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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村莊傳
來源:《江南》微信公眾號 | 韓星孩  2018年05月15日21:59

導(dǎo) 讀

村莊是一個體系,是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古老文明的結(jié)晶體。在最近的數(shù)十年中,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鄉(xiāng)村文明正在漸漸消弭,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意義上的村莊已快速地分崩離析。這部《村莊傳》采用農(nóng)村做七的方式,寫了七七四十九章,分別對鄉(xiāng)村人物、地理習俗、動物、植物、手工藝等做了詞典式的描摹,既是對童年的深情回望,也是對田園生活和精神故鄉(xiāng)的懷念和憑吊。

天地

21世紀初的中國有一位詩人叫陳二,他身份證上名字是陳多寶。那個時候大多數(shù)中國詩人都有一個筆名,有些還有好幾個筆名。詩人陳二,也就是陳多寶,1971年出生于浙東臺州一個叫山根陳村的小山村。據(jù)《海東陳氏族譜》記載,陳氏祖先從南宋淳熙年間開始在此生息繁衍,經(jīng)過了七八百年,陳多寶出生時依然只有六七十戶人家。

中國人選擇聚居的地方都要看風水,好風水最簡單的模式是:村后有靠山,村前有流水。

陳多寶常聽村里的大人們說:“陳氏祖宗當年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村莊所在前后都是高山,正好像一艘船,村莊正好在船底,村口的那棵唐朝古樟就是船的桅桿,這樣,子孫后代會一帆風順。”

山根陳村前后都是地圖上的無名小山,但山根陳村人的祖先卻給它們分別命名并一代代相傳下來,他們稱村前的山叫“前門山”,村后的山叫“后門山”。

前門山就是陳多寶每天醒來后抬頭見到的那座山,也是他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座山。在讀中學以前,他都覺得前門山似乎高不可攀。村里人稱前門山最高的山峰為天燈盞,據(jù)說翻過前門山就是仙巖街,站到天燈盞上都可以看到海東縣縣城的電視塔,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大海。前門山的山谷是梯田,兩側(cè)是坡地和茶園,高處則是茂密黝黑的松樹林,那里有很多蘭花,每年春天,小伙子和姑娘們都要到那里挖蘭花。

后門山不高,山頂?shù)教幨锹懵兜陌咨髱r石,零零星星長著幾棵老楓香。東邊是竹林,中間是菜園,西邊是梨園。上了后門山嶺頭,后面還有無窮無盡的山綿延著,山越遠則越高,直到經(jīng)常云霧繚繞的大名山。

從后門山嶺到大名山之間,從山頂?shù)缴侥_延伸下一個個山灣,都是坡地和樹林交錯。村里的柴草、番薯、麥子、茶葉、花生、板栗及蔬菜都長在這些山灣里。

后門山嶺西側(cè)谷底則是一個水庫,水庫對面就是村里的墳山。

除了環(huán)繞著村莊的幾塊水稻田,山根陳村的田地幾乎都是山坡上的梯田和梯地。每一塊田地都有名字,如扁擔丘、菜刀丘、棺材丘、老鼠尾巴丘、五斗、三籮、老爺?shù)钌稀⑺畮炷_下、新秧田、老苧地(即使不種苧麻了,也還這么叫著)。

在山根陳村,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張地圖,每個人都熟悉全村的每一塊田地的每一個角落,熟悉哪里經(jīng)常能捉到蛇,哪里曾經(jīng)倒死一頭牛,哪塊田岸曾經(jīng)在哪一年的“做風水”(臺風)中倒塌過,哪塊地曾經(jīng)長過一株梨子味道特別甜的大梨樹。他們甚至熟悉山上的每一株樹,每一叢草,每一塊石頭。

哪怕是自己出生的村莊,熟悉她也有一個過程。山根陳村雖然是個小村莊,陳多寶到了讀小學才走遍全村,而直到高中畢業(yè)他都沒有把附近的山山灣灣走遍。

一條小河沿著山根陳村前門山的山腳流過村前。小河是海東縣母親河仙海溪的一條小支流,在以前的地圖上一直是一條無名小河,后來因為政府實施“五水共治”政策,需要給每一條小河命名,才叫它“山根陳溪”。之前和之后,山根陳村的人一直叫它溪坑,更多的時候就叫一個字:坑。

山根陳村的坑在村莊前也就一百米不到的長度,但卻分了好幾段,每段也就十幾米的長度,卻各有名字。最上面有一個攔水壩,蓄水成湖,便于將河水引入村邊的稻田,因為邊上有一口全村公用的大水井,就叫水井頭,是村里洗菜的地方。水井頭下來是彎龍?zhí)?,被壩上的小瀑布沖擊成一個大水潭,是小孩子夏天玩水、洗澡的地方。彎龍?zhí)断聛硎切∷鋵嵅]有水井,或者村里有大水井之前曾經(jīng)在這附近有小水井,這是村里洗衣服的地方,圍了半圈光溜溜的石頭,讓人可以站立,也可以在上面給衣服涂皂、揉洗、敲打。小水井下面是一大片連在一起的光滑的墨色石頭,有兩個深潭,分別叫上龍?zhí)逗拖慢執(zhí)叮瑑蓚€龍?zhí)吨g一道赭紅色的光滑的水溝,膽子大一點的小孩經(jīng)常在這里玩滑滑梯,從上龍?zhí)兑恢被较旅娴拇簖執(zhí)?。再下來就是石埠頭,沿著幾個大石頭可以通到對岸,是用來洗糞桶的。石埠頭以下就叫石埠頭下,是扔死雞、死老鼠以及拋棄死人衣服的地方。

山根陳村的大人們一年四季都喜歡坐在村口的大樟樹腳下的幾塊光滑的大石頭上聊天,那些石頭形狀不一,有長條的,有扁的,有圓的,顏色深淺也不一,并且會隨著天氣而變化。

陳多寶經(jīng)常會聽到大人們對自己村莊的總結(ji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山根陳村是窮山惡水,后門山太矮太貧瘠,所以出不了一個小官卵,門前坑水太淺,所以出不了大財主。”

村里的人好像都恨山,他們一輩子主要就是爬山挑擔,把肥料一擔擔地挑上山,把柴草、糧食和蔬菜一擔擔地挑回家。大人們對不喜歡讀書的小孩總是一句話:“不肯讀書,你總歸是爬大名山的命?!贝竺绞巧礁惔遄钸h最高的山,從后門山上,經(jīng)過后門山嶺頭,還要走過樹木崗、流沙塔、娘娘帽灣,空手走上去都要一個小時。

村里的人好像也恨水,他們處在水的太上游,水太淺,坑太窄,水里能撈的東西幾乎沒有,更不用說用來開船。村里人每天都心里念著仙巖街,念著縣城海東街,向往著城里的日子,對村里的生活顯得無可奈何。

但村里人又離不開山,渴望山上的大樹和柴草都跑到自己家里來,于是就作興偷樹和偷柴。那時候山是村里共有的,只有在指定的日子才可以集體上山砍柴。村里四邊都是山,但大多數(shù)屬于外村西胡村,因此,這個村每戶人家如果不偷幾擔柴都是過不了冬的。

白天,山野上到處都有人,沒人敢偷樹砍柴,夜晚必須要有人看守,叫望山。村里在山上專門造了一間茅草屋給望山人住,大小和龍王殿差不多,只是龍王殿是沒有門的,也沒有眠床和幾塊石頭搭起來的灶臺。

望山的是一個叫老百曉的老頭。老百曉還有一個綽號叫“爛死人干”,因為他從來不生病,晚上也不怕任何鬼神或者野獸。老百曉和他的狗每天晚上都住在山上。

老百曉會講“大話”(故事),小孩子常纏著他講大話。據(jù)說他碰見過鬼,他還和鬼講過話,并且這個鬼就是大橋的爺爺。大橋的爺爺死之前,小孩子都見過的,當時他是村里最老的老頭,年紀有八九十歲了,連老百曉和他相比都像是小孩子。他笑瞇瞇的,從不說話,有點像廟里塑的老爺,所以人們都叫他老爺。最奇怪的是,夏天的時候,他不穿上衣,他的兩個乳房大得下垂,走路時會晃來晃去。他是一年下大雪的時候死的。

老百曉總是那么笑瞇瞇,從沒看見他傷心過。村里的其他人好像多多少少有憂愁,有脾氣,他卻從來不和人吵架。就是碰到偷柴的,他朝沒人的地方拋拋石頭,宣講一下村里對偷柴者的懲罰規(guī)定:“偷柴要給全村分饅頭的,偷樹要給全村分豬肉放電影的,我看你還是省幾塊銅鈿吧。”表示他已經(jīng)知道了,也不像外村的望山人追過來奪你的柴繩和柴刀,甚至當場把你的竹槍(挑擔用的竹棒,兩頭削尖)一刀兩斷。

比山更高的是天。老百曉給小朋友們講過天的故事:

“天本來是貼著地的,就貼著每家的屋頂,站在二樓的窗前或者爬上院子里的大樹就可以直接摸到云朵和星星。因為村里有個小孩放了一個屁,天怕臭,就跑到了半山腰。后來又因為人們放鞭炮,天怕痛,就跑到了天燈盞。天燈盞上有一個老頭燒灰,天怕嗆,就跑到現(xiàn)在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山根陳村上空的老天,有時候空無一物,有時候云霞密布,有時候雷電交加,有時候星月滿天。在陳多寶讀中學時讀到天文常識之前,天對他來說是很不可思議的,他聽大人們說,天的高處住著各種各樣的神仙。

村里人叫太陽為“日頭佛”,叫月亮為“月亮佛”。碰到月食,村里的大人們不說月食,而說月亮佛被天狗吞了。月食的晚上,老太太、小孩子都敲鑼打鼓,敲臉盆、放鞭炮,村里非常熱鬧。據(jù)說,大家用響聲把天狗嚇跑,讓天狗把吞在肚里的月亮佛一點點吐出來。

四季

除了太陽、月亮和星星,云就是天上最常見的物體了,而云又和龍有關(guān)。龍似乎是一種動物,又似乎神通廣大,是神靈的一種。龍住在海洋里或者深水潭里。官最大的龍是海龍王,住在海底的龍宮里,是海洋里各種魚、蝦、蟹的大王。龍可以飛到天上,打雷和下雨的事情屬于龍管的。

其中湫水山白龍是和山根陳村有關(guān)系的,老百曉和村里的其他老人每逢夏天大旱總會講起這個故事:

“負責山根陳村下雨的是湫水山白龍。從前,湫水山腳下有一個小后生,家里只有一個老娘,他長年在鄰縣象山的一個地主家做長工。那時候還沒有海東縣,山根陳村還屬于寧海縣。一年大旱,象山地主家的萬畝良田都被曬得枯裂,心里萬分焦急。小后生跟地主說,‘我有辦法,但你得先給我做一整臼麻糍?!魅藢⑿艑⒁桑鸵懒怂?。他吃了麻糍后,天果然下起了雷雨,像整臉盆整臉盆的雨水迎頭澆下來,但有一塊田角頭卻始終落不到一滴雨。原來主人切麻糍時,一個小孩在邊上嘴饞,主人切了一個小角頭給他。之后,主人很器重他。主人發(fā)現(xiàn)他連六月這么熱的天也從不洗澡,身上泥腥氣很重,就勸他洗個澡。他要求主人把七七四十九口大水缸都挑滿水,水缸放在屋子里,關(guān)上所有門窗,連板壁縫都糊上紙,任何人都不能偷看。主人又依了他。跟做戲里的稱呼一樣,主人的女兒叫小姐,小姐很好奇,用手指在窗戶紙上戳破一個小洞,只見一條白龍在七七四十九口大水缸里翻滾。她把看到的告訴她父親,她父親說,‘你的眼怎么不瞎掉呢?’她父親話還沒說完,她的雙眼真的瞎了。他是真龍,而凡人是不能見龍見虎的,否則就要倒霉。八月中秋快到,小后生要回家看老娘,主人和小姐送他很遠,他不斷回頭,一回頭一個灣,一共有七七四十九灣,這就是寧海和象山交界地方的四十九灣,現(xiàn)在還有。而中秋節(jié)時,我們這兒也就落到了雨,那是白龍回家來看他老娘了。與我住的茅草屋相鄰的龍王殿,里面住的老爺就是白龍,所以龍王殿又叫白龍殿,坐在龍王邊上的白龍娘娘就是地主家的小姐,后來小姐嫁給了白龍?!?/p>

小朋友們會問:“那么小姐眼睛好了嗎?”

老百曉說:“當然好了,嫁給白龍成為娘娘哪里還會不好的?”

因為有湫水山白龍保佑,山根陳村四季分明。

春天的田野好像每天在做戲,熱鬧得很。幾聲雷聲像是做戲鬧頭臺越來越緊密的鑼鼓聲,把山野炸得越來越有精神,預(yù)示著一年的好戲即將開始。雷聲讓小朋友們感受到老天的威力,比過年時全村的鞭炮一起放還要厲害。

山野里到處長出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大地上有一大半的花都在這個季節(jié)開放。春天的雨水好像是和成群的燕子一起從外面的世界飛進村莊和山野的,把百草澆得碧綠碧綠、水嫩水嫩的,河里的水滿了,蝌蚪和小魚成群游了,山上的小鳥突然多了起來,整天嘰嘰喳喳、嘀嘀哩哩的。小麥死命地往上躥,在春天里完成開花結(jié)實。筍往上冒,一夜長好幾寸,很快地長到十幾米高,抖落了筍殼,長成鮮嫩的毛竹。秧苗啊、豌豆啊、洋芋(馬鈴薯)啊,一天一個樣。小朋友們在睡夢中經(jīng)常聽見山野里的各種花草在翻身,各種小鳥在說夢話,當然還有他們害怕的黑影在黑暗的森林里、菜園上隨意飄蕩。

春天的村莊里也很熱鬧,到處是桃紅柳綠梨白,黃黃的小雞滿地跑,蝴蝶和蜜蜂在花叢中忙碌。春天的晴日是豬圈出肥、番薯孵種、秧苗下田、茶葉采摘的日子。

夏天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天氣炎熱,農(nóng)活又多。

夏天的陽光很毒辣,莊稼地里的雜草必須得正午時光除去方能被烈日曬死,稻田除蟲也得在正午噴灑農(nóng)藥方能把蟲殺死。農(nóng)民沒什么衣服,也好像不屑于穿衣服,經(jīng)常是赤膊在烈日下除草,最多肩上披一塊用苧麻織成的土布,因而,村里男人的身體都是曬得黝黑黝黑的。

熱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干旱。久晴的時候,稻田都曬白了,露出一道道越來越大的裂縫,旱地里的黃泥都曬成了粉,眼睜睜地看著碧綠的水稻被曬枯白,如果點一把火整個稻田都能燒起來。連草都曬蔫了,番薯藤也被曬得面黃肌瘦的。大人們、小孩們,甚至村里的狗和雞都感覺到情況有點恐怖。小河里的水越流越少,甚至少到一滴不剩,連河底的墨色石頭都被曬白了。通向村外的黃泥路也被曬白了,從路上經(jīng)常會走來臉色蒼白或黝黑的討飯人,據(jù)說是從鄰縣過來的,老人們說那是因為他們那邊荒年了,如果我們也碰到大荒年,那么我們村里也可能要出好幾戶討飯的。家家戶戶后門的水井也沒水了,然后河邊的大水井也沒水了,挑水要到山谷里去挑泉水。然后,水庫也露了底。抬頭看天,天空藍得像是古代,除了幾朵白云無精打采地似乎一動不動,什么都沒有。蟬沒完沒了地嘶叫令人生厭,日頭佛熱得讓人憎恨,陳多寶很希望能像連環(huán)畫里的后羿把它射下來。

正午時候的村莊更是安靜,毒辣的陽光占據(jù)了村莊和山野,仿佛發(fā)出嘶嘶的叫聲,山野好像就要死了,村莊就要融化了。大人、小孩都是懶洋洋的,狗啊雞啊,燕子啊麻雀啊也是懶洋洋的,大家都充滿了對雨水的渴望,大家都有著對干旱的恐懼。但大家也不是特別憂愁,只要等到白龍回家鄉(xiāng),總有臺風送來過度的雨水。老百曉說:“六月盡,七月半,八月十六不用算。”意思是,如果六月底不會打臺風,那么七月半肯定會打臺風,如果這兩個日子還沒有打臺風,那么八月十六是肯定會有大臺風的。

暴雨終于來了,某個中午或者黃昏,天地突然黑了下來,大白天突然好像變成了黎明前的黑夜,狂風呼嘯,誰家沒關(guān)好的門窗突然被吹得噼里啪啦地響,雷電交加,閃電撕開黑幕,好像要把大地撕裂,真的像傳說中的白龍回來了。雨先是一滴滴像箭一樣射在曬場上,每一滴都竄起一陣灰塵,曬場上飄來一股泥土嗆鼻的焦臭味。一滴滴雨像石頭一樣打在瓦片上,發(fā)出噗噗噗的聲音,像是燒紅的鐵浸入水中,瓦片發(fā)出嘶嘶嘶的吼聲。然后暴雨傾盆,屋檐倒水,所有的小溪坑又漲滿了水。空氣中充滿了一股泥腥味,一陣陣涼風吹來,真是爽快。到處是狂風搖樹的聲音和密集的雨聲、水聲,山野像是瘋了一樣,瘋得是那么激烈,那么快樂。

不到半個小時,后門山擁擠下來的水已經(jīng)來不及繞過后門的小水溝,就直接從家家戶戶的黃泥地板上經(jīng)過。家里變成了大海洋,雞都飛到了屋檐下的柴堆上,塑料拖鞋在水上漂,陳多寶和鄰居小伙伴們蹚水玩,說不出的開心和新鮮。

暴雨過后,天又重新亮起來,整個村莊都在滴水,前山后山都是小瀑布,每一棵樹、每一棵農(nóng)作物、每一棵草都是濕漉漉的,有的還被暴雨打蔫了似的。大家都露出欣喜的神情,小狗也歡快地奔跑起來,不時抖擻一下身上的水,小雞在水中找小魚,在濕漉漉的院子里找趁著雷雨冒出頭來的蚯蚓。入夜又可能是滿天星星,并且顆粒比平時飽滿。青蛙呀、蟲子呀,也叫得特別歡快。在涼快的夏夜,人們甚至能聽到后山菜園里的莊稼咕嚕咕嚕的喝水聲。

夏日也有痛快的時刻,陳多寶和小朋友們每天去小河里或者水庫里玩水。泡在涼快的水里,水上到處是歡快的拍水聲和嬉鬧聲。也總有誰的母親手里拿著一束竹枝邊追趕邊責罵。黃昏時候的晚霞特別絢麗,像是給山崗戴上了美麗的皇冠,并且天空似乎更大了,更有層次了,天空似乎在朝大家笑。

經(jīng)過瘋狂的夏天,就進入了金黃的秋天。陽光又變得柔和,雨水又顯得很纏綿,大地又顯得親切。看著秋天漸漸黃起來的山野,心里又有了安慰。秋天是收番薯的季節(jié),是砍柴的季節(jié),是收花生、收玉米、收毛芋、收板栗、收柿子的季節(jié)。經(jīng)過這個季節(jié),山上的糧食和果實基本上都收進了家。

稻子收割后,稻稈盤到大樹上,一個個稻稈蓬就像一個個懷孕的婦女,驕傲地挺著大肚子。

山根陳村的冬天是很迷人的,農(nóng)活少,節(jié)日多。除了種麥、砍柴和種菜,冬天里沒有什么大農(nóng)活要干,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比較放松,走路的樣子也比較散漫。生產(chǎn)隊的老牛也放假了,整天臥在曬場上曬太陽,咀嚼干燥的稻稈。

冬天還有雪。一天早晨,媽媽推開窗,陳多寶竟然看見窗外的世界全是白色。他真沒想到老天還有這么大的本事,老天竟然還這么可愛,想把整個世界弄成電影呢,山野上、溪坑邊、道路上,再也沒有了人影。后來他在語文書上讀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寫的好像就是山根陳村下雪的情景,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留下村莊。到了晚上,好像連村莊也消失了,只留下一間間房屋內(nèi)的一點油燈,幾張臉孔。接下來幾天,他就看著屋頂和山上的雪一塊塊融化,看著屋檐垂著一根根圓溜溜的冰垂。而村里幾個小伙子則還會在雪天里上山,追來一只野兔或者山麂,讓人感覺這是古代才有的事情。

冷颼颼的日子,嘴巴里呵出的氣都是一陣霧,人們充分體驗了陽光和火的舒適,被窩、火堆、火龍?zhí)?、火籠和陽光顯得可愛無比。

冬天還有過年,為過年準備種種好吃的東西,做新衣服。一年四季,大家最盼望的就是過年。

在陳多寶的印象里,春天是美麗的姑媽,是兄弟姐妹。夏天則像是父親,他是厲害的,是家里的正勞力,但又比較無趣,有時候甚至讓人有點恐懼。秋天呢,是媽媽,給了他很多好吃的,又總是面帶微笑。冬天是古老的,是慈祥的,像爺爺和奶奶。

房屋

老百曉似乎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說法,說的話又像戲里的詩句,總是押韻的。吃自然是重要的,和村里所有人一樣,說到“吃”這個字的時候,他也是用特別重的聲音。他說:“做人為吃(當?shù)胤窖园l(fā)音接近于‘出’,念第四聲),做老爺為香蠟燭(念第四聲)。”但比吃更正經(jīng)的是住,真正讓人安心的是家里有三間朝南的房屋。他說:“有吃沒吃,三間朝南屋(也念第四聲)?!?/p>

說起村莊,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房屋。山根陳村背靠后門山,其他三面稻田環(huán)繞。陳多寶第一次站在后門山嶺回望自己的村莊,感覺有點陌生,像是看著從沒去過的一個村莊。只見黑麻麻的一大片瓦頂,被四周的綠色包圍著,瓦頂與瓦頂之間零星竄起幾株樹,炊煙從家家戶戶的屋頂升起,好不熱鬧。

山根陳村有四個“道地”(四合院),四幢排屋。一條條小巷都鋪著光滑的鵝卵石。村莊中間有兩個大曬場,是曬稻麥的地方,更多的時候是空著的,成為孩子們追追打打的樂園。村頭巷尾的路邊則是豬圈和茅坑,也是熱鬧場所,村里人稱上廁所為出恭或上朝,早晨和黃昏,上朝的人是最多的,大家坐在木制坐便架上,談天說地。

道地為圍合庭院,有車門,有弄堂,針對車門的當中有公用的堂前。結(jié)婚也好,出喪也好,凡是這個道地的人都可以放在堂前舉辦儀式和酒席。如果誰家要做木工、彈棉絮,過年的時候打爆米花、搗麻糍,也都在這里。每個堂前自然都放著一只石搗臼和一大一小的搗齒頭(木柄石硾)。大道地都是造于清朝末年或民國初年,鵝卵石砌的后面墻和木板都已經(jīng)發(fā)黑。長排屋都是建造于解放后,都是朝南排列,木板還有點新。

村里所有的排屋都是兩層,地是光滑的黃泥地,頂是坡狀木椽黑瓦,后面墻是石頭或磚頭,屋柱、棟梁、隔柵、樓板、內(nèi)墻都是木頭木板,上下樓也是木樓梯。下雨的時候,雨落在瓦片上清晰可聞。落雪霰子時,瓦片叮咚作響,有時候穿過瓦片間的縫隙,跳到床上落在正在睡覺的人的臉上。冬夜,風吹過板壁縫隙嗚嗚而鳴。每到冬天,陽光總是鉆過陳多寶家木板壁上的一個小圓孔,一根溫暖而燦爛的光柱射在床里邊的木板壁上。

木板壁隔音效果不好,夜半小孩哭鬧或者小便,其聲響隔開兩三間房子都清晰可聞。關(guān)在樓梯下面的雞也因為樓上的聲響而作出些反應(yīng),會互相叮咬一口,咕咕幾聲。

道地里不種樹,中間鋪著鵝卵石的就是道地塘(天井),堆放垃圾和柴火。而長排屋前既是公用的通道,又是每家的院子,有些人搭了豬圈,有些人種了很多樹。很多人家都種有桃樹、梨樹或橘子樹。村民沒有為種花而種花的傳統(tǒng),種薄荷可以泡茶,種黃花菜為其可以食用。但小孩子既愛吃,也愛花,門前屋后總要種些天蘿(絲瓜)或冬瓜,果子長出來之前,藤藤蔓蔓,花花葉葉都非??蓯?。

村里的太陽最早曬到陳多寶家所在的長排屋,所以冬天的早晨村里的男人和小孩們總是集中到長排屋的屋檐下。等太陽照進了道地,大家又往道地跑。大家坐在竹椅上或者樹段上,手里或者腳下有暖爐,老奶奶們總是在這個時候補衣服,媳婦們洗好了早飯碗、喂好了豬也來打毛衣或者織漁網(wǎng)、織苧線、打草編,大家邊勞動邊開玩笑。新生孩子的媳婦則在陽光下奶孩子,總有小孩子跑來跑去。道地是封閉的,風吹不進來,陽光無比安寧。

房屋和田地是山根陳村人最重要的財產(chǎn),田地大部分已經(jīng)共有,只留下幾塊自留地,私有的房屋就顯得更加重要。

一般來說每個兒子長大了就要有一間屋。介紹對象時,女方最關(guān)心的除了后生本身是否能干、勤勞、脾氣好,就是男方有沒有屋,是新的還是舊的,是兩層的還是三層的,很多娶不進老婆的人都是因為沒有屋。

陳多寶的爺爺陳金貴深知其中道理。陳多寶的爸爸作為大兒子,十多歲時,陳多寶的小叔叔出生,彼時陳金貴已經(jīng)有四個兒子。除了父親傳下的一間房子,他就竭盡所能造了三間新房子,并且都是朝南屋,這樣四個兒子每人都有一間屋。

奶奶曾告訴多寶說:“你爺爺和你爸爸白天要去生產(chǎn)隊出工,總是起早摸黑到溪坑里擔石頭。因為你爸爸在幾個兄弟中出力最多,所以,后來分屋時也由他先挑選?!?/p>

多寶的奶奶是半個瞎子,有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另一只眼睛常年爛糟糟的。奶奶告訴多寶:“造新房子的時候我正好生了你小叔,還在坐月子,本來是不能碰水的,但我要洗菜、燒飯、喂豬,要洗全家大小七八個人的衣服,要每天燒四餐飯給老司工匠吃,我的眼睛就是這樣落下了病根。”

房子造好,多寶的父母就結(jié)婚啦,當時多寶爸爸廿歲(當?shù)亓晳T說虛歲),媽媽十六歲。他們本來就帶著點親戚關(guān)系,多寶爸爸的二姑媽是多寶媽媽的三舅媽,就是多寶爸爸的姑媽把她丈夫的外甥女嫁給了自己的大侄子。結(jié)婚后他們就住在新造的長排屋里。結(jié)婚次年,他們就從爺爺家分出來獨立過日子,樓上木板床一張、樓下鍋灶一個、木凳一條、竹椅一把、母雞一只,一個新的家就這樣開始了。

自從搬進新房,他父母就不斷地增加房子的內(nèi)容。后門挖了一口井,井邊的長條石是花了兩包香煙請人從里村的石頭塘里一起抬來的。前門種了很多樹,整排房子數(shù)他們家的小樹林長得最好。一個一個又一個,在多寶開始有些識事時,他媽媽在這間房子里已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后來又生了兩個,那是后話。

等多寶有記憶的時候,他爸爸還是不斷增加或修改房子的內(nèi)容。把兩面木板壁換成了磚墻。在門口的柱子上鑲上了一塊鏡子,鏡子邊掛著一把梳子。他爸爸請木工做了一張新床,又請漆匠涂上紅色油漆,請穿棕繃的師傅穿了一張新棕繃。

多寶的爸爸在村里也差不多算個能人,喜歡模仿城里人的一些生活,因此,他們家很多東西都是蠻有特色的。村里通電以后,他家的電燈上有一個從寧波買來的白色塑料罩撲著,同樣的瓦數(shù),光線就比別人家精神。

但住在隔壁的兩個叔叔家比他們更先進,樓上的木窗戶已經(jīng)換成了玻璃窗,關(guān)上了還能看外面的風景。多寶就希望爸爸有朝一日也把樓上的木板窗戶換成玻璃窗,那簡直就像城里的房子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爺爺、小叔叔、姑媽吃了飯都出去了,奶奶家只剩下他奶奶一個人,赤裸著上半身在一盆熱水邊洗澡。見多寶來了,他奶奶就叫他去給她搓背。

多寶突然問奶奶:“老百曉是有房子的,怎么就沒有老婆呢?”

奶奶說:“他老婆娶過兩三個,死的死了,賭輸了的賭輸了,跑的跑了,結(jié)果一個也沒有?!?/p>

這好像不是他心目中的老百曉爺爺,他疑惑地問奶奶:“我看老百曉爺爺人蠻好的,怎么這個樣子的呢?”

奶奶嘆了一口氣,似乎又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唉,一切都是命啊,算命先生給他算過的,‘滿園花開不結(jié)籽’,都是命中注定的?!?/p>

多寶繼續(xù)問奶奶:“那他死后房子給誰?。俊?/p>

奶奶說:“他死后,房子給大橋家里,因為大橋的爺爺和他共一個爺爺?shù)??!?/p>

多寶說:“難怪大橋家的柴疊在老百曉家里。”

奶奶趁機告誡多寶:“你以后做人一定要爭氣,不能像老百曉一樣。做人要學好,不要學壞。我們家現(xiàn)在這么多房子,這么多人,都是我們?nèi)乙讳z頭一鋤頭從地里挖出來的,一口一口從嘴邊拼命熬省出來的?!?/p>

奶奶總是反復(fù)跟多寶說些所謂古老世人傳下來的話,比如“財主、財主都是從嘴里裁出來的”,“學壞容易學好難”,“撐名氣一世,倒名氣一時”。

男女

老百曉說:“男孩是為自己養(yǎng)的,臨老可以養(yǎng)老,女孩是為別人養(yǎng)的,遲早要嫁給別人。”

識得男女有別后,陳多寶很慶幸自己是一個男孩。

在山根陳村,寵男賤女似乎天經(jīng)地義。那時,在一些重要場合,男人才算人。家譜也有規(guī)矩,只登記男的,不登記女的。沒有兒子的男人,為了讓家譜上的紅線傳下去,就想盡辦法,有招女婿上門的,有買老婆生兒子的,有過繼一個兒子來的。

因此,村里人生孩子都喜歡生男孩,不喜歡生女孩,生個兒子是寶貝,生個女兒叫賤貨。生了兒子則滿臉喜氣,要辦酒請客,見人就分香煙,想讓全村老小盡快知道,生了女兒則垂頭喪氣,覺得沒面子,想隱瞞住消息。據(jù)說外村有戶人家一連生了十個女兒,再生出一個還是女兒就直接把孩子扔在馬桶里浸死了。

日常生活中,處處是男尊女卑。男人打女人天經(jīng)地義,女人打男人則似乎違背天理。吃飯的時候,男人先吃,女人再餓都要等男人開始吃了才可以吃。女人吃的比男人差,坐的位置比男人偏,甚至坐的凳子也要差一些。很多正規(guī)的宴席,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吃飯。

大家之所以覺得男人比女人尊貴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男人做主席,毛主席是男的,周總理也是男的,連跑到臺灣去的蔣介石都是男的。女人每天燒菜,但辦酒席的大廚卻都是男人。男人能夠出遠門造海塘,深夜上山偷樹。男人知道林沖、武松、魯智深,男人知道梁山伯、祝英臺、馬文才。教書的大部分是男的,做官的大部分是男的,郵遞員是男的,電影放映員是男的,城里來的知青也大多是男的,學校里讀書的也大多是男的,女的好像只是陪襯,附屬在男人那里。因此,男孩們都覺得自己很驕傲。

陳多寶穿開襠褲的時候,奶奶老要摸他的小雞雞,問他:“這個叫什么?”

他總是驕傲地回答:“老鴨?!?/p>

奶奶繼續(xù)問:“老鴨做什么用的?”

他說:“傳種用的。”

奶奶老這么問他,他老這么回答,邊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因為多寶是一個男孩,是他爺爺?shù)拈L孫,從小他就被全家寵愛。

他家里排行老三,但經(jīng)常欺負大姐和二姐。每次吃飯都是他第一個吃,由他先挑最好的凳子坐最好的位置,他說要用那雙最漂亮的筷子,那么大家也不能有意見。

吃面時,母親總是把他的那碗面條盛得最踏實,有更多的肉或菜,其他的則稀薄多了。如果吃麥餅,那么他的麥餅是母親做得最認真、最漂亮的。如果吃番薯,他說哪塊番薯最甜歸他吃,那么其他人都不能有意見。過立夏節(jié)的時候,全村吃茶葉蛋,姐妹們都只有一個,而他除了家里的一個,還可以到奶奶家領(lǐng)一個——這是每年的慣例,而姐妹們的慣例是得不到奶奶的茶葉蛋。

家里如果做新衣服,那么必然不能少了他,而姐姐和妹妹則不一定了,并且一定要先把他這一件做好。

母親趕集也總是只帶他,父親喝喜酒帶回來的一塊豬肉或一個豆腐肉圓也自然歸他,如果分著吃,那么他這份總是最大。

過年時母親總能從某個秘密的角落里拿出一個又紅又大的橘子,剝開厚厚的橘子皮,全家一瓣一瓣分著吃,他總是多一兩瓣。家里突然冒出一個蘋果,總是先藏幾天,想上幾天,然后經(jīng)媽媽批準,才拿出來吃。大姐削皮,皮削成長長的一條帶子,當然歸他吃。再切成一瓣瓣,他自然又是最大的一瓣。

姐妹們也知道他的重大價值,大人們寵愛他,她們也沒什么意見,而且她們自己也寵愛著他,好像因為有他這個兄弟給她們帶來很大面子,不像有些人家,四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男的,讓人覺得那戶人家很可憐。他的大妹妹小他兩歲,家里只有她經(jīng)常不服,要學他的樣子,媽媽總是罵她:“你又不是細佬(男孩),怎可以這樣那樣?!庇谑撬懒四泻⒌臋?quán)利。

當然,做一個男孩子也有痛苦的地方,不能穿花衣服,不能留辮子,講話不能輕聲細語,受欺負了不能哭,尤其不能沒完沒了地哭。男孩子甚至不能喜歡花,小孩子們都知道,男孩子去嗅花香是要爛鼻子的。

男人女人從小有區(qū)別,一輩子都涇渭分明。男人力氣大,解決了所有力氣活。女人們必須要有耐心和細心,會做很多精細活兒。男人要把很多可以吃的可以穿的東西拿回家,女人要把很多東西做成好吃的、好穿的。所以,村里又叫男人為外場人,叫女人為里場人。已經(jīng)出嫁的女人又叫老順人(得要順從男子)、女客人。

男人是家的頂梁柱,一個家不能沒有男人,沒了男人,家里就倒塌了。干重氣力活,打架,走夜路,出頭露面談個事兒,都得靠男人,也是男人必須學會的技能。

男人也分好幾等。身高有長有短,力氣有大有小,心眼與脾氣也大小不一。腦子也有好使不好使的,性格也有好結(jié)交不好結(jié)交的。但做一個男人,首先要有一手好農(nóng)活,會種田地,會伺候莊稼,會飼養(yǎng)家畜,會割柴、挑擔。

做一個男人要學會的基本本領(lǐng)有:種植各種農(nóng)作物,如水稻、小麥、番薯、土豆(他們叫洋芋)、葫蘆、南瓜、冬瓜、絲瓜、玉米、藠頭、大蒜、高粱、粟米、茶葉等。別看都是農(nóng)作物,但每樣都有每樣的脾氣,下種時間有別,喜歡的土壤肥瘦、喜歡的肥料都有別。男人要會爬樹砍柴。要讓牛聽你的話犁田,要讓莊稼聽你的話茁壯成長。要會搓繩、曬番薯絲干、做番薯粉絲、孵番薯種、育秧、腌咸菜、腌豬肉、做煙絲、搗麻糍等。有情趣的男人應(yīng)該還會捉魚鱉、捕蛇,會吹簫、釣魚、打麻將、走象棋,喝酒、打架、賭博和做媒基本上也是男人的事情。

想輕松點的,你要學一門手藝,老百曉說:“古老世人講過,送兒子百畝田地,不如讓其學一門手藝?!被蛘吣銜懽?、算賬,可以做村里的干部、采購員、赤腳醫(yī)生、碾米廠師傅、生產(chǎn)隊的會計,可以少下田,而工分又不比別人低。再不成,你會販牛、殺豬、燒大菜,也是村里的能人。但即使你會這個會那個,你也必須要會伺候莊稼,這是你保命的底線。只要你會伺候莊稼,只要有塊地,你就不愁餓肚皮,就不愁活不下去。

而做女人同樣不容易,家里照樣少不了女人,少了女人,家里就亂了。

做女人不但要會生孩子,更要會養(yǎng)孩子、教孩子。會納尿布、納鞋墊、做布鞋、補衣服,會裁剪簡單的衣服。女人要會織苧、紡線、織漁網(wǎng)、織毛衣、編草帽、打草編,有些女人還會繡花。

女人要會燒飯做菜。女人要會收拾自己、服侍丈夫、照料孩子,要會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

女人還要適當?shù)刈鲛r(nóng)活,要會割稻、采茶。田野里的東西到了家里后基本就是女人的事情了,稻麥曬干后歸倉,稻谷到碾米廠碾好后還要篩米,番薯藤要鍘好釀在缸里。女人要會做豆腐,甚至要會做豆腐干、霉豆腐。家里的豬、雞和兔子,都需要女人喂養(yǎng),到山上采鮮嫩的草也基本上是女人的事情。女人要會孵小雞,在不想孵小雞時,會讓想孵小雞的母雞提前從孵育后代的迷夢中清醒過來,早日過上生產(chǎn)雞蛋的正常軌道。

在村里要伶牙俐齒,和鄰家吵架不輸。女人到集市上還要會討價還價,買東西不虧。

大人們總試圖按照他們的標準把每一個男孩子培訓(xùn)為合格的男人,把每一個女孩子培訓(xùn)為合格的女人。作為男孩子,有很多女孩子沒有的待遇,但也要接受痛苦的訓(xùn)練,從小必須上山。

老百曉說:“人要從小教,三歲可看老。”

陳多寶的爺爺說:“牛不教不會落行,人不教不會上路?!睜敔敶蛩活D后總是說為他好。

等他讀書了,成為讀書學生了,爺爺又跟他說:“毛主席說過,有三個桿,筆桿、槍桿、鋤頭桿,桿桿都要硬?!?/p>

爺爺總是想把他培養(yǎng)成為一個標準的農(nóng)民。下雨了他給爺爺送笠帽,天晚了他給爺爺送手電筒,爺爺挑糞,他扛糞勺,爺爺拔秧,他送簸箕。

當他在參加干活時,他爺爺總不斷說出一些名言警句似的人生道理來。

爺爺說:“氣力不是一天長成的,筋骨是要一點一點鍛煉出來的?!?/p>

爺爺說:“紅日頭沒什么好怕的,曬多了就不可怕了?!?/p>

爺爺說:“吃苦精神也是慢慢練出來的,做農(nóng)民如果怕苦就沒法做了。”

爺爺說:“做農(nóng)活也要講究效率,講究漂亮,尤其路邊的田地,千萬人經(jīng)過都要評價你的行是否直,你的作物是否健壯,你的人是勤是懶,是聰明還是呆卵一眼就看出來了。”

爺爺跟他說:“你要巴結(jié)田地,對農(nóng)作物好,農(nóng)作物才能反過來給你收獲?!?/p>

在爺爺?shù)慕逃拢松牡谝粋€理想逐漸形成,他希望長大后成為生產(chǎn)隊隊長,整天帶著全隊幾十個男人到山上干活,晚上評工分的時候,咳嗽一聲,大家都停下嘴里的油腔滑調(diào)、家長里短。

老百曉是一個老光棍,像一個年老的孤兒,家就不像一個家,連菜的香味也很少從他家里飄出來。但他卻是村里的哲學家,總不時總結(jié)出一些真理。他認為:“如果夫妻倆必須死掉一個,寧可死丈夫,而不能死媳婦,死了女人的家邋遢得根本不像家,死了男人的家,女人卻照樣會支撐住?!?/p>

看來,男人也有比不過女人的地方。

鬼神

老百曉的大話里,最吸引人的是鬼的故事。與一般人講的鬼不同,老百曉講的鬼都是他親眼所見或親身經(jīng)歷的,聽說他還捉住過一只鬼,又被他放掉了。他的膽子很大,一個人住在山上,還敢深夜里獨自走過墳山。他說:“鬼,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怕它,它就弄你,甚至把你的靈魂給攝了過去?!?/p>

經(jīng)常在天將黑,村里炊煙四起時,老百曉已經(jīng)吃了晚飯,或者一邊咬著一只中午他自己做的冷麥餅,手里捏著一把柴刀往山上走去。他的狗總是跑在他的前面,跑動的姿態(tài)總顯得很開心。據(jù)說,它和老百曉一起見過很多鬼,讓人覺得很厲害。

小孩子想叫他講大話,都不敢叫他“爛死人干”,而是客氣地叫他“百曉公”,讓他講鬼故事。他們因為自己害怕鬼,所以想讓老百曉講了鬼故事再上山,讓他自己也害怕害怕。

其實老百曉也很少有新鮮的鬼故事了,他說:“給你們講水鬼的故事?”

小朋友們搖搖頭說:“不要聽,不要聽,聽過了?!彼v的水鬼是一只狡猾的水鬼,專門抓小孩,當小孩來到水邊,它就變成一只非常漂亮的碗,當小孩去撈的時候,它就往里漂進去一點,小孩再進一點,它就再漂進去一點,然后它就把小孩拉進水里。

他說:“要不,我給你們講鬼燈的故事?”

小朋友們又搖搖頭說:“不要聽,不要聽,曉得了?!敝v的是他有一天晚上睡不著,看見一群燈籠在山谷里飄,他說這是鬼在游行。

他說:“那么再講一遍撒沙鬼吧!”

小朋友們說:“好的好的。”

他住在山頂?shù)拿┎菸堇?,撒沙鬼一般選在冬天的后半夜來騷擾他。他說自己后半夜往往早就睡醒了,一個人聽著呼呼的松濤像鬼叫一樣,連一只住在他屋后樹上的烏鴉的轉(zhuǎn)身他都能聽得見。突然有一天后半夜,好像有一個巨人在半空中朝他的屋頂撒尿,又好像在撒沙,這個時候松濤停了下來,整個世界就是那沙沙聲。他的狗嚇得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拼命往他的床上靠。他就點上煤油燈,咳嗽兩聲。撒沙鬼聽到他咳嗽,就休息一下,繼續(xù)撒上一陣就不見了聲音。漸漸地,松濤又開始響起,狗的毛也伏了下去,狗朝他搖搖尾巴,朝他點頭哈腰,人和狗都又陷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早晨,只看見門外滿地都是沙,屋頂上也落滿了沙,有時候連桌子上的藍邊碗里也落滿了沙。

小朋友們就問他:“撒沙鬼吃什么的?鬼要不要吃飯?”

老百曉說:“鬼吃人的魂靈,當你見到它怕了,它就把你的魂靈攝去吃掉,然后你就沒有魂靈了。人沒有魂靈就不是人了。等你做了鬼,就成為它的俘虜,它的傭人,它叫你干嗎就干嗎,它叫你替它放牛,替它造房子,替它掃地,替它擦背搔癢癢?!?/p>

有一個小朋友問:“那么鬼會不會生病,鬼會不會死?”

老百曉說:“鬼是不會死的,鬼可以不做鬼,那要靈魂轉(zhuǎn)世,投胎轉(zhuǎn)做人啊,或者做豬狗做牛馬,甚至做稻麥、做番薯、做野兔、做魚?!?/p>

有一個小朋友說:“那你見到鬼怎么辦?”

他說:“心里沒有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每個人的祖先死了都變成鬼,每個人走夜路,祖先的鬼魂都保護著你,他們會趕走想欺負你的鬼,所以你不要怕。我更不怕了,我還有狗,老遠,狗就能看見鬼,狂叫起來,我就咳嗽一聲,再用柴刀敲敲路邊的石頭,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鬼就跑了。鬼最怕鐵和銅,‘見到鐵,逃不歇,見到銅,眼逃紅’?!?/p>

多寶也問了一句:“那么鬼要不要結(jié)婚,會不會生孩子的?“

老百曉笑瞇瞇地說:“不說了不說了,你們這些小鬼都可以回家吃夜飯了,去遲了要吃柴。”

據(jù)老百曉說,鬼還怕小孩子,小孩子頭上都有一團火。鬼特別害怕小孩子的尿,鬼如果不小心被澆上一點,就要渾身發(fā)焦。但是你不能在廟里撒尿,以前有個看牛細佬,在廟里撒尿,結(jié)果沒走出三步,就被一只雷給打死了。

因為老百曉不怕鬼,老百曉講的鬼也沒有一般人見到的鬼可怕。

一個夏天的半夜,大橋父親“聰明人”從小鎮(zhèn)里喝了喜酒回來,經(jīng)過村外那個轉(zhuǎn)彎的地方,見到了一只鬼。大家認為,鬼其實最怕人的,有時候你看見鬼是因為它來不及躲掉,它就蹲在路邊,讓你先走過去,你就當作什么也沒看見,也別回頭。你即使回頭,它也不會怎么樣你,但它會轉(zhuǎn)過來看你,你就會看到它可怕的臉,一般人看到鬼的臉都會嚇得掉了靈魂,就活不了啦。聰明人就裝作什么也沒看見,管自己走,但越走越快。據(jù)還在村口乘涼的人說,聰明人是飛進來的。他當時臉色已是鐵青,下頜骨已經(jīng)掉了下去。大橋娘連忙借了鄰居奶奶的銀指環(huán)放在鍋里燒了開水,聰明人吃了銀子茶,出了一身冷汗,終于才慢慢恢復(fù)過來。

大橋也見過鬼。大橋一天從他丈母娘家回來,天已晚了,在馬路邊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叫他大哥,并問他王村怎么走?王村在與山根陳村相反的方向,他告訴她怎么走。他騎車快到村口轉(zhuǎn)彎的地方,又看見了這個姑娘,又叫他大哥,問他閻王村怎么走?然后就不見了。大橋飛快地騎車進了村子,躺在床上說了半天胡話。大橋娘就在鄰居的陪同下去問里村一個會代替鬼魂說話的人。那個女人點上一根香煙,過了一會兒,那個女鬼就附在她身上,她說:“我是大橋的妹妹,五歲就死了,現(xiàn)在我要出嫁了,可是我出生時為我栽的楝樹被大橋做了箱子,我要討回這個箱子。”大橋娘眼淚掉下來,并答應(yīng)還給她這個箱子,并問她還有什么要求。她說:“大哥也困難,別的不要,只要這個箱子?!钡诙禳S昏,大橋娘請來外村的道士做了一個法事,把箱子也燒給她。道場結(jié)束,鞭炮放了后,大橋就清醒過來了。

多寶的一個遠房表姑有一年曾經(jīng)被精怪附體。她突然變得很會吃飯,人卻越來越瘦,四向八面的醫(yī)院去看了都說查不出什么毛病,后來去大皇山看了一個大仙。大仙住到她家捉精怪。入夜,地上鋪好稻草灰,第二天起來看見稻草灰上留下妖怪的足印。捉了三夜,終于被大仙捉住,原來是一只雄雞精,是她出嫁的時候從娘家?guī)淼?,她一直舍不得殺掉,養(yǎng)成了精。殺了雄雞后,她的病就好了,而她對之前幾年生病的經(jīng)歷竟一點都沒記憶。

多寶家隔壁阿毛的阿姨曾經(jīng)被她門前的桃樹精纏身,也是被大仙的母親老大仙捉住的。而多寶一個堂嬸被一個古代將軍的靈魂附體,平時與以前一模一樣,但每當將軍附體了,她講話就是男人的聲音,還帶著四川的口音,講著講著就唱起來,有點像越劇,又有點像黃梅戲。她靈魂附體后不但沒影響生活,反而多了一門賺錢的手藝,村里有疑難雜癥都來找她,有些毛病還真的被她的香煙灰治好了呢。

某年正月十四的晚上,還未到半夜,孩子們還舉著從廟里挖來的蠟燭油塞在鞭炮蒂頭上做成的燈到處跑。他們看見戲臺上有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太婆,以為是要飯的就過去看看,過去一看竟然是老百曉嫁到山上去的前妻,村里人都叫她山上婆,而她已經(jīng)于去年冬天就死了。大家轉(zhuǎn)身就跑,一個小伙伴的一只腳趾甲都踢在石頭上踢掉了。第二天,多寶和小朋友們?nèi)蚺_上看,山上婆出現(xiàn)過的地方,整面墻都有點黑影。

還有住在外道地的一個小孩,他五歲的時候被鬼迷去過。一個夏天,他父母在睡午覺,他一個人在弄堂里玩。他父母醒來時,他不見了,找遍全村每個角落都沒找到,連每一口茅坑和每一口水井都找過了。最后,全村人敲著銅鑼,在山上,在他爺爺?shù)膲炃罢业搅怂?,他已?jīng)昏迷不醒,全身涂滿了黃泥,耳朵、鼻子和嘴巴里都塞滿了黃泥團。

多寶一個表哥阿稱跟他說過,他在山上放牛的時候看到過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只青蛙竟然被串在一棵小毛竹的底部。就是這個阿稱據(jù)說也被鬼迷過,這種鬼叫五通鬼,人一旦被五通鬼附體就會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天,他把家里的小雞都塞進一只燒飯時吹風用的毛竹管里。

他的另一個表哥阿磚,一直是他村里讀書最好的孩子,讀初三的時候,他在一個由寺廟改成的學校里讀書。一天晚上他起來上廁所,看見兩個紙做的小孩攔住他的去路,接著他就有點和別人不一樣了,就因為總是和別人有點不一樣,他就輟學了。

除了聽老百曉的大話,多寶還聽他爺爺和爸爸講大話。跟爺爺上山干活,當他坐在地邊抽煙時,有時也會給多寶講大話。和老百曉不同,爺爺講大話重點不在有趣,他總是趁機教多寶一些做人的道理。

他爺爺講過一個牌位(靈位)來歷的故事:

“從前有個人待娘很壞。每天中午,他娘燒好中飯送到田邊給他吃,稍遲一點他就要打他娘。他耕種的田邊有一只麻雀窩,他看見那只麻雀娘一趟趟給還不會飛的小麻雀送小蟲,幾天下來,他看見老麻雀瘦了很多。他想,我小時候,我娘把我拉扯大更不容易,我該對我娘好一點。過了一會兒,他娘來送飯了,他想到小河對岸去接一下。而他老娘看他手里拿著趕牛用的竹枝,以為他又要來打她了,非常害怕,就跳到河里。他馬上也跳進河里,但怎么摸都沒有摸到他娘,只摸到一塊木頭。他就把這塊木頭帶回家,每餐飯都先放一碗在這木頭前,他相信這塊木頭是他娘變的,有他娘的靈魂在里面。而他老婆不相信,有一次,她做好了針線,順手把針插在這木頭上,只聽見‘呀’的一聲,木頭流出一滴血,鮮辣辣的。這就是牌位的來歷?!?/p>

老百曉說:“鬼無所不在,每個人死了都成為鬼,每只豬、每頭牛,每只燕子、每只青蛙,甚至每棵番薯、每棵玉米死了都成為鬼,我們的身邊充滿了鬼,但你們小孩子看不到鬼,等你到了十六歲就可以看見鬼,可以聽到鬼的哭聲。”

多寶的媽媽一般到了晚上就不允許孩子們提到鬼,還不允許他們照鏡子,她還吩咐他們:“走夜路的時候千萬別回頭,不管后面有什么聲響?!?/p>

每當說起鬼,孩子們總要想起墳山。除了墳,讓他們想到鬼神存在的就是廟了。每個村莊外面總有一兩座廟,什么關(guān)爺廟、當今廟、白鶴大帝廟、娘娘廟、觀音廟等。

據(jù)說村口本來有一座廟,被多寶爸爸他們拆掉了,在那個廟的遺址上,還經(jīng)常有人去燒香點蠟燭。

村外有一個孤零零的院落叫蓮花庵,據(jù)說以前是座有名的寺廟,現(xiàn)在是外村大隊的養(yǎng)豬場。

還有,每個道地的堂屋里壁都供著一個菩薩,每戶人家的灶臺的煙囪上都貼著灶司老爺。這些神像都不說話,但是每年要供奉他們,期待他們保佑,希望他們不要欺負自己。

與鬼相關(guān)的就是死,鬼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讓你死,可村里人偏偏每天要講到無數(shù)遍“死”字。說一個人漂亮,叫死好相。說一個人聰明,叫死聰明。說很難過,叫死難過。說很高興,叫死高興。說很好笑,叫死好笑。說不是一般的生氣,叫死氣氣。說不是一般的好吃,叫死好吃。不是一般的痛,叫死痛痛,不是一般的苦,叫死苦苦。很喜歡一個人叫死中意,很討厭一個人叫死惡心。

隔壁鄰舍的孩子經(jīng)常吵架,互相叫對方父母的名字算是罵,一直叫到對方爺爺、奶奶和已經(jīng)死了的太公、太婆的名字,被叫的人就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而兄弟姐妹吵架后不能對罵自己的父母名字,卻是詛咒,都是反復(fù)念一些名詞:畚箕、畚箕摜、冷板、白虎精、棺材截、棺材釘、短命鬼。其意思都是詛咒對方去死,因為人死后都在墳上放一只畚箕,冷板指棺材板,這些當時并不明白其道理,但是卻感受到詛咒的威力,聽了心里怕怕的。

連村里演戲以后,也要辦一個儀式,祭拜一下在戲里被殺死的千軍萬馬或者某個具體在戲里死了的角色,讓他的靈魂離開這個村莊,不要和村里人作對。

……

(更多內(nèi)容詳見《江南》2018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