲劇,卻沒能成功。不過我的年輕劇團成員大多都是我從恩維爾的朋友,恩格然的青少年中挑選的。因為恩維爾,我得以時常踏足恩格然。戲劇的熱情是可以傳染的。這些孩子大多在馬哈茂德師傅家里出入。馬哈茂德師傅在散發(fā)著金銀花氣味的自家院子里也挖了一口井。為避免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們掉下去,他在鐵制井蓋上加了掛鎖。但我還是會走到二層小樓的陽臺,看著后花園對孩子們喊道:“別靠近井!”因為古老神話和傳說中的事情最終會在你們身上應(yīng)驗。你讀得越多,對那些傳說越是篤信,它就越是靈驗。事實上,因為你聽到的故事會在你身上應(yīng)驗,所以才稱之為傳說。

是我?guī)ь^把馬哈茂德師傅從井里弄了上來。前一晚,我的高中生情人在喝了一杯庫呂普拉克酒,笨拙地跟我做愛讓我懷孕后(我們倆誰都萬萬沒想到會這樣)向我傾訴了一切(用他的話說)。說他的師傅十分為難自己,他想回家,回到母親身邊,他不相信井里能出水,他留在恩格然不是為了打井,而是為了我。

第二天中午,在車站廣場看到他手里提著小行李箱、驚慌地跑向火車時,我腦子亂極了。來帳篷看我演出的一些男人不僅僅是愛上我(短暫的一段時間),更被極端的嫉妒迷了心竅。

我哀嘆,很可能再也見不到杰姆了。他很少對我提到他的父親,或許打那天起他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我們也將坐下一班火車離開,但我不明白杰姆為何突然像罪犯般倉皇地逃離恩格然。車站的人群中有手里提著籃子前來趕集的農(nóng)民和孩子。之前一天的晚上,圖爾加伊在學(xué)徒阿里的幫助下找到馬哈茂德師傅并把他帶來看戲。馬哈茂德師傅來到帳篷靜靜地觀看演出,彬彬有禮。我們的人也知道阿里不再是學(xué)徒,雇主也停了工錢。我們感到奇怪,派圖爾加伊去了上面的平地,火車也錯過了。然后,就像古老神話中講的,我們一起去了井邊,向下看,之后被我們放下井的阿里把半昏厥的馬哈茂德師傅弄了上來。

他們把師傅送進醫(yī)院。后來聽說折斷的鎖骨還沒完全愈合,馬哈茂德師傅又開始挖起井來,至于他找誰當(dāng)徒弟,誰資助了他,這些細節(jié)不得而知,因為我們的劇團也離開了恩格然。我想要忘記在那里跟一個高中生在戲劇的意猶未盡中發(fā)生了一夜情,想要忘記其實我愛的是他的父親,但那份愛也已經(jīng)冷卻。還不到三十五歲,我就了解了男人的驕傲、脆弱和他們血液里的個人主義。我知道他們會殺死自己的父親,也會殺死自己的兒子。不論父親殺死兒子,還是兒子殺死父親,對于男人來說是成就英雄,而留給我的只有哭泣?;蛟S我應(yīng)該忘掉自己知道的這些,去別的地方。

???

井底唯一的工作就是用鐵鍬把帶有貽貝、海螺、魚齒的惡臭土壤裝入桶中。也就是說,從干活的角度來說比上面輕松多了。然而困難不在于挖沙子、裝桶和把桶送上地面,而是待在二十五米深的地下。

下潛時我便害怕了。一只腳踩在空桶里,兩手緊緊抓住繩子,接近逐漸黑暗的井底時,我看見水泥墻的表面一閃而過的裂縫、蜘蛛網(wǎng)和奇怪的斑點,還看到一只驚慌失措的蜥蜴上下逃竄。地下世界仿佛在發(fā)出警告,因為我們把一個水泥管子插入了它的心臟。這里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地震,那樣我就要長眠地下了。有時,我聽到從地下傳來嘶啞的奇怪聲音。

“來了……!”馬哈茂德師傅向我放桶時從上面喊道。

抬頭向上看,井口顯得那么遙小,我感到害怕,想立刻上去。馬哈茂德師傅已經(jīng)不耐煩了,我趕快一鏟一鏟用沙子填滿桶,喊一聲“拉!”。

馬哈茂德師傅的力氣遠勝于我,他迅速地搖著轆轤把桶拉上去,小心翼翼地拽到一旁,卸在手推車上,然后立刻交還給我。

我紋絲不動,一直盯住上面觀察這一切。如果能夠看到馬哈茂德師傅,我在下面就不孤單。馬哈茂德師傅閃到一旁去倒土,井口立刻現(xiàn)出一塊圓圓小小的天空。多么奇妙的藍色!它是那么遙遠而美麗,就像望遠鏡倒過來看到的世界。

直到馬哈茂德師傅再次出現(xiàn)在井口向下放桶之前,我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上面,欣賞望遠鏡另一端的天空。

過了很久,再次看到馬哈茂德師傅像只螻蟻般出現(xiàn)在上方,我才松了口氣。不一會兒,桶落下來,我把它放到地上,沖上面喊:“好了!”

馬哈茂德師傅去倒車?yán)锏纳惩?,他小小的身影一消失,恐懼立刻包圍了我。萬一他的腳被什么絆住,遭遇不測怎么辦?萬一他為了讓我學(xué)規(guī)矩、長教訓(xùn),一時半會兒都不出現(xiàn)怎么辦?……如果馬哈茂德師傅知道我和紅發(fā)女人那晚的事,會想要懲罰我嗎?

我揮了十來下鐵鍬把桶填滿,緊張不安中,帶著直奔地底的勁頭又挖了一會。然而一時間,我的眼睛在黑暗和灰塵中什么也看不見。井底更加昏暗。白色的沙土異常松軟。顯而易見,這里不會出水。我們在這里白白擔(dān)驚受怕,浪費時間。

出了井我就去恩格然找紅發(fā)女人。圖爾加伊說什么一點都不重要。她愛我。我要對圖爾加伊和盤托出。也許他會揍我,甚至開槍。紅發(fā)女人看到我大白天出現(xiàn)在她面前會怎樣?

我靠著這點念想壓制恐懼,把填滿的桶向上運了三次后(我數(shù)了),又慌亂起來。馬哈茂德師傅回到井邊的速度更加緩慢,地下傳來聲響。

“師傅,師傅!”我沖上面喊。藍色的天空跟錢幣一樣大小。馬哈茂德師傅去哪兒了?我開始拼命叫喊。

終于,師傅出現(xiàn)在井邊。

“師傅,拉我上去吧!”我喊道。

但他沒有回答,而是走到轆轤旁把裝滿的桶向上拉。他聽不到我嗎?桶緩緩上升時,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曾離開上面。

桶到達頂端,馬哈茂德師傅再次出現(xiàn)在井邊。多么遠啊!我使出渾身力氣叫嚷。但聲音始終無法觸及他,像在夢里。他清空桶,抓住轆轤搖臂把它放下來。

我又喊了一陣,但他沒有聽見。

又過了一段長得難以忍受的時間。我想象馬哈茂德師傅現(xiàn)在正推車去空地,現(xiàn)在歪著車清空里面的沙子,現(xiàn)在往回走,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來了,但馬哈茂德師傅沒有回來。沒準(zhǔn),他正在一旁抽煙呢。

馬哈茂德師傅一現(xiàn)身,我立刻拼命叫喊。但他就好像什么都沒聽見。我當(dāng)機立斷單腳踩在空桶里,抓住繩子喊:“拉!”馬哈茂德師傅緩緩轉(zhuǎn)動轆轤,把我拉上地面時,我微微地顫抖著,但感覺很幸福。

當(dāng)我腳踏木板正慶幸時,“怎么了?”他說。

“師傅,我不想下去了?!?/p>

“這個我說了算?!?/p>

“親愛的師傅,你決定。”我說。

“好樣的。你要是頭一天就這種態(tài)度,沒準(zhǔn)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水了?!?/p>

“親愛的師傅,頭一天我沒經(jīng)驗啊。可是找不到水難道是我的錯?”

他挑起一側(cè)眉毛,試圖在臉上增添懷疑的神情。我看得出,這些話不中聽。“親愛的師傅,我永遠不會忘了你的。跟著你干活對我來說是人生課堂。可是,咱們還是放棄這口井吧,拜托了。讓我親吻你的手?!?/p>

馬哈茂德師傅沒有伸手?!霸僖膊灰嵴也坏剿头艞壍脑挕:脝??”

“好吧?!?/p>

“現(xiàn)在,把你師傅放下去。到午休前還有一個多小時。今天我們多休息會兒。你可以躺在核桃樹下,美美地睡一覺,好好歇歇?!?/p>

“真主保佑你,親愛的師傅。”

“搖吧,我下去?!?/p>

我轉(zhuǎn)動轆轤,師傅緩緩進入井中,消失在眼前。

我迅速清空桶,聽師傅從井下傳來的聲音,拼命搖轆轤。我身上汗如雨下,偶爾跑回帳篷喝桶里的水。有一次,因為看到從桶里倒出的沙子里一個石化的魚頭骨,我的動作慢了下來。剛一遲緩,井底就傳來馬哈茂德師傅的抱怨。每當(dāng)我不堪勞苦、精疲力竭的時候,眼前就會浮現(xiàn)紅發(fā)女人的乳房、她的膚色和身影。

一只好奇的黃白斑點的蝴蝶興高采烈、悠閑自在地穿過草叢,經(jīng)過帳篷和轆轤,越過井口向前飛去。

這意味著什么呢?我記得,每天11 : 30 左右,沿伊斯坦布爾—埃迪爾內(nèi)方向開往歐洲的客運列車緩緩經(jīng)過,我把這看作一切都會順利的標(biāo)志。一個小時之后大概12 : 30 左右,從埃迪爾內(nèi)開往伊斯坦布爾的客運列車則昭告著我們的午休。

我想趁午休跑去恩格然見紅發(fā)女人一面。我還想問她馬哈茂德師傅的事。我鎖住轆轤以免滑落。當(dāng)我抓住來到井口的桶把手拽向一邊時,又聽到馬哈茂德師傅的喊叫。

我的手不由自主并駕輕就熟地輕輕把桶拉向一邊,放置在木制底座上,就在這時,滿滿的桶從掛鉤脫落,掉入井里。

我愣了一秒,隨即大叫:“師傅!”

一秒鐘之前,馬哈茂德師傅還在沖我大呼小叫,那一刻,他沉默了。

下面?zhèn)鱽硪宦晳K叫。接著是一片死寂。那一聲尖叫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向后退縮。井下不再有聲響,我不敢靠近井口向下看。或許,那不是尖叫,只是馬哈茂德師傅的咒罵。

現(xiàn)在,整個世界跟井邊一樣鴉雀無聲。我的雙腿在顫抖。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只巨大的黃蜂先在轆轤周圍盤旋,隨后湊到井邊向下張望,又瞬間沒了蹤跡。

我跑向帳篷,換下被汗水浸濕的襯衫和褲子。發(fā)現(xiàn)自己赤裸的身體在顫抖,我哭了一會兒,不過很快收住。即使在紅發(fā)女人身旁顫抖我也不覺得羞愧。她會理解我,幫助我?;蛟S圖爾加伊也能幫忙。沒準(zhǔn),他們能從軍營、政府搬來救兵,或許消防員會來。

我抄近路穿過田地奔向恩格然。黃草間的蟋蟀默不作聲。又走了一段大路后,我再次抄近道穿越田野。沿墓地的坡路向下,我?guī)е悩拥谋灸苻D(zhuǎn)向身后,看到遠處伊斯坦布爾方向黑壓壓的烏云。

馬哈茂德師傅可能受傷了,倘若他正在流血,必須馬上找人救援。但我不知道該向誰求助。一進鎮(zhèn)子,我立刻走向紅發(fā)女人和圖爾加伊住的公寓樓。

一個女人但不是紅發(fā)女人,打開底層里間屋子的門。我想,這應(yīng)該是那個做廣告牌的毛主義者的妻子。

“他們走了?!彼f,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直截了當(dāng)?shù)貑?。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心愛之人睡過的房屋,大門猛然在眼前關(guān)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