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光慈：弟兄夜話
江霞自R國回國之后，蟄居于繁華吵雜的上海，每日的光陰大半消磨在一間如鳥籠子一般的小亭子間里。他在S大學(xué)雖然擔(dān)任了幾點(diǎn)鐘的功課。藉以為維持生活的方法，使肚子不至于發(fā)生問題，然而總是鎮(zhèn)日地?zé)灒瑹灥秒y以言狀。這并不是因?yàn)榻甲载?fù)是一個留學(xué)生，早懷著回國后大出風(fēng)頭的愿望，而這種愿望現(xiàn)在不能達(dá)到；也不是因?yàn)榻加羞^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的奢望，而現(xiàn)在這種奢望沒有達(dá)到的機(jī)會；也不是因?yàn)樗男木郴氐綌?shù)年前的狀態(tài)，又抱起悲觀來了。不是，絕對的不是！他到底為什么煩悶？簡單地說，他的煩悶不是因?yàn)橐龉倩蚴且驗(yàn)橐l(fā)財，而是因?yàn)檫@上海的環(huán)境，這每日在江霞眼簾前所經(jīng)過的現(xiàn)象，使江霞太感覺著不安了。江霞每日在上海所看見的一切，使江霞不自由地感覺著：“唉！這上海，這上海簡直使我悶煞了！這不是我要住的地方，這簡直是地獄……”
江霞在冰雪的M城居了數(shù)年，深深地習(xí)慣了M城的生活。現(xiàn)在忽然歸到灰色的中國，并且是歸到黑暗萃聚的上海，一切眼所見的，耳所聞的，迥然與在M城不同，這的確不能不使他感覺著不安。論起物質(zhì)方面來，上海并不弱于M城：這里有的是光滑平坦的馬路，高聳巨大的洋房，繁華燦爛無物不備的商店；這里有的是車馬如龍，士女如云……總而言之，這里應(yīng)有盡有，有什么不及M城的地方？難道說M城比上海還美麗些么？江霞為什么感覺著不安？上海簡直是樂地！上海簡直是天堂！上海有別的地方?jīng)]有的奇物異事，江霞還要求一些什么呢？既不要升官發(fā)財，又不抱悲觀的態(tài)度，那嗎江霞就應(yīng)當(dāng)大行樂而特行樂了，又何必為無益的煩悶?zāi)兀?/p>
但是江霞總感覺著煩悶，總感覺這上海不是他要住的地方，總感覺M城所有的一件東西是上海所沒有的，而這一件東西為江霞所最愛的，為江霞心靈所最維系的東西——江霞既然在上海見不著這一件東西，所以他煩悶得非常，而時常要做重游M城的甜夢。這一件東西到底是什么呢？不是M城所特有的歌舞劇，不是那連天的白雪，也不是令江霞吃著有味的黑面包，而是M城所有的新鮮的，自由的，光明的空氣。
在M城，江霞可以看見滿街的血旗——人類解放的象征——可以聽見群眾所唱的偉大的《國際歌》和童子軍前列樂隊(duì)所敲的銅鼓聲。但是在上海呢？紅頭阿三手中的哭喪棒，洋大人的氣昂昂，商人的俗樣，工人的痛苦萬狀，工部局的牢獄高聳著天，黃包車夫可憐的叫喊……一切，一切，唉！一切都使得江霞心驚膽戰(zhàn)！或者在上海過慣的人不感覺得，但是在M城旅居過幾年的江霞，驀然回到上海來，又怎能免去不安的感覺呢？不錯！上海有高大的洋房，繁華的商店，如花的美女，但是上海的空氣太污穢了，使得江霞簡直難于呼吸。他不得不天天煩悶，而回憶那自由的M城?！?/p>
江霞回到上海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了，在這三個多月之中，有時因?yàn)闊灅O了，常常想回到那已離別五六年的故鄉(xiāng)去看一看。故鄉(xiāng)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問。山水清秀，風(fēng)景幽麗，的確是避囂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愛，弟兄們的情誼，兒時的游玩地，兒時的伴侶，諸小姪輩們的天真的歡笑，……一切都時?？M回在江霞的腦際，引誘江霞發(fā)生回家的念頭，似覺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來家看看罷！這里有天倫的樂趣，這里有美麗的景物，這里可以展舒疲倦的胸懷……”?。『妹利惖募覉@！應(yīng)當(dāng)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終沒有勇氣作回家的打算。家園雖好，但是江霞不能夠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這是因?yàn)槭裁矗恳驗(yàn)榻嫉募彝ゲ灰剂?？因?yàn)榻荚诩亦l(xiāng)做了什么罪惡逃跑出來的？因?yàn)榻荚诩亦l(xiāng)有什么兇狠的仇人？或是因?yàn)椤?！不是！不是因?yàn)檫@些！
江霞幼時在家鄉(xiāng)里曾負(fù)有神童的聲譽(yù)，一般父老，紳士，親戚以及江霞父親的朋友們，都嘖嘖稱贊過江霞：這孩子面貌生得多么端正，多么清秀。這孩子真聰明，寫得這末一筆好字！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這孩子將來一定要榮宗耀祖的！……有幾個看相的并且說過，照這孩子品貌看來，將來起碼是一個縣知事！有幾個窮親戚曾不斷地說過，這孩子將來發(fā)達(dá)了，我們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潤。這末一來，江霞簡直是一個神童，江霞簡直是將來的縣知事，省長或大總統(tǒng)了。光陰一年一年地過去，人們對于江霞還是繼續(xù)地等待著，稱贊著，希望著。但是忽然于1920年元月，江霞的父母接到江霞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他現(xiàn)在決定到R國去留學(xué)，不日由滬動身，約四五年才能回國，請父母勿念等語?！?！怎么啦！到R國去留學(xué)？R國是過激派的國家，是主張共產(chǎn)共妻的國家，在R國去留學(xué)，這豈不是去學(xué)過激派，去學(xué)主張共產(chǎn)共妻的勾當(dāng)？這是什么話？唉！江霞混蛋！江霞變了！唉！好好的一個江霞，現(xiàn)在居然這樣糊涂?！亦l(xiāng)的一般人們，自從江霞到R國后，對于江霞的感情大變，大部分由稱贊，希望，等待，轉(zhuǎn)到譏笑，嘆息，咒罵了。
江霞深深地知道這一層，知道自己的行為為家鄉(xiāng)的人們所不滿，所譏笑。江霞想道，家鄉(xiāng)的人們從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將來可以做官發(fā)財，是我將來可以榮宗耀祖，但是現(xiàn)在我回國后僅教一點(diǎn)窮書，每月的收入僅可以維持生活。并且……倘若我回去了，與他們怎么見面？說什么話好呢？喂！他們的那種態(tài)度，那種心理，那種習(xí)慣，那一切令人討厭的樣子……我真是不高興與他們多說話！我真是不愿意回去與他們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后能夠躲在家中不見人嗎？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見人，一定要我與所謂父老紳士們相周旋，但是我怎么能忍受這個呢？還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還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說罷！
但是，倘若僅僅只有這一個困難的問題，恐怕還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里的打算。無奈對于江霞，還有比這更困難的問題，這就是他的婚姻問題。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聽了媒的之言，替江霞訂下了一門親事。當(dāng)時江霞雖然感覺著不滿意，但是因?yàn)槟挲g和知識的關(guān)系，只好馬馬虎虎地聽著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對。后來江霞年齡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學(xué)，受了新潮流的激蕩；一般青年學(xué)子群醉心于自由戀愛，江霞本來的性格就是很急進(jìn)的，當(dāng)然不能立于例外了。本來呢，婚姻是要當(dāng)事人兩方同意方能決定的，怎么能由父母糊里糊涂地拉攏？江霞從未見過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樣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聯(lián)想像也想像不著，至于她的性格是怎樣，聰明不聰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談不到了。江霞真是有點(diǎn)著急！眼看著結(jié)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么能與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結(jié)婚？倘若結(jié)婚后她是一個白癡，或是惡如夜叉，或是蠢如豬牛，那如何處置呢？想起來真是危險，危險得厲害！江霞除了讀書和在學(xué)生會辦事的時間，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決這個困難的問題上面。
這個問題能夠拖延下去不求解決么？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屢次露出對于婚姻不滿意，后來居然公開地向家庭說明，無論如何，沒有與W姓女結(jié)婚的可能。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難住了！解除婚約？這怎么能辦得到呢？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聞，至少是江霞的家鄉(xiāng)百馀里附近未有的奇聞！辦不到，絕對地辦不到！況且W族是有勢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闊人，他們?nèi)绾文軌虼饝?yīng)？倘若他們故意為難，故意跑到縣里去控告，或是糾眾到門前吵鬧……這將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為難死了！
江霞的父母無論如何不能答應(yīng)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還能再說別的話？江霞應(yīng)當(dāng)勉強(qiáng)一點(diǎn)罷，反正是辦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說，無論你要求什么都可答應(yīng)，但是這個問題，請你不要使父母為難罷，辦不到，絕對地辦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實(shí)在覺著太使父母為難了。但是怎么能與個不相識的女子結(jié)婚？誰個又能斷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還要兇些？唉！這也是絕對地辦不到，無論如何辦不到！江霞想來想去，也罷，等有機(jī)會時，我跑它一個無影無蹤，使家庭找不到我，這婚姻當(dāng)然結(jié)不成的了?，F(xiàn)在不必向家庭說，說也沒有用處。我跑了之后，看那W姓的父母怎樣？他們能再逼迫我的家庭么？倘若他們能逼迫我的家庭，那么我的父母豈不能向他家要兒子？兒子都跑走了，還講什么娶媳婦？好！就是這樣辦！
江霞所以要跑到R國留學(xué)，大目的雖然不見要躲避結(jié)婚，但是躲避結(jié)婚卻為一附帶的原因。江霞以為在R國過了幾年之后，這婚約是大約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國之后，寫一封信向家庭問一問婚約解除了沒有，得到了一個回答：“沒有！”唉！這真是糟糕！怎么辦？現(xiàn)在還是沒有辦法，如出國前沒有辦法一樣。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結(jié)婚，他們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問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著磕了頭，拜了天地再說。江霞知道這種計(jì)劃，時時防備這種計(jì)劃。防備這種計(jì)劃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個不回家！家鄉(xiāng)有青的山，綠的水，家鄉(xiāng)有一切引誘江霞要回里的東西，家鄉(xiāng)的幽靜實(shí)比這上海的煩雜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嘗不想回家？江霞為煩雜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這一件危險的事情，回家的念頭就打斷了。唉！不回去，還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屢屢寫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總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說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說刻下因有事不能離開上海，總沒說過一個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壞了，特別是江霞的母親！江霞是他母親的一個小兒子，也是一個最為鐘愛的兒子，現(xiàn)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著急，不懸念？江霞在家時是很孝順母親的；但是現(xiàn)在江霞雖離開母親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親，這實(shí)在要教母親傷心了。她一定時常嘆息著說：“霞兒！你這小東西好忍心?。『喼卑牙夏锿?！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氣！……”江霞也常想像到這個，并且想起母親的情形來，眼珠也時常濕潤過。但是他還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夠回家呢？母親??！請寬恕你的兒子罷！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學(xué)授課回來，沒有雇黃包車，順著幽靜的福煦路漫步。這時已四點(diǎn)多鐘了，西下的夕陽將自己的金輝靜悄悄地談射在路旁將要發(fā)青的行道樹，及散立著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驕人汽車來往吼叫，不過不斷地還時聞著咵噠咵噠的馬蹄聲。江霞看看路旁兩邊的景物，時而對夕陽唏噓幾下，時而低頭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沒曾這樣一個人獨(dú)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后，即在S大學(xué)任課，天天忙著編講義，開會，有閑工夫的時候即自己坐在籠子般的小室內(nèi)看書，從未好好地散過步。一個人散步罷？沒有興趣。去找?guī)讉€朋友？他們都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閑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國時，幾乎沒有與女子接近的機(jī)會。不錯，S大學(xué)有很多的女學(xué)生，但是處在中國社會環(huán)境里，這先生去找女學(xué)生游逛，似覺還未成為習(xí)慣。你問了么？且在室內(nèi)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內(nèi)坐一坐！
江霞走著走著，忽然動了鄉(xiāng)情：屈指一算，離家已是六年了；現(xiàn)在的時光正是那一年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光，雖然那時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不似此時的福煦路上，但是時光是一樣的啊。唉！忽然間已是六年了！這六年間的流浪的我，六年間的家鄉(xiāng)景物，六年間的家庭狀況……??！那道旁的楊柳，母親送我行時所倚靠的楊柳，還是如往年一樣，已經(jīng)發(fā)青了么？那屋后的竹林還是如當(dāng)年一樣的綠？小妹妹的腳大約未裹罷？母親的目疾難道還沒有好么？……楊柳，母親，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為什么在此時都一齊涌進(jìn)了江霞的憶海。江霞動了鄉(xiāng)情了，動了回家的念頭了。無論如何，還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難道說就從此不要家了么？江霞想到這里，忽然一輛汽車經(jīng)過江霞身旁嗚的一聲飛跑去了，把江霞嚇的眼一瞪，即時又莫名其妙地鼓動了江霞的與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將怎么樣與那些討厭的人們相周旋？我將怎么樣能忍受那糊里糊涂的結(jié)婚？我將怎么樣……不！不！還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這一日上午，從四馬路買書回來，因?yàn)槌穗娷?，遇著一個外國人霸占著一個可以容兩人坐的位置，而不讓江霞坐下去。江霞罵了他幾句，幾幾乎與他大打起架來。后來那位外國人讓了步，但是江霞憤外國人蠻橫，無理欺壓中國人，所生的氣到此時還未盡消下去。此時江霞又動了鄉(xiāng)情，心中的情緒如亂麻也似地紛擾，要想找一個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頭一家小酒館來了，于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這小酒館的方向來。
“倷先生格許多時候沒來哉！”
“阿拉有事體呀，哪能夠天天來呢？”
“倷話，倷要吃啥酒，啥個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燒鴨一小碟，倷要快一點(diǎn)哉！”
江霞雖然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許多時候，但是他的上海話還是蹩腳得很。不過馬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話，茶房也懂得他的話。茶房將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藉酒澆澆胸中的塊壘。誰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煩惱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車到吳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國人對于自己的無理，恨不得拿起刀來殺他一個老子娘不能出氣！江霞不是一個狹義的民族主義者，但是他以為凡是旅居中國的外國人都是壞東西，起碼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時不愿意想起回家，結(jié)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夠呢？腦筋真是渾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么辦？江霞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這時已經(jīng)有六點(diǎn)鐘了。天還未十分黑，江霞踉蹌地提著書包，順著成都路，昏頭昏腦地走將回來。剛一進(jìn)客堂門，忽聽著一個人問道：
“老三！你為什么回來這樣遲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頭昏腦地，雙眼朦朧，即時未看出說話的人在什么地方，便是酒意已經(jīng)被這“老三”字驚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誰個能夠這樣稱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從未談過家事，誰個曉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曉得江霞還有兩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絕對也不會拿“老三”來稱呼江霞！老三？這是一個很生的稱呼，然而又是很親近的稱呼。江霞自從六年前離開家庭后，自從與兩位哥哥分手以來，誰個也沒喊過江霞老三，現(xiàn)在江霞忽然聽見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袄先边@個稱呼真是熟得很??！江霞與自己的兩位哥分別太久了，平素憶想不出兩位哥哥說話的聲音，但此刻一聽見老三兩個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這不是別人的聲音，這一定是大哥的聲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邊椅子上坐著三十來歲的中年人，身穿著黑布馬褂，藍(lán)布長衫，帶著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誰個曉得，這憔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積慮？……椅子上坐著的中年人只兩眼瞪著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覺著有無限的難過，又忽然覺著有無限的歡欣。啊，原來是大哥，原來是五六年來見面的大哥。
“大哥你來了，你什么時候到的呀？”
“四點(diǎn)鐘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兩個多鐘頭，真是急得很！”
江霞見著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將大哥打量一番，即時心中有多少話要問他，但是從何處問起？平素易于說話的江霞，到此時反說不出話來。江霞的大哥也似覺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但是他又從何處說起呢？大家沉默對看了一忽兒，最后江霞說道：
“走，上樓去，到我住的一間小房子里去?！?/p>
于是江霞將大哥的一束帶著灰塵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導(dǎo)著大哥上樓，噗通噗通地踏得樓梯響，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鳥籠子一般的亭子間里。
“大哥，你怎么來的呀？”
“俺大叫我來上海看看你。你這些年都沒有回去，俺大想得什么也似的！你在外邊哪里曉得……”
江霞聽到這里，眼圈子不禁紅將起來了：?。≡瓉硎悄赣H叫他來看我的！……我這些年沒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這末遠(yuǎn)的路來看我，這真是增加我的罪過！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親??！我豈是不愿意來家看看你老人家？我豈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兒子的心情，我難道說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憐的母親??！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么？唉！唉！……
這時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將電燈扭著，在燈光的底下，又暗地里仔細(xì)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面容：還是幾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從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現(xiàn)在啊，唉！在這憔悴的面容上消沉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跡。幾年中有這末許多的變化！生活這般地會捉弄人！江霞靜默著深深地起了無限的感慨。在這時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沒有？也許他也同江霞一樣地瞟看：還是幾年前的老三，這笑的的神情，這和平的態(tài)度，這……還差不多如從前一樣，但是多了一副近視眼鏡，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幾根還未長硬的胡須。
江霞忽然想起來了：大哥來得很久了，我還未曾問他吃了飯沒有，這真是荒唐之至！我應(yīng)當(dāng)趕快做一點(diǎn)飯給他吃，好在面條和面包是現(xiàn)成的，只要汽爐一打著，十幾分鐘就好了。
“大哥，你餓了罷？”
“餓是餓了，但是怎么吃飯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國飯吃，容易得很”，江霞笑著說。
做西餐！吃外國飯！這對于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聞！江霞的大哥雖然在家鄉(xiāng)曾經(jīng)吃過什么魚翅席，什么海參席……但是外國飯卻未曾吃過?，F(xiàn)在江霞說做外國飯給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么？吃外國飯？那不是很費(fèi)事么？”
江霞笑將起來了。江霞說，做真正的外國飯可是費(fèi)事情，但是我現(xiàn)在所要做的外國飯是再容易，再簡單沒有了。江霞于是將自己洋布長衫的袖子卷起來，將汽爐打著；汽爐打著之后，即將洋鐵的鍋盛上水，放在汽爐上頭，開始煮將起來。等水沸了，江霞將面條下到里頭，過一忽兒又將油鹽放上，再過一忽兒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將面條和湯倒了一盤，又將面包切了幾塊，遂對大哥說：
“大哥，請你坐下吃罷，這就叫做外國飯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原來這就叫做外國飯！這樣的外國飯我也會做?！苯嫉拇蟾缫娭@種做外國飯的神情，不禁也笑將起來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將江霞所做的外國飯吃了之后，天已是八點(diǎn)多鐘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將床鋪好，請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后，再看一點(diǎn)書，但是心緒煩亂，無論如何沒有再看書的興趣了，于是也就把衣服脫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張床睡，江霞睡在里邊，大哥睡在外邊。上床之后江霞想好好地鎮(zhèn)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著。但是此時腦海中起了紛亂的波紋?？蓱z的母親，路旁的楊柳，大哥的憔悴的面容，日間所受外國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強(qiáng)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鄉(xiāng)紳士，那W姓女也許是五官不正，也許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動得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
江霞的大哥這一次來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親和母親來上?？匆豢矗航际欠窠】?？江霞的狀況怎樣？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來詢問江霞對于結(jié)婚的事情到底抱著什么態(tài)度。他因旅行實(shí)在太疲倦了，現(xiàn)在當(dāng)睡覺的時候，照講是要好好地跑入夢鄉(xiāng)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樣，總是不能入夢。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著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說清楚，最重要的是勸江霞回家去結(jié)婚；當(dāng)這個大問題沒有向江霞要求得一個答案時，他雖然是疲倦了，總也是睡不著的。他不得不先開口了：
“老三，你睡著了么？”
“我，我沒有……”
“我問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結(jié)婚呢？”
江霞久已預(yù)備好了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這個問題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應(yīng)了一句：“當(dāng)然是不要！”
“我以為可以將就一些兒罷！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為難！俺伯幾乎急得天天夜里睡不著覺！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豈是不曉得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么能馬馬虎虎地過去呢？W姓的姑娘，我連認(rèn)都不認(rèn)得，又怎能同她結(jié)婚呢？……結(jié)婚是要男女雙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隨隨便便地就……”
“老三，你說這話，我倒不以為然！古來都是如此的，我問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么結(jié)了婚呢？……我勸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說著這話帶著生氣的口氣，這也難怪，他怎么不生氣呢？全家都為著江霞一個人不安，而江霞始終總是這樣地執(zhí)拗，真是教人生氣！江霞簡直不體諒家里的苦衷，江霞簡直不講理！江霞的大哥想，從前的江霞是何等地聽話，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現(xiàn)在在外邊過野了，又留了幾年學(xué)……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聽了大哥的口氣，知道大哥生氣了，但是怎么辦呢？有什么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氣？江霞不能聽從大哥的話，不能與W姓姑娘結(jié)婚，終究是要使大哥生氣的！江霞從前在家時，很少與大哥爭論過，很少使大哥對于自己生過氣，但是現(xiàn)在，唉！現(xiàn)在也只好聽著他生氣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說道：
“大哥，我且問你，你與大嫂子結(jié)婚了許多年，孩子也生了幾個，你到底好好地愛過她沒有？……夫妻是不是要以愛做結(jié)合的？……”
江霞說了這幾句話，靜等著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聲。大哥聽了江霞的話，把自己的勸江霞的使命忘卻了，簡直不知說什么話好！他忽然覺著有無限的悲哀，不禁把勸江霞的心思轉(zhuǎn)到自己身上來：我愛過我的老婆沒有？我打過她，罵過她，跟她吵過架……但是愛……真難說！大約是沒曾愛過她罷？……結(jié)婚了許多年，生了許多孩子，但是愛……真難說！……
“倘若夫妻間沒有愛，那還說得到什么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嘰咕了這末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聽到從老三口中冒出“幸?！眱蓚€字，于是更加有點(diǎn)難受！幸福？我自從結(jié)過婚后，我的老婆給過我什么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說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guī)缀鯖]有快樂過一天！除了不得已夜里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沒感覺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這里，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大氣。
“大哥，你嘆什么氣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yàn)樽约旱慕?jīng)驗(yàn)，被江霞這一問，不知不覺地對江霞改變了態(tài)度。他現(xiàn)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錯！婚姻是要以愛做結(jié)合的，沒有愛的婚姻還不如沒有的好！……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說出自己的意思，還是勉強(qiáng)向江霞勸道：
“老三，我豈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說的話何嘗沒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實(shí)在為難的很……家鄉(xiāng)的情形你還不曉得么？能夠勉強(qiáng)就勉強(qiáng)下去?！?/p>
“大哥，別的事情可勉強(qiáng)，這件事情也可勉強(qiáng)么？”
“這樣說，你是決定的了？”
“我久已決定了！”
“哼！也罷，我回去替你想方法?！?/p>
江霞聽到此地，真是高興的了不得！大哥改變了口氣了！大哥與我表同情了！好一個可愛的大哥！大哥還是幾年前愛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來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勸回家結(jié)婚的，但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不但不再勸江霞回去結(jié)婚了，而且答應(yīng)了江霞回去代為想方法，??！這是何等大的變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剎那間覺悟了：我自己已經(jīng)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難道說還要使老三如我一樣？人一輩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經(jīng)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無謂的犧牲，這豈不是渾蛋一個？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見是對的，我一定要幫他的忙！我不幫他的忙，誰個幫他的忙？……唉！想起來，我卻是糊里糊涂地與老婆過了這許多年！愛！說句良心話，真是沒嘗到一點(diǎn)兒愛的滋味！唉！不談了！這一輩子算了！……”江霞的大哥想到此地，決意不再提到婚姻的問題了：一方面是因?yàn)槌姓J(rèn)了江霞的意見是對的，而一方面又因?yàn)榕露嗾f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煩惱。他于是將這個問題拋開，而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去。忽然他想起來了：家鄉(xiāng)謠言都說老三到R國住了幾年，投降了過激派，主張什么共產(chǎn)，有的并且說還主張共妻呢……喂！這的確使不得！與W家姑娘解除婚約的事情，雖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現(xiàn)在可不反對了。但是這過激派的事情？這共產(chǎn)？這共妻？這簡直使不得！產(chǎn)怎么能共呢？至于共妻一層，這簡直是禽獸了！老三大約不至于這樣亂來罷。我且問他一問，看他如何回答我：
“老三，我聽說你們主張什么過激主義……是不是有這話？”
“你聽誰個說的？”江霞笑起來了。
“家鄉(xiāng)有很多的人這樣說，若是真的，這可使不得！……”
“大哥，這是一般人的謠言，你千萬莫要聽他們胡說八道的。不過現(xiàn)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樣子了！有錢的人不做一點(diǎn)事，終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窮人累得同牛一樣，反而吃不飽，衣不暖，這是什么道理？張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為什么張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難道說眼耳口鼻生得有什么不同么？……即如劉老太爺為什么那樣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戶來，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樣，一點(diǎn)不好，就把佃戶送到縣里去，這是什么道理呢？什么公理，什么正義，統(tǒng)統(tǒng)都是騙人的，假的？！誰個有錢，誰個就是王，誰個就是對的！你想想，這樣下去還能行么？……”江霞的大哥聽了這些話，雖覺有幾分道理，但總是不以為然。從古到今，有富就有窮，窮富是天定的，怎么能夠說這是不對的？倘若窮人執(zhí)起政來了，大家互相爭奪，那還能了得？即如我家里有幾十畝田地，一座小商店，現(xiàn)在還可以維持生活，倘若……那我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要被搶光，那倒怎么辦呢？……危險得厲害！……
“你說的雖是有點(diǎn)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
“無論如何，這是行不去的！”
江霞的大哥雖然不以江霞的話為然，但總說不出圓滿的理由來。江霞一層一層地把他的疑難解釋開來，解釋的結(jié)果使他沒有話說。江霞又勸他不要怕……就算有什么變故，與我家雖然沒有利，但也沒有害。我家僅僅有幾十畝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無謂的心呢？你看，劉家樓有多少困地？吳家北莊有多少金銀堆在那兒？我們也是窮光蛋，怕它干嗎呢！……江霞的大哥聽了這一段話，心又搖動起來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見是對的……真的，劉家樓，吳家北莊，他們該多有錢！想起來，也實(shí)在有點(diǎn)不公道！富人這般享福，窮人這般吃苦！即如我的幾位母舅，他們成年到雪里雨里，還窮得那般樣子！哼……江霞的大哥現(xiàn)在似覺有點(diǎn)興奮起來了。他不知不覺地又為江霞的意見所同化，剎那間又變成了江霞的同志。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覺罷！”
“哼！”
江霞的大哥無論如何總是睡不著。在這一晚上，他的心靈深處似覺起了很大的波浪，發(fā)生了不可言說的變動。這簡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從前也曾徹夜失過眠，但是另一滋味，與現(xiàn)在的迥不相同。論理，說了這些話，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睡去，恢復(fù)恢復(fù)由旅行所損失的精神。但是他總是兩眼睜著向著被黑影蒙蔽著的天花板望。電燈已經(jīng)熄了，那天花板上難道說還顯出什么東西來？他自己也不知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總是兩眼睜著，何況旁人么？也許江霞知道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沒有長首夜眼，在烏黑的空氣中，江霞不能看見大哥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更不能看見大哥現(xiàn)在的神情來。江霞說話說得太多了，疲倦了，兩只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攏起來了。江霞可以睡覺了：既然大哥允許了代為設(shè)法解決這討厭的，最麻煩的問題，那么事情是有希望了，還想什么呢？還有什么不安呢？江霞要睡覺了，江霞沒有想到大哥這時是什么心境，是在想什么，是煩惱還是喜歡？……忽然在靜寂的烏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聲地咕嚕了一句：
“老三！我不曉得我的心中現(xiàn)在怎么這樣不安！……”
“哼！……”江霞在夢藝中似答非答地這樣哼了一下。
“你所說的話大約都是對的?！?/p>
“哼！……”
“……”
第二天江霞向?qū)W校請了一天假，整天地領(lǐng)著大哥游逛：什么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游戲場幾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臺去看戲，一直看到夜里十二點(diǎn)鐘才回來。江霞的大哥從前未到過上海，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許多在家鄉(xiāng)從未看見過的東西，照理應(yīng)該是很滿意的了，很高興的了。但是游逛的結(jié)果，他向江霞說道：
“上海也不過如是，這一天到晚吵吵鬧鬧轟里轟東的……我覺著有點(diǎn)登不慣……唉！還是我們家鄉(xiāng)好?！?/p>
在繼續(xù)與大哥的談話中，江霞知道了家鄉(xiāng)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貴得不得了，土匪遍地盡是……大刀會曾鬧了一陣，殺了許多紳士和財主……幸而一家人還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幾個小孩子?！歼@時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這出外后五六年來的變遷。他又甚為嘆息家鄉(xiāng)的情形也鬧到了這種地步：唉！中國真是沒有一片干凈土！這種社會不把它根本改造還能行么？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頭停止住了，而專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過了幾天，無論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離別的三等滬寧車廂中，已經(jīng)是夜十一點(diǎn)鐘了，在乘客嘈雜的聲中，江霞的大哥握著江霞的手，很鎮(zhèn)靜地說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問。你在外邊盡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過處處要放謹(jǐn)慎些！……”
1926.4
