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名片：萬聿文，浙江杭州人，網絡作家。

衙前農民運動情景圖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狂吼的風夾雜著狠戾的雷聲。

豆大的雨點下，一個瘦削的身影在田埂上踽踽獨行，他停在一座殘破的土坯房前，似乎回望了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推開了那扇破舊的門。

“爹，你真的要參加那個農民協(xié)會嗎？現在官府管得緊，要是他們發(fā)了火，抓了你可怎么辦?。　眲傄贿M門，一個年輕人就迎了上來，他接過老者遞上來的蓑衣，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一臉擔憂地看著老人。

“呸，我李成虎怕過誰，他們有種現在就來抓我?！边@個自稱李成虎的老人臉上爬滿了皺紋，斗笠沒能遮住的雨水順著褶皺滑落下來。他眼神炯炯，看著兒子，繼續(xù)道：“我老了，我不怕死。不過就是早幾年晚幾年的事，但我不能讓我的后人們一輩子都被這些地主老財欺壓著！”

“咳咳！”說得激動了些，李成虎猛地咳嗽了兩聲，他的兒子立刻上前撫了撫老父親的后背道：“好了，別說了。您趕緊去休息吧?！?/p>

李成虎這一年已經67歲了，很多人都勸他，都這把年紀了，好好地養(yǎng)老，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話，他都聽不進，他單知道他被這些地主老財欺負了這么些年，年年都要為吃了上頓沒下頓而發(fā)愁，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了三先生為他們爭取利益，他不能就這樣當縮頭烏龜。

這位三先生，原名沈定一，是個文化人。他在衙前辦了所小學，當先生的同時，經常會和農民們交流。他們打擊地主，從地主的手中搶回錢銀分發(fā)給百姓。他們還告訴百姓，不必交那么多的稅給這些貪得無厭的地主。

就因為三先生的一句話——一根麻稈容易折斷，一捆麻稈就折不斷。李成虎跑遍了整個衙前的農戶家，他告訴大家，只要大家愿意組建農民協(xié)會，參加農民協(xié)會，就可以擺脫原來的窮苦日子，不必供養(yǎng)著那些成日只知道欺壓農民的地主。

每次一旦三先生要開始演講，李成虎都會自發(fā)地敲鑼打鼓上街宣傳，他告訴村民們，“三先生說的話十分正確，大家都應該去聽聽?！毖葜v一開始，他聽得比誰都認真，偶爾還會維持一下秩序。

李成虎

“三先生說了，我們的勞動是最值錢的，我們憑什么把辛辛苦苦勞作出來的大部分糧食都上交給那些地主！”

“三先生說了，我們是勞動者，世界上勞動者是很多的，地主都是資本家，我們勞動者應該聯合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三先生說了這幾個字都成了李成虎的口頭禪了，他逢人就復述沈定一所說的話，逢人就勸他們加入農民協(xié)會。

聽得次數多了，大家也都注意到了他還有他所支持的三先生。但祖祖輩輩都被欺壓慣了，縱使聽了這些有用的道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還是不敢站起來。

直到這一年的5月份......

米店老板聯合起來哄抬米價。米價一下就漲了好幾倍，農民們買不起米吃，眼看就要餓死。

這時候，沈定一站了出來，他質問農民們，你們辛辛苦苦種米，到頭來自己卻吃不上米，你們是否甘愿。他號召農民們聯合起來，去搗毀那些惡意哄抬價格的米鋪。

李成虎一馬當先，他帶著一部分農民在沈定一的授意下搗毀了他妻弟開的米鋪，大家這才知道原來沈定一居然是地主出身，但他卻在切實地為農民做斗爭。于是，大家受到了鼓舞，一舉端掉了位于坎山鎮(zhèn)的沈定一妻弟所開的米店，隨后又一路翻過莫家?guī)X，穿過長巷，沿途搗毀了許多惡意哄抬米價的米鋪，逼迫其他米鋪不得不折回原價。沿途，他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米鋪老板們無法，只能乖乖地降低價格。

米價的事情結束不久，同年的7月份，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讓李成虎和地主們正面起了沖突。

那段時間，天降暴雨，眼看著就要淹壞了田里的莊稼。大家發(fā)現田里的水下不去，是因為地主們在河里安裝了竹箔，這些竹箔擋住了水的排泄，再這樣下去，田地里的莊稼都會被淹死，那辛苦了大半年的農民們都將顆粒無收，大家都想去把田地和河水銜接處的竹箔給去除掉，把多余的水排到河里去。

偏偏這些竹箔是這里的地主們分別把河給分段包了養(yǎng)魚，蓄水分魚用的。一聽說農民們要去竹箔排水，這些地主老財們都不樂意了。他們聲稱這些地是他們的，他們不讓排水，就不讓排。

李成虎氣壞了，他對地主們吼道：“那你們收租就少收點。”

這一下，地主們還是不樂意。

李成虎也是暴脾氣，他一怒之下，號召起早已憤怒的農民，一路鬧到了紹興縣公署。他高聲質問：“是吃飯重要，還是吃魚重要！”

暴雨幾乎是淹沒了整個村莊的田地，所有的農民團結起來可是一個龐大的數目，地主們一時間被嚇破了膽。

迫于壓力，地主們不得不去除了竹箔，這一下田里的莊稼都得救了，農民們似乎也意識到了，只要聯合起來，就可以不用受欺凌。但地主們卻在這件事情上狠狠地記住了李成虎。

得知此事的沈定一也認可了他們的行動，他還向他們指出，流經衙前的這條河本應該是屬于農民的，捕魚這些事本就不該被地主官紳給壟斷。

李成虎一聽，覺得有理，他將此事告訴了一起參加過游行的農民。經過此前的事，大家都對李成虎十分信任，這一聽，更加堅定了要維護自己權利的想法。

但雖然他們人多勢眾，卻沒有一個能講理的人，大家都講不過縣知事，只能干著急。這時候，李成虎卻請了沈定一前來。沈定一據理力爭，最終縣知事見拗不過沈定一，看著圍著公署的一眾農民，只得答應他們，他們此后可以在河里捕魚。

接連的勝利，讓農民們嘗到了甜頭。他們親身參與其中才發(fā)現，只要團結斗爭，就可以保護自身的權益。一時間，大家十分地尊崇沈定一，而最早的覺悟者李成虎也成了眾人嘴巴上掛著的“虎將”。

人們在沈定一的建議下，由李成虎牽頭，開始籌備起了組織農民協(xié)會。

那些地主當然不會放任他們不管，雖然他們都是在地下偷偷地策劃成立農民協(xié)會，但是地主們早有察覺，他們開始派人挨家挨戶警告農戶們不要輕舉妄動。

每次有人收到了地主的警告，想要退縮的時候。李成虎都會站出來，他堅定地說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讓我來擔著。”李成虎不管不顧的勇氣讓農民們大受鼓舞，他們列出了許多地主對農民不公平的克扣行為。

半年后，也就是1921年的9月27日，他們終于在蕭山衙前的東岳廟開了農民協(xié)會會議，衙前農民協(xié)會也就這樣誕生了。

在會議上，他們一起宣讀了《衙前農民協(xié)會宣言》，又確定了《衙前農民協(xié)會章程》，他們明確宣布，協(xié)會就是為了對付地主，反抗地主的剝削。宣言里提出“農民在中國歷史上是被尊敬的人民”，“土地是農民傳播氣力來養(yǎng)活人類的工具”“世界上的土地應該是歸農民使用”。參加大會的農民們在沈定一的帶領下一遍一遍朗讀著宣言中的內容，每一次朗讀，他們對自己價值的認識就更深了一分，他們慷慨激昂，仿佛眼前就是一條明亮的康莊大道。

大會上，還推舉了包括李成虎在內的六位農民協(xié)會代表。李成虎還被委員們選為了議事員。

在大會上，李成虎痛訴了農民的苦難，激昂地用三先生的說法，強調了擺脫苦難的辦法就是成立農民協(xié)會，大家團結起來同地主豪紳展開斗爭，“只要大家心肝齊，怕什么？我們這么多農民，如果官府來抓人，大家都去，監(jiān)牢里關不下這么多人的?！?/p>

在《衙前農民協(xié)會章程》中還規(guī)定了一些切實為農民爭取利益的條例。比如，章程中提出了三折還租等政策。

但是那些地主也不是輕易會讓農民翻身的，他們一開始并不愿意遵守這個在他們眼里有些可笑的章程，認為也不過就是農民之間的小打小鬧。但真的到了交租的時候，農民們交上來的租卻的確是原本的三折，這才讓他們慌了神。他們開始派人開著收租船一家一家敲門，威脅農民若是不按原來的樣子交租，他們就派人拆了農戶的房子，毀了農戶的莊稼。

但現在覺悟了的農民可不似以前那般軟弱，他們團結起來，揮舞著鐵鍬將來收租的人趕回船上，他們一起用泥捏成球，把那些可惡的人給趕跑了去。

為了讓官衙承認他們定下的章程，李成虎帶著眾人集結在蕭山和紹興兩地的公署前，要求他們承認章程上規(guī)定的內容，為農民減少稅收。

以衙前為中心的農民運動勢頭正猛，很快周邊的村鎮(zhèn)都受到了鼓勵，他們紛紛來到衙前向他們索要《衙前農民協(xié)會章程》。每一個人都拿著章程，拿著宣言，念叨著只要有了這個，地主們就沒法壓迫他們。沈定一借此機會開始游走于各鄉(xiāng)各縣，整個蕭山地區(qū)加上紹興地區(qū)都紛紛建立起了自己的農民協(xié)會。

不出幾個月，竟然大大小小成立了八十多個農民協(xié)會，這是政府和那些地主沒有預料到的，他們開始意識到農民協(xié)會會真真切切威脅到他們的利益。

這樣一鬧騰，立刻就引起了反動當局的注意，而那些地主鄉(xiāng)紳們也開始意識到事情的愈發(fā)不可控制，他們聯合起來，準備開始對付這些可惡的農民協(xié)會。

那些地主首先聯合起來，污蔑農民運動是“以共產主義煽惑愚眾”，他們要求政府嚴厲懲治發(fā)動者。此時的沈定一還在各個鄉(xiāng)縣之間游說，衙前地區(qū)首當其沖的就是李成虎。人們都勸李成虎躲起來避一避風頭，卻沒想到他非但不躲起來，還更加緊鑼密鼓地宣傳起共產文化。

為了遏制群眾的情緒，軍閥政府控制報刊，大肆登載歪曲、污蔑農民抗租減租斗爭的報道和文章，制造反動輿論，叫嚷“如此頑佃，安可不繩之以法而儆效尤耶”！

但農民群眾燃起的熱情不是這么容易就熄滅的，無論政府怎么管控，這燃起的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勢已經是控制不住的了。

農民群眾按照章程，嚴格地執(zhí)行著，他們不會多交租，卻也不會少交租。那些地主定下的殘酷的要求都被他們一一拒絕。

12月18日，正當各村農民協(xié)會代表匯集衙前東岳廟召開聯合會時，軍閥政府從紹興派出的100多名武裝官兵突然包圍了會場，打傷三人，抓走農民協(xié)會委員單夏蘭、陳晉生等三人，釘鐐投入紹興監(jiān)獄，還搜走各村農民協(xié)會委員名冊。

事情發(fā)生以后，浙江省長沈金鑒即以軍政兩長的名義，命令省警察廳派60余名保安隊員過江鎮(zhèn)壓，并委派王嘉曾為此案的“承辦委員”，“馳往徹查復奪”，蕭、紹兩縣知事余大鈞、莊綸儀也緊鑼密鼓地配合。

他們一面張貼布告，強行解散農民協(xié)會；一面四處偵查追捕被列入拘捕名單的500余名各村農民協(xié)會領導人。他們認為：蕭紹地區(qū)掀起的農民運動，源出于蕭山衙前村，“而衙前之李成虎等人，是鼓動最烈，為該會最有力之人”，即布重兵于衙前，搜捕最關重要的農民協(xié)會領導人。

在這樣險惡的形勢下，李成虎已經是處在了風暴的中心。但是他仍舊不顧個人安危，繼續(xù)為光大農民協(xié)會而奔波。

面對家人苦口婆心的勸說，李成虎不為所動。他堅定地回答：“大不了，頭落地就完了，怕什么!”

他為了鼓勵大家不向反動當局的鎮(zhèn)壓屈服，仍然組織了有一兩千人參加的抗租示威，頑強地堅持斗爭。

一直到12月27日下午，還在田地里奔波的李成虎突然收到消息說家中有人找他，他還以為是在外游說的三先生已經回來了，火急火燎地趕回家去。

一到家，堂里等著他的卻是公署的人，李成虎臉色一沉，明白不好。前幾日陳晉生被捕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他連逃都沒想逃，大義凜然地就跟著來人走了。

李成虎被逮捕，最高興的就數那些地主老財了。但他們不愿意讓他就這樣死去，他們認定這場運動會鬧得這樣大就是因為李成虎的煽動。這些地主老財們建議留著李成虎，讓他親口認錯，從而擊潰這些農民的信心。

如意算盤打得響亮，但李成虎卻好不配合，他挺著胸膛對他們嘲笑道：“我是衙前農民協(xié)會的議事員，就是我主張的組織農民協(xié)會。三折交稅也是我提出的，你們能拿我怎么樣？”

60多歲的高齡，在寒冷的冬天被關在監(jiān)牢里。為了讓李成虎配合，他們在他身上用上了各種刑罰，但是他卻毫不畏懼。一直到1922年的1月24日，李成虎終于吃不住虐待，死在了牢獄之中。

李成虎的犧牲，換來的不是平靜，而是更加強烈的反抗。不幸的是，這場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最終卻遭到了殘酷的血腥鎮(zhèn)壓，他們不得不暫時停止運動，但李成虎用生命換來的絕對不是妥協(xié)。

人們將他的尸體安葬在鳳凰山上，他們?yōu)槟沟匦藿四沟?，還在通往墓道的河上架起了“成虎橋”，橋邊石坊柱子上分別鐫刻“吃苦在我；成功在人”、“中國革命史上的農人這位要推頭一個；四山亂葬堆里之墳墓此外更無第二支”的楹聯。

衙前農民還在農民協(xié)會舊址——東岳廟設立“成虎堂”，他的遺像兩邊分別陳列著他生前使用的鋤頭和鐵鍬，四周掛著紀念他的挽聯，其中“為群眾而犧牲，問耕耘不問收獲；振義聲于隴畝，見鋤鍬如見須眉”為沈定一親手撰寫。

李成虎是英雄，英雄會被人銘記。在他去世的一年后，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劉大白在《成虎不死》的挽詩中寫道：

“成虎，……

你的身子許是爛盡了吧。

然而你底心是不會爛的，

活潑潑地在無數農民底腔子里跳著。

……

你底身死是田主們底幸，

你底身死而心不死，

正是田主們底不幸啊！”

這一次衙前農民運動涌現出來的不只是李成虎這一位遲暮英雄，還有比他更早被捕的陳晉生、單夏蘭，還有一直在動員農民的沈定一、宣中華等先進的文化分子。他們都在歷史的長河里慢慢地湮沒了身影，但他們?yōu)閯?chuàng)造美好中國而付出的努力是不可忽視的。只可惜沈定一最終沒有堅守他最初的心愿，而與共產黨的事業(yè)背道而馳了。

英雄是不朽的，這一次聲勢浩大的運動也是難以磨滅的。衙前農民運動雖然失敗了，但卻有著劃時代的意義。

衙前農民運動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領導的第一次有組織有綱領的農民運動，被稱為“全國農民運動的歷史上最先發(fā)軔者”。這次農民運動雖然時間不長，但它揭開了中國現代農民革命斗爭的序幕，顯示了農民群眾潛在的偉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